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深秋的核桃樹掉光了葉子,地上鋪着厚厚一層黃葉。枯瘦的樹幹枝桠朝天張開手,成了夜色中一片森森鬼影。

核桃林的林地疏朗,把浩蕩的夜空襯成蒼穹。

淩晨12點,無人機亮着紅色指示燈在嗡鳴中升空,林琅雙手握遙控器,用搖杆操縱無人機盤旋在核桃林上空,規劃挖掘範圍。

王哥站在一邊,看着顯示屏問,“咱們挖哪兒?”

林琅說,“就挖這片三百平的核桃林,深度兩米,您覺得夠嗎?”

“最近雨水多,土質松軟了不少,”王哥邊說邊踩了腳泥濘的地面,“屍體可能會下沉,我建議還是挖深一點,起碼四米。”

“好,那就四米,翻個底朝天也要挖出東西來。”

林琅撤回無人機,轉頭看向已經就位的三臺挖掘機,“開始吧。”

在林琅二十三年的人生中,這無疑是一場豪賭。

他對腳踩的這片土地一無所知,因此只能憑直覺行事,忍耐到明天,哪怕明天就要對他進行裁決。

三臺挖掘機同時挺進枯林,臂杆一伸一縮,巨大的挖鬥破開飛揚的塵土。

林琅拉起一圈黃色警戒線,李師庭豎起幾塊“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路牌,兩只警犬嗅完秦雪的衣物,在訓導員的指揮下鉚着腦袋向前沖鋒。

一些工人們陸續從樣板房裏躜出來,只敢面無表情地遠觀這一切。每人身披一件軍大衣,麻稈細的腿踩着棉拖鞋,都是從睡夢中驚醒的模樣。

幾束刺眼的車燈刺穿核桃林的夜霧。

黑色林肯和幾輛黑轎車陸續開近,停在林琅和李師庭面前。

一只德牧豎起尖耳朵,濕濕的鼻子朝前嗅着逼近的危險氣味。林琅揮了揮手臂,訓導員手裏的缰繩一緊,把警犬拉回自己身邊。

一個黑西裝保镖率先下車開門,恭敬地為車內人擡手護頭。

白永征身着筆挺白西裝,叼着雪茄踱下車,徑直向林琅走去。

白永征吐出一圈白煙,煙霧吹到林琅臉上。

“傷這麽快就好了?”

林琅別開臉,“托您的福。”

“現在停工,一千萬現金,你直接拿走。”白永征說完一頓,取下雪茄夾在指間,改口道,“美金。”

林琅冷冷說,“不是錢的問題。”

“那就是命的事了!”

白永征把雪茄狠狠一扔,用鞋底碾碎。四五個保镖圍上來,手捺上西裝後腰。

林琅掃視一眼衆人,淡淡說:“白永征,殺人不難,殺了人不留麻煩才難。之前的四條人命你沒處理幹淨,現在二十多個活人站在這裏,有施工工人也有警察,你想怎麽杜絕這二十多條人命的麻煩?”

白永征從鼻腔冒出一聲冷笑,“林警官,給你一個機會杜絕我這個大麻煩。”

他猛地從西裝內袋掏出黑黝黝的槍,冰冷冷的槍口對準自己。

“來,開槍。”

林琅奪過槍,長臂一揮指着白永征的腦袋,拉動槍栓,子彈上膛。

保镖們聞聲要動,白永征雙手往外一劃,一個指揮家手勢,所有人停下動作。

他盯視着林琅。

這個年輕警察太陽穴上的皮膚薄極了,裏面一根淡藍的血管起了争拗。他嘴唇一使勁,繃在牙齒上,腮幫子裏兩排槽牙都在搓動,那兒正在咀嚼一個邪惡的念頭。

白永征看着那雙聚攏的眼裏燃燒起怒火。

他知道林琅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

只須輕輕扣動扳機,釋放撞針,擊發那枚小小的子彈。

他就可以拖着他,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白永征饒有興致地問,“你到底想要什麽?”

“和平。”

林琅平靜地說,“不再有人無緣無故命喪黃泉,不再有人死無全屍深埋地底,蒙冤者沉冤得雪,受難者重見天日,慘死者入土安息。”

白永征哈哈大笑,“林警官,做警察委屈了你的好口才。”

他說完目光一沉,“少他媽給我發表這種理想主義言論!你和你女友都很善于用長篇大論的演講籠絡人心,但別忘了,理想不能當飯吃。我問你,半個雲城人住的房子,哪棟不是我蓋的?我給老百姓蓋高樓,讓老百姓有房住,我才是那個做實事的人,我才是雲城百姓的衣食父母。”

林琅從牙縫裏擠出一絲嘲笑,槍口緊抵他的太陽穴。

“白永征,你要不要個逼臉?”

“你要審判我?”

“我沒有權利審判你,只有法律能審判你。法律對程序和內容要求極限的嚴謹,但對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計。”林琅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壓抑某種情緒,“從個人角度出發,我恨法律只能審判你一次,槍斃你一次。但作為一個警察,我需要量化極限,我必須找到完整的秦雪。”

白永征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年輕人說話別太狂了。執法是你的職業,你大可以執法謀生,但別拿你的職業去拔高你個人的規格,讓人輕看。”

林琅說,“這裏不是擂臺,你我既不是鬥智也不是鬥勇,我只接受雙眼所見的事實。”

“秦雪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林琅看向對土堆瘋狂吠叫的德牧,“狗的嗅覺可比人類靈敏。”

他轉過頭看回白永征,“你知道自己遲早落網,所以才找徐楚帶白心言出國。我對你沒有絲毫同情,但我相信混蛋也有人性。從你對白心言的态度裏,我看到你殘存的一絲人性。幾天之後,你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會公之于衆,你将永遠被釘在雲城的犯罪史上。到那時,受審判的就不止你一人了。自首吧,給你的靈魂找一塊淨土,讓你死後的精神站着,讓你的兒子站着,活下去。”

聽到白心言三個字,白永征發狠的眼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去。

他舉起雙手,閉上雙眼,“你殺了我吧。”

槍響時,空氣靜默了。

林琅沖着天空扣下扳機,夜空中爆出一聲铿锵有力的巨響。挖掘機的臂鈎和翻鬥同時停下,所有人杵在原地。

林琅抽出手.槍彈匣,六顆金屬子彈滾落一地。

他把空槍插回自己腰間,回頭吼道,“繼續挖!”

白永征甩開林肯車門,關車門時發出嘭的一聲悶響。他沖男秘書沒好氣地發令,“去市長辦公室。”

一長串車隊如黑色螞蟻默默駛離核桃林。

半小時後,一隊警車鳴着警笛呼嘯而來,紅藍光交織閃爍,把夜空映亮了,映透了。

吳書達的怒吼永遠比人先到,“許可證都沒有,你他媽亂挖什麽東西!”

餘唯和一中隊的其他人也來了。

他彎腰薅了把德牧的腦袋,嘲諷道,“準備另起爐竈了呗?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找警犬隊借調幫手來了。”

林琅瞥餘唯一眼,只應吳書達的話,“師父,白永征的抛屍地點極有可能在這片核桃林下。”

“證據?”

他頓了頓,“我說了,極有可能。”

“四年警校全他媽白上了!”吳書達從兜裏掏出一張褶皺的白紙,攤開橫在林琅眼前,“劉局的意思,停止挖地,立即收隊。”

借着施工隊現場的投光燈,林琅看清了這張紙——《關于林琅停職反省的處理決定》。

經雲城市江安分局紀律檢查委員會調查、核實,刑警大隊林琅同志因個人違規出警問題在工作中玩忽職守、公車私用、嚴重失職,據此對該同志作出如下處理:

一、通報批評,責令寫出深刻書面檢查。

二、停職反省15天。

三、停發半個月工資,扣發半年獎金,取消年度評獎資格。

“紀委們速度挺快,半小時就能調查出這麽多東西。”林琅輕笑着,視線轉回吳書達臉上,“是劉局派您來威脅我?”

“你小子注意态度!不是威脅,是命令。你現在跟我回去,還只是停職反省。等天一亮,事情就沒這麽簡單了。”

“省廳給的案期還有最後兩天。兩天後,什麽裁決我都接受。”

吳書達把處理書往林琅胸口狠狠一拍,“你當警局是老子開的?沒有兩天,沒得商量。我只問你,現在走不走?”

林琅不答。

李師庭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輕聲說,“吳隊,劉局還得給我補一張處理決定呢,您別忘了提醒他老人家。”

“你們倆——”

吳書達氣得捂住胸口,小小一個動作,便有了老人樣。

緊接着,核桃林來了第三撥人。

長達十幾米的電視臺轉播車如一架龐然巨物,緩緩駛進工地。

宋勉文穿熒光綠沖鋒衣,手握話筒,領着一組攝影記者跳下車。

長槍短炮的鏡頭推出來,對準工地現場,她就站在警戒線外開始現場報道。

“這裏是《雲城晚報》融媒體客戶端記者宋勉文為您帶來的現場一線報道。我現在位于北崗新村的工地上,據熱心市民爆料,村子東頭的核桃林下很有可能埋着一具女屍,雲城警方正在開展挖掘行動……”

幾個民警沖過去,擋住咔嚓亂閃的攝像頭,“不準拍!說你呢,還拍?把鏡頭給我關了!”

宋勉文仍舉着話筒在播報現場情況,餘唯站在她面前,與她隔一條黃色的警戒線。

他提起警戒帶,向前方一步步逼近。

籠罩在眼前的黑影子越來越大,宋勉文邊播新聞邊緩步後退,“我們也希望警方能自覺接受監督,習慣在鏡頭下執法,不得強行幹涉新聞媒體的拍攝活動……”

\\

現場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好在記者的到來又給局勢添了把火,電視直播一開始,吳書達的電話就響個不停。林琅和李師庭對了個眼色,她去王哥那邊的大坑裏查看情況。

黃色大翻鬥在身後起起落落,轟鳴不斷,空氣中飄着濕土的涼腥氣。林琅揉着脹痛的太陽穴,看了眼手機。

淩晨三點了。

他的手機很安靜,沒有任何來電。

如徐楚所說,她正在努力學着懂事。

但這種不打擾,未免也太懂事了點。

林琅想着徐楚,不由自主按出11位號碼,想她這會兒已經熟睡,又遲遲沒有摁下通話鍵。

他轉念給小蔡撥電話。

小蔡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說:“嫂子好得很。我在樓底下守着呢,她已經熄燈睡覺了。”

林琅啞笑,“今晚辛苦你了。”

“我才發現嫂子也抽煙。”

他一怔,“什麽?”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琅哥。”小蔡的聲音聽上去在壞笑,“從晚上十一點開始,她站在陽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抽了得有一小時吧。”

他苦笑,“……好,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林琅緊了緊警服,他走到一片半截的土牆後,靠着牆面,把現場混亂的畫面暫時騰出腦海,把她放進去。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她不聲不響地沾染上他那些壞習慣。不吃早餐,抽煙,熬夜,作息混亂……

她抽煙的時候都在想什麽?想他?那為什麽不給他打一通電話?

下次見到她,他要告訴她,其實也可以不用那麽懂事的。

林琅不知道自己倚着牆面蹲在了地上,用凍得通紅的雙手環抱住膝蓋。那雙手冷得像冰河下挖出的濕泥,胸口卻升起一團小小的火,觀音玉墜也随着升溫的皮膚暖起來。

這樣的日子始終是值得的。

無論怎樣九死一生,他知道,永遠都會有個人來收容他。

正在這時,遠處的挖掘機和石頭摩擦撞出一圈電光火花。

工人那邊爆出一陣驚呼,幹活的看熱鬧的拉警戒線的,大夥全都圍過去,緊張地盯着大坑。

王哥捂着安全帽,在挖機的臂杆下左避右躲地跑過來。

“找到了,找到了!有将近一整個人體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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