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林琅一回局裏,路過的每個人都面露詫異,擦肩而過還要扭着脖子往回看他一眼。
小蔡正在辦公室端着搪瓷杯子喝茶,嘴裏咕嚕的一口熱茶差點沒噴出來。
“琅哥,這……這麽快就回來了?”
林琅點了點頭,把肩上的黑背包卸在自己辦公桌上,環視一圈問,“師庭和其他人呢?”
小蔡朝牆壁那面努努嘴,“都在審訊室和監控室呢。”
整整兩天,秦陽都在主審訊室接受警察們的輪番盤問。
餘唯是主審員,有另外兩位民警在做副審和筆錄。
林琅去監控室的窗前晃了一圈,隔着窗玻璃看李師庭一眼。
她很快找了個由頭出來,發現林琅沒有離開,一直倚在走廊鐵欄杆邊等她。
“回來了?”
她呵出一口熱氣,雙手插進翻領夾克的口袋裏,想擺出一切如常的口吻。
這是他第一次等她。
林琅遞給她一支煙,然後點燃自己嘴上叼着的煙。
他在煙霧中眯起眼問,“秦陽吐了什麽信息?”
李師庭伸出右手,把玩着指間的香煙,知道他不願寒暄,她說,“捉回來兩天了,不吃也不喝,挨個上陣磨他,都磨不出一句話,必須要警方找到秦雪的全屍才肯配合。但這麽點時間還能去哪兒找全屍啊?所以餘隊準備下笊籬了,得使點狠招。”
“什麽招?”
“魁星踢鬥呗,左手拇指和右腳拇指拷起來,挂雙杠上,兩分鐘不到,再臭再硬的家夥也得招。”
林琅對此不置可否,“聽說北崗新村開工後,白永征要工人把方圓幾裏的地全用圍擋圍起來。”
“你的意思是?”
“如果鎖定這一塊地去挖屍體,找個施工隊幫忙,這兩天應該能出結果。”
李師庭看着林琅嘴邊明明滅滅的橘色煙絲說,“這有點冒險,我得問問餘隊意思……”
林琅單薄的眼皮窄起來,停在李師庭臉上。
“這事先別聲張,就我們兩個人去探探情況。無論結果如何,出了任何後果我一人負責。”他吐出一口白煙問,“你幹不幹?”
這句話在濃煙的霧障中像是一種蠱惑。
李師庭看着林琅的眼睛,想也沒想地說,“我幹。”
林琅扯了扯嘴角,算是一個笑。
“還有一件事……”
李師庭低下頭,慢慢說,“小江這周日出殡,你去嗎?”
林琅在欄杆上掐熄煙頭,冷冷問,“我有什麽理由不去?”
“不是那個意思。”她忙擡起頭說,“是他未婚妻……她崩潰了,在太平間抱着小江不松手,不準任何人碰他。不知道出殡那天會怎樣……”
林琅扭過頭,看向停在警局門口的幾輛警車。
數十個出警的同事接連跳上車,車門一關,警燈一挂,幾輛雪佛蘭鳴着警笛沖上馬路,彙入熙攘的街頭,直到隐入車流。
“也許只有我是最不該去送小江的那個人。”林琅看着遠方的虛空,輕聲說,“當只有我和小江兩個人闖進大樓的時候,我們的性命就背負在彼此身上了。是我,我辜負了他。”
“我就是擔心你會這麽想。”李師庭說,“在那樣的危急關頭,小江只是做出了一個警察出于職業本能的自然做法。這跟你們警校同窗多年的情誼無關,他也不會希望自己的死給你造成永久的負擔。”
“不是負擔,是憤怒。”林琅轉過身,李師庭才看見他發青的眼皮下紅了一圈,“救援怎麽會來得那樣慢?狙擊手已經就位,為什麽不把秦陽手上的槍打掉?師父和餘唯到底在對講機裏吵什麽?!”
林琅嗓音一大,走廊上幾個路過的民警都朝他們側目。
李師庭趕緊拉住他袖口往樓梯口走,“別鬧了,去工地吧。”
林琅開着帕傑羅,先停在一家糧油超市門口,他下車買了一箱牛奶,一對白酒,又把車開進北崗新村附近的建材市場裏。
李師庭正要開車門,林琅喊住她,“你就在車上,等我十分鐘。”
他說完拎着牛奶和酒,走進馬路對面一家五金店。
\\
午後兩三點的光景,市場上的店鋪和趴活兒的司機都在這時沒什麽生意,懶洋洋地三兩聚在一塊聊天。
墨綠色牌匾的“小林五金店”門口,堆着五顏六色的塑料桶,拖把掃帚,還有幾摞黃紙錢。林偉端一個小馬紮,坐在卷簾門下曬太陽。那抹高大的身影走近時,他仰起頭,逆着光,險些沒認出眼前這個黑影就是自家兒子。
兒子瘦了,瘦到顴骨以下像被人拿刀削過兩片肉。
眉毛和胡茬卻濃了,有了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成熟感。
“最近不是年也不是節,怎麽賣起紙錢了?”
林琅把牛奶和酒放進店鋪,笑道,“看來最近生意不太好。”
林偉幹癟的嘴唇略向裏收攏,欲言又止,他忍住脫口而出的一連串問題,也跟着林琅笑起來,“房地産垮了,五金生意肯定不好做。我就想搭着賣點紙錢,反正天天都有人死,總能賣出去一點兒。”
林琅的笑容僵了一秒,又很快恢複正常。他半蹲下來給林偉點了根煙,扯了個塑料板凳坐在父親身邊。
“爸,幫我個忙吧。”
林偉一怔,緊接着咧開被煙熏黃的一口牙,笑了。
“金口難開啊!說吧,想要爸做什麽,刀山火海也給你拼了。”
“好端端的說什麽刀山火海。”林琅苦笑着,“你能在市場上幫我湊一支施工隊嗎?會開挖掘機挖土推地就行,每個人一天兩百,肯定比不上工地的價錢,但這屬于協助警方調查……”
“嗐,爸明白。”林偉擺擺手,“那些跑工地的巴不得跟警察攀上關系,你都用不着給工錢,只說配合調查,就有人搶着來幹活了。”
林偉又說,“最近北崗新村的工程開工了你知道吧?在裏面幹活的包工頭跟我說了件怪事,村子東邊有塊核桃林,還沒破土,但白老板很早就叫他用圍擋把那兒圍起來了,任何人都不允許過去,還聽說啊,那一塊的拆遷戶賠得最多。”
林琅笑而不語,只是邊聽邊準備起身。
“行,今天晚上之前找好了人您告訴我,沒別的事我就……”
“別急着跑啊,跟爸在店裏吃個晚飯再走。”
林偉又把林琅拽回小板凳,笑得魚尾紋歡游,“等忙完這一陣,去見三個姑娘怎麽樣?爸給你物色好了,都是市場上熟人家的女兒,長得可漂亮,跟你般配。”
林琅長長的兩條腿不耐煩地擺晃起來,他雙手揣進口袋,一副随時拔腿就跑的動作,但臉上仍挂着笑。
“同時見三個?您想累死我嗎。”
“挨個見,看你喜歡哪一個。”
“好,您先把照片給我看看。”
林偉沒想到林琅會答應得這樣爽快。
他樂呵起來,支起身去櫃臺後面拔掉充電中的手機,一個轉眼的功夫,再出來時店鋪門口的板凳就空了。
\\
晚上十點,紫藍色的夜幕垂下來,鋪蓋一片寂靜的北崗新村。
這裏的村民完成搬遷後,建征集團便浩浩蕩蕩地進場施工,一排排藍色樣板房立起來,此時家家戶戶亮着燈,工人們都下工休息了。
林偉找來的施工隊在工地門口和林琅會和。
包工頭老王戴黃色安全帽,盯着藍色門頭上的“建征集團”四個大字,皺起眉頭。
“林大哥只說找我們配合警察調查,可沒說是來調查白老板的工地啊!”
他身後十五個弟兄也蔫了氣,有人扛着鐵鍬就要往回走,“那可查不得,查不得。”
李師庭攔住那人,“大哥,您別怕。白永征已經是強弩之末,在這雲城耍不了幾天威風了。”
“什麽弩啊末的,你這小姑娘說話能不能別拐彎抹角?我就問你,我們今天替你們挖了白老板的工地,往後還怎麽在這一行混?誰還會給我們好臉色看?”
老王也感到這事棘手起來,他蹲下身,兩只手空落落地垂在膝前,一邊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邊是雲城呼風喚雨的老大哥。
他良心的天平不斷往兩邊添着砝碼。
正在這時,一支煙遞過來。他偏過頭,看見一直沒說話的年輕警察陪他一起蹲在馬路邊。
老王接過煙,別在耳後,很苦地說,“上次看到你還是你小的時候,就這麽點兒,”
他的手在空中比劃着,“沒想到幾年不見,長這麽高。”
林琅拱手給老王點煙,說:“王叔,您是我爸的老朋友,這事我不瞞您,我們今晚進工地不為別的,目的就一個,村子的地底下很可能埋了具女屍,屍體的兒子現在正被關在警局,等着見他母親的全屍。我們得盡全力給他挖出來。”
老王嘴唇一抖,煙灰簌簌落了一地。
“屍體?”
“準确來說,是屍塊。”
林琅的聲音不大不小,沉穩而嚴肅,将幾個提腿要走的工人也吸引過來。
所有人靜下來,聽他繼續說。
“我知道這很突然,對我而言也是場意外,但這樣殘忍的事情就是發生了。各位在雲城的建築工地四處打工,或許聽說過一個質檢員的名字,他叫李鋼。兩個多月前,李鋼慘死在自己親手建造的大樓底下。半個月後,他的妻子也蹊跷死亡,在附近垃圾場被發現的時候,只有兩條大腿。又過不久,城建局一對科長夫妻死于一場離奇的車禍。而這四條人命全都和這裏的主人——白永征白老板有關系。”
林琅站起來,指着“建征集團”的門頭說,“我們一直在尋找那個女人的殘屍,只有讓她完完整整地回家,她的兒子,也是本案最大的知情人,才會協助警方破案,用證據把白永征送上法庭,送進監獄。我理解大家的擔憂,沒有人願意為了所謂的正義丢掉自己一輩子的飯碗,但這一次……勝利的曙光真的就在眼前了。就在前幾天,我的一位同事,我最好的朋友在解救人質的行動中犧牲了,作為一個警察,這是他的職責和使命,即便沒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也沒有人會記住他的名字,但他甘願無悔。他用生命為我們鋪出一條前行的路,而我們只差臨門一腳,就可以完成他未竟的遺願,所以我衷心懇請大家……”
林琅幹咳起來,胸膛裏拉起空空的風箱。
他一條腿打着顫彎在地上,一手墊在膝上,就有了單膝下跪的姿态:“只要挖出了屍體,歷史會記得你們……”
一陣強烈的眩暈沖上腦門,林琅不由得雙手撐地,咳得越來越兇。
他感到腦縫裏滲出一股細細的疼痛,徐楚千叮咛萬囑咐的抗炎藥,他終究還是忘了吃。
王哥和李師庭立刻去攙扶林琅。
一個年輕而衰弱的警察單膝跪在所有人面前。
盡管他也不願這樣輕而易舉地喪失尊嚴。
但他确實沒力氣站起來了。
幾個開挖掘機的駕駛員看不過意,互相對了個眼神,為首的一個人站出來說,“我們幾個入夥。不就是村東頭那片核桃林嗎,開挖機挖上幾個小時就能出結果。”
王哥把林琅扶到馬路邊的石墩上坐下,回頭怒道,“想做的往前站一步,其他人我不勉強,要走就趕快走!”
人群沉默着,他再回頭時,仍是十五個弟兄齊齊整整站在身後。
王哥看了眼林琅,他們和李師庭相視一笑。
他胳膊一揮,喊道,“那還等什麽,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