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林琅是被五六個護士和民警合力擡上病床的。
他個子高,力氣大,那樣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時候,徐楚不知為何想到了廚房裏那條掙紮不屈的黑魚。
她趴在地上想抱起林琅,卻怎麽都抱不住。
他渾身痙攣得随時要掙脫她懷抱,牙關打着顫,淌出清稀的口津。
那雙凝聚力極強的眼已經渙散了,流成一灘稀軟的焦距。
她把他腦袋摟在懷裏大哭,“林琅,林琅……”
幾雙有力的大手伸進來,把林琅從徐楚懷裏奪走。
她跪在地上尖叫着去拉扯他們,如同七歲那年想把斷氣的雪球從大人們手裏搶回來。
護士們關上病房門,徐楚就去拍窗玻璃,巴掌心拍的血紅。
“不可以,不可以帶走他!”
一個穿制服的民警拖着徐楚遠離窗戶,“你冷靜一點,我們是在救他!”
他去拽着她胳膊,她卻虛脫得站不起來了。
男醫生這時趕到,他站在病床前,打開手電筒對着林琅的眼睛照來照去,指揮護士們緊急備藥。
很快,五六個灌滿淡黃液體的大吊瓶挂上了林琅床頭。
針頭紮進他青筋突起的手背,細長的輸液管子垂下來,液體在管內快速流動,流進他的身體。
林琅不斷蹬動的兩條長腿漸漸停下來,他枕頭墊的很高,就保持這樣的頭高位平複了鼻息,睡過去。
徐楚呆坐在走廊的一排長椅上,披頭散發地耷拉着腦袋。
路過的病人家屬紛紛側目,以為這穿病號服的女人是從六樓精神科病房跑出來的。
中年男醫生一出病房就四處張望,看到徐楚,怒氣沖沖走向她。
人還沒走到,他冒着怒火的嗓音就在淩晨的大廳裏提前到達。
“中度腦震蕩患者要避免任何顱內壓增高的因素,就連用力咳個嗽都會讓他顱內出血,你都說了些什麽刺激他?”
徐楚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低頭說,“我只是不想瞞着他隊友殉職的事,我沒想到……”
男醫生走到徐楚跟前,手插進白大褂口袋,俯視她。
“你如果真的是為他好,就換到另一間病房休養吧。你還需要再住院觀察一天,你們兩人不能再共住一間房了。”
白大褂一角被眼前的女人怯怯地抓住。
徐楚仰起頭,把紅腫如鮮桃的一雙眼現在他面前,“可是醫生,我想陪着他。我保證再也不多嘴,我只想照顧他,拜托您……”
男醫生後退半步,撫平自己的衣角。
他冷冷道,“該提醒的我已經說過了。最後一晚。明天你的各項身體指标沒問題了就辦理出院吧。”說完轉身就走。
“謝謝醫生,謝謝陳大夫!”
一直折騰到半夜兩點,徐楚去衛生間打了點熱水,絞了條熱毛巾,給半昏半瞑的林琅擦身子。
她發現照顧一個人其實是無師自通的,無非就是吃喝拉撒睡,給他把這五樣事情弄服帖了,他就舒服了。
給林琅收拾完,徐楚剛想爬上自己的病床睡覺,病床的鐵欄杆被人輕輕敲了敲。
她回過頭,看見林琅氣息奄奄地朝她一笑。
他氣若游絲地說,“楚楚,來我這裏。”
徐楚羞慚地笑了笑,“陳大夫不讓我跟你一張床。”
林琅艱難地側過身,朝她遙遙地伸出手臂,像讨糖吃的小孩。
肢體的所有動作都在求她:來嘛。
她總是拿他無言的倔犟沒辦法。
徐楚無奈地鑽進林琅被子,這張一米單人床只留給兩個人側卧的空間。
仿佛又回到他出租屋的小床上,兩個人得緊緊相擁才能不掉下去。
她拱進林琅懷裏,摸着他冰涼的手說,“陳大夫說我明天就能出院,我想辦個手續脫掉病號服,再以家屬的名義陪床。”
他會心一笑,“我們一起,我明天也想走。”
“那怎麽行!你起碼得卧床休息兩個星期,還得每天放松心情。案子就交給其他人吧,你專心養病,啊。”
徐楚輕撫着林琅越來越長的頭發,五指深深插進去,揉捏他的頭皮。
她柔聲說,“畢竟腦袋裏有個地方在流血呢。”
林琅問,“小江什麽時候出殡?”
“先不談這個,好嗎?”她在他肩上輕輕拍哄。
“我要去送他最後一程。”
徐楚揪了一把林琅臉頰的薄肉,“別想這些了,聽話。”
他眼睛暗淡下去,低聲說,“我剛才吼你了,對不起。”
“我才該說對不起,是我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琅忽然貓腰往下一拱,頭埋進徐楚懷裏,“楚楚,其實我很怕……”
他呼出的熱氣吹得她前胸又濕又癢,徐楚笑着把他腦袋環住,“怕什麽呢?你已經挺過最難的一關了。”
他聲音悶悶的,呢喃不清。
“我夢到了許多事,也記起了很多事。”
她等着他說下去。
“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一個很大的鍋爐邊。你穿一雙黑皮鞋,蕾絲白襪,從吃狗肉的民工手裏買下了我,對不對?”
徐楚錯愕,“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後來我被帶回你家,媽媽在馬路上被碾死了,我什麽親人都沒有了。是你收留了我,你相信我的毛會從灰變白,所以給我取名雪球,對不對?”
徐楚想低頭看林琅一眼,他卻在她懷裏賴得更深了,音調愈發破碎。
“後來我越長越大,經常馱着你在家裏走來走去,你還抱着我的腦袋親過我,對不對?”
“別吓我,你都是怎麽知道的?”
他說,“也許我上輩子真的是你養的小狗,是這次腦部受傷,才讓我恢複了記憶。”
徐楚又哭又笑,不知道做什麽表情才好了。
“我确實對上天許過願,只是沒想到夢想會成真。”
林琅說,“所以我才感到害怕……我怕我的命運會跟上輩子一樣,不能陪你到最後。”
徐楚才感覺胸前濕涼一片,她扳開林琅腦袋,發現他已經淚流滿面。
“怎麽會呢?你之前說過的啊,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意志和人生,無論上輩子發生過什麽事,這輩子都不會再重演。”
她捧住林琅的臉,“還有,我已經不在乎你是不是雪球了。我愛雪球,但我更愛你。雪球是狗,你是人。你們完全不一樣,知道嗎?”
他仰起頭,睫毛沾着晶瑩的淚珠,連鼻尖也是紅紅的。
“楚楚……”
怎麽又成了雨中小狗哀哀哭泣的一雙眼呢。
徐楚在心裏笑着嘆了口氣,輕輕地去吻林琅,潤濕他幹渴的唇。
“當我說出愛你的那一刻,我的愛才剛剛開始,所以林琅,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我還沒有愛夠你呢。”
他扯起被子蒙過頭頂,把她拉進去。
“這裏可是病房……”
徐楚細碎的驚呼被什麽東西堵住。
緊接着,小小的病床在布簾後搖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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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徐楚滿面潮紅地從被窩裏鑽出來時,林琅還在熟睡。
側身躺了一晚上,兩人臉上都有淡淡的枕痕。
他總能在她的身邊找到困意,也許守着她,衆多的不安全感總能得到填充,心就落到了實地。
卧床休息。
徐楚回味着這幾個字,想他确實卧得夠徹底。
在窗口辦完出院手續,徐楚碰到導醫臺那幾個護士。
她們問起林琅,“昨天晚上他情況怎麽樣,沒再做出什麽激烈舉動吧?”
“什麽?”
徐楚短暫地溜了個號,臉驀地紅了,“……他挺好的,一切正常。”
她說完低頭快步朝病房走去,一想到昨晚被窩裏那檔子事,感覺腦袋都在冒着微熱的蒸汽。
冷不防撞到一個人,徐楚一擡頭,對上徐芳琴愣怔的一張臉。
母親把手裏的水果袋一扔,猛地抱緊她,枕着她肩膀哭出聲。
“吓死我了……你吓死媽媽了啊楚楚!”
徐楚撫慰母親幾句,提起水果袋,扶她進病房。
“我都辦理出院啦,我能這麽全須全尾活蹦亂跳的,多虧了病床上的那個人。你一會兒進去好好感謝感謝他,知道不?”
碰巧林大夫也在房裏,他說起林琅的檢查情況,“腦部CT和核磁共振結果都還好,沒有發現血腫,昨夜可能是突然受刺激顱內壓有點增高。”
提到“刺激”二字,他淩厲的眼風掃了徐楚一眼,又道,“今天再吃點抗炎藥,之後就慢慢調養吧。”
徐楚忙堆起笑臉道謝。
醫生走後,林琅靠着枕頭坐直了身,對徐芳琴淡淡一笑,“徐阿姨好。”
徐芳琴坐在徐楚病床上,兩手緊抓膝蓋,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每句話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這次多虧你救了我們楚楚,謝謝啊。”
徐楚難得看母親緊張,她坐在林琅腿邊,笑嘻嘻地開始給蘋果削皮,“媽,林琅對我這麽好,我們是不是該有點表示?”
徐芳琴一看她又要把蘋果削成土豆,連蘋果帶刀都拿過來,邊削邊說:“你有什麽想法?”
徐楚偏過頭看着林琅說,“我想以身相許。”
林琅與她對視一眼,又被驚訝嗆得微微咳起來。
他将一只空心拳頭抵在嘴邊,斯文地用咳嗽掩飾內髒的震動。
“休想。”
徐芳琴條件反射地說完,被徐楚狠瞪一眼,她連忙改口,“怎麽也等林琅病好了再說這些。”
“行啊,等他病一好,我就好好跟你說道說道這個事。”徐楚拎着熱水瓶起身說,“我去打開水給你倆喝。”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眼光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可別趁我不在亂說話啊!”
見病房門被虛掩上,徐芳琴的笑容淡下去。
她把蘋果放到床頭櫃上,看着林琅說,“你救了楚楚一命,我謝謝你。但我必須要說清楚,就算你拿命去搏這份感情,我還是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你不能給她幸福。”
林琅似乎預料到了她的變臉。
他仍挂着誰也不惹的微笑,“您說的對。但我再補充一點,那就是我從沒想過帶給徐楚幸福。”
徐母愠怒道,“你還挺會順杆爬的。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有什麽?什麽都沒有!不必提房子車子那些俗的,就連最基本的生命,你都無法保障。你的同事已經殉職了,說句不好聽的,這次是他,下次保不準就輪到你。你們年輕人幹這一行,我表示敬佩,但我絕不會眼睜睜看女兒跳火坑。如果你還有點良心,請你,不,算我這個土埋半截的人求你,離開楚楚,把我的女兒還給我。我只想讓她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
林琅看着徐母的臉,那對紋繡過的銅綠眉毛此刻擰起來,恨不得插進鬓角裏。
他說,“徐阿姨,我還沒有說完。我從沒想過帶給徐楚幸福,因為我知道她并不打算從我這兒謀求幸福。您了解過她心中所想嗎?如果她要的是那種安安穩穩的幸福,您現在早就抱上孫子了。”
他說完看了一眼挂在牆上的鐘表,心裏估算着徐楚從病房到開水間來回折返的時間。
“我養了女兒三十年,你和她認識不過三個月。”徐母從鼻腔裏冒出一聲冷笑,“來,你告訴我,她心中想的是什麽,她要的是什麽?”
林琅平靜地說,“冒險,激情,青春,也許還有更多。但我可以肯定,徐楚不想要的只有一種,那就是您強加給她的所謂的幸福。”
徐母問,“你怎麽證明她需要的就是你?”
林琅說,“徐阿姨,我以為真正的感情不需要證明。只要是需要證明的感情,就有錯。”
“就算如此,你們的感情也只有在這種特殊時期才有點價值!等日子一久,回歸到柴米油鹽,楚楚就會明白的。”
徐芳琴越說越激動,她拎包站起來,嘴裏噴出的唾沫炸開了禮花。
她指着林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除了一條賤命,沒有什麽可以許給她。”
林琅笑了笑。
先是輕蔑的,自嘲的,然後一絲苦楚的笑浮上來,“我這條賤命,生來就是歸她的。”
他慢慢地說完,聽着病房門“砰”地一聲摔上,整個空間都震顫良久。
兩個人都知道這場談話沒救了。
徐楚雙手提着一壺開水,拿後背頂開了病房門。
“剛才在開水房排了會兒隊,前面一個老太太不會用機器,我幫她搗騰半天……”徐楚環視一圈病房,“嗳,我媽呢?”
林琅從彷徨中回過神,“阿姨來了個電話,店裏臨時有事,她先走了,讓我跟你說一聲。”
徐楚擺出明顯不信的神情。
林琅笑起來,“騙你做什麽。”
臨近中午,工作日的醫院住院部人聲沸騰。林琅拉起藍布簾,在簾後脫換衣服。
徐楚端着一盤從食堂打來的飯菜問,“你要走?”
“案期還有最後三天,我得回去。”
“隊裏那麽多人呢。”
“內鬼還沒有揪出來,現在我誰也不相信。”
林琅穿好警褲,将皮帶扣到最緊的孔眼裏,一下又有了寬肩窄腰的體形,整個人筆挺起來。
徐楚放下飯菜走到簾後,“要是再腦出血怎麽辦?昨晚怎麽答應我的,今天就不拿身體當回事。”
“昨晚我被滋補得很好啊,一身毛病全沒了。”他沖她笑,“再說這病床緊俏的很,幹嘛不留給真正需要的人?我吃點口服藥就完事了。”
徐楚抱着胳膊倚在窗邊,“你倔起來的時候真挺驢的。”
他只擺出人畜無害的傻笑,“這床太小,夜裏根本施展不開,我們回家睡覺多好。”
徐楚認輸了,“那,吃完午飯再走總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