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這具女屍被埋在核桃林一個多月,屍體已經腐爛。
警方從現場提取到人體頭骨、四肢、軀幹和骨骸,從屍骨提取的DNA鑒定結果确認,死者正是秦雪。
雲城看守所圍牆高築,高聳的監視塔和大門口都站着全副武裝的警衛,構成一方圈禁罪惡的天地。
秦陽數天前被關押到了這裏。如今,他在看到完整的母親後終于同意和警方合作。
兩輛警車一前一後押送秦陽,就要開往秦雪生前居住的村子。
林琅正要跟着跳上車,吳書達揪住他警服的黑毛領,豎起兩根手指,“我向劉局申請過了。最多兩天,兩天後處理決定正式生效。”
說完才放他上了車。
秦陽戴着手铐與腳铐,與林琅對向而坐,他左右各有兩名民警負責控制他行動。
秦陽的眼神怯怯的,他低着頭,只敢翻起眼皮偷偷打量林琅。那只壞掉的左手此刻蜷縮成一團,似在拳中攥着一塊心病。
林琅別過臉看車窗外的灰色天空,指關節捏得發白。
他受夠了這種來自弱智人群帶着讨好意味的目光。
他可以恨一個健全人,但不能恨一個殘疾人。整個社會都會給予秦陽施舍式的憐愛。
可誰又來憐愛小江?
秦雪三十多年前在家生産,月科裏不小心把秦陽摔在了地上,傷到小腦。秦陽一歲時開始出現肌肉萎縮的狀況,長到現在,神經功能受損嚴重,肢體發育異常。
工廠大樓的夜晚,秦陽受到多方刺激,全身肌肉失去神經支配,才會對小江連開五槍。
醫學理論把他的瘋狂舉動解釋為精神分裂的軀體化表現,發病期間無法控制行為。
多諷刺啊!
小江為了保護一個精神病人不做傻事,拿肉身去堵槍口,結果讓自己成了傻事,成了槍口下的一團炮灰,一個烈士。
行車五十多公裏,一行人到達位于雲城遠郊的山村。
村子裏盡是留守老人,已沒有青壯年居住。家家戶戶門口的老人愁苦地望着穿警服的人們。秦陽拖着沉重的腳鐐,用包在外套裏的帶拷的雙手指了指半山腰。
秦雪的住處就是山腰這間低矮的老式農家土磚房。
山腰只有這一間房子,周圍沒人住。屋子旁邊有個幹枯的大水塘,一圃雜草叢生的菜地。
四周毫無遮蔽,山裏的寒風一吹,冷得所有人打起了寒噤。
秦陽被反手押進屋,林琅得低頭才能鑽進門梁。
小江曾來這裏看過情況,說一貧如洗,什麽線索都沒找着。也确實如此。
正堂有個八仙桌,擺着李鋼的遺像和幾碟發黴的供果,此外就沒有任何桌椅板凳。水泥地滲出濕氣,走進來讓人覺得陰嗖嗖的,背後發涼。
秦陽直接走進裏屋,應是秦雪的卧室。一張單人床靠着牆,壁上綠黴斑駁,因太過潮濕凝着薄薄的水珠。秦陽來到床尾,對着床底努了努下巴。
“你們想要的東西,都,都在這裏。”
吳書達看了眼林琅,“昨晚的施工隊呢?”
他會意地點頭,“在趕來的路上。”
王哥帶領的施工隊開始鑿地後,林琅去屋外抽煙取暖,嘴裏吐出的那一團熱霧,都能給他溫暖的錯覺。
吳書達不知何時走到林琅身邊,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說,“昨晚挖出屍體是你運氣好,但你不能永遠靠直覺辦案。”
林琅抿了抿焦幹的嘴唇,嘴裏有尼古丁淡淡的苦味。
“都說屍體會選人辦案,就在秦雪失去生命的那一晚,我收獲了一份特別美好的感情。是她選擇了我,我欠她的,就一定會彌補回來。”
吳書達從嗓子裏發出一聲細微的哼笑。仿佛是說:只有剛進警隊的小年輕才會對辦案抱有如此浪漫的幻想。
兩人有一會兒沒說話,安靜地抽着煙。他們站在房檐下,踩着雨水浸透的裸土,滿腳泥濘。
林琅看着自己深陷在泥地裏的皮鞋問,“師父,小江的死,您就沒什麽想說的?”
吳書達眉間出現一絲抵觸。
他沉默良久,低沉地開口,“我只能說,小江沒有辜負他作為刑警的職責。”
官腔打到這份上,也就沒有深究的必要了。
林琅吐完最後一口煙,拔出泥裏的鞋,扔掉煙頭轉身進了屋裏。
兩小時後,水泥地的混凝土下挖出一個深達半米的坑。
所有人看着土坑裏的東西,都呆住了。
這個長兩米寬一米的大坑裏鋪滿了白色紙稿,山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一頁頁白紙雪花一樣在屋子裏飛舞。
林琅揪住紙張一角,看見這上面記載着建征集團北三環工地大樓的質量日志。
每一頁日志的右下角都有土建工程質量檢測員的簽名,赫然簽着龍飛鳳舞的“李鋼”二字。
但從七月的某一天開始,日志中開始記載質量驗收出現的各類問題。
工地推土機致人受傷,爆破安全措施不到位,工程報價過高……
林琅蹲下地,在浩瀚如海的紙張中尋找着9月12日那天的日志。
如果說李鋼反映的工程亂象在白永征心中埋下了一粒仇恨的種子,那麽種子生根發芽,真正醞釀出殺意的那天,就是9月12日。
林琅找到了那頁覆滿黃土的薄紙。他碼開紙上的土屑,吹了口氣。
幾月過去,紙張發黃,變脆,但白紙黑字的證據永不會消失。
李鋼不客氣地指出白永征建造的辦公大樓是“豆腐渣工程”,拒絕再為他的大樓承擔質檢工作,并要将質檢結果上報給城建局。
于是白永征決定痛下殺手。
在預感自己就要出事的當天,李鋼把資料交給了與其秘密戀愛的秦雪。
白永征殺人滅口之時,正是北崗新村項目開展競價的時候。夏春養的打手們三番五次去工地鬧事,他索性借刀殺人,把這場內部的自相殘殺僞裝成死對頭的蓄意謀殺。
半月之後,秦雪終于決定為李鋼這個半路夫妻鳴不平。
她帶上材料去警局報案。在警方全力搜查夏春及其名下黑産的時候,白永征趁機殺害了秦雪。
那個晚上,她在路上被大貨車碾死,之後慘遭碎屍。然而她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還藏下一份備案。這些資料詳細記載了李鋼對建征集團旗下多處房産安全性的質疑。
是在外省打工的秦陽一隔數月聯系不上母親,才回到母親位于雲城農村的家。
打開家門時,屋子裏早已被人翻箱倒櫃。一片狼藉。
秦陽把屋子裏裏外外全部收拾幹淨,直到看見卧室的布局,他才發現事情的不對勁。
母親的單人床曾經放在正中央,如今卻被移到了牆邊。他趴到床下,敲了敲地面,原來底下是空心的。
拿鋤頭鏟開水泥地後,秦陽看着滿地紙稿,才确信母親已經兇多吉少。
那個雨夜,他顫抖着走向電話亭,撥通了110……
林琅一張一張地翻看紙稿,因為貓身太久,他站起來時雙眼發黑,幾秒後才恢複視覺。
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他現在還需要補齊最後一塊拼圖。
找到碾死秦雪的那輛貨車。
林琅去交警大隊調取過去一個月全市所有的路面監控。
埋在核桃林下的秦雪被挖出來的時候,四肢與軀幹呈泥狀,最後是法醫用鐵鍬鏟到編織袋裏拎走的。
她被大型車輛碾壓當場死亡,但雲城對三環內的貨車管控嚴格,在那個時間地點,貨車不可能在沒有交警攔截的情況下進入市區。
林琅盯着監控錄像看了一整夜,煙抽了兩包半。
煙霧缭繞的監控室裏只有他一個人,他摁下暫停鍵,感到心頭又悶又堵。
明明案情已經浮出水面,他卻全然沒有振奮的感覺。
從進警校開始,林琅就夢想着有天當了警察能趕上一個大案。這就跟醫學生渴望上手術臺,法學生渴望上法庭一個道理。
如今他能獨當一面地查大案了,線索就像獵人沿路投下的面包碎,引着他走進那座迷霧森林。
他以為他找到了答案。
可原來他才是真正的獵物,整座森林都向他伸出爪牙。
不止是這一座辦公大樓存在問題。
建征集團旗下的所有房産,幾乎都存在建築安全隐患。
即便把白永征捉拿歸案,施以死刑,那些住在房子裏的老百姓卻永不可知,他們腳踩的其實是脆弱不堪的危樓。
一個李鋼死了,用他的死亡換取大樓的停工。
可在他之前,又有多少茍且之人用他們的緘默為白永征放行,讓一棟又一棟高樓豎起?
白永征不過離開半小時,市局紀委就能給自己開出停職決定,這背後又是多少道關卡的默許?
白永征之上,究竟還有多少人給他撐起了保護傘?
林琅眼眶幹澀地快要飙出淚來,緊接着,腦袋又有針刺般的痛,似有螞蟻啃咬他的神經,要鑽出他鼓脹的太陽穴。
他忘了自己是個幾天前還在顱內出血的病人。
這會是晚上十點,林琅按下爛熟于心的11位數字,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通。
他幾乎是渴求地想聽到那個溫暖的聲音。
徐楚語氣淡淡的,“有事嗎?”
林琅一愣,他調整情緒,使自己精神高昂起來。
“沒事不能打電話麽?”
“可以。”
徐楚說完,兩個人都靜下來。
林琅沒來由地一陣酸澀,煙抽多了,嗓子也變得幹啞。
“楚楚,再等我兩天好嗎?馬上就要結束了。”
“我說過的話你從來不會聽。”
“什麽?”
林琅想象着徐楚面無表情的樣子。
“勉文跟我說,發現屍體的時候,你正蹲在地上抱着腦袋。醫院開的那些藥,一顆都沒吃,對吧?”
“……我那會不是頭疼。”
她很快反問,“那好端端地幹嘛要蹲在地上?”
“我……”林琅摸着下巴的胡茬,覺得有點難以啓齒,“……我那會在想你。”
“哼——”
徐楚像聽到笑話似的上揚尾音,“別打岔!”
林琅腦中立刻浮現一朵小小梨渦漾在她臉上的表情,柔聲道,“我是認真的。還有,你和宋勉文都聊什麽,想我怎麽不直接打給我?”
“才沒有想你呢!我是關心勉文大半夜還要出新聞。”
“是麽?”他含着笑意,“熱心市民徐小姐。”
徐楚沉默一會兒,被戳穿了就準備逃跑。
“不跟你扯淡了。我要睡覺。”
林琅笑起來,“嗯,少抽點煙。”
“你……你怎麽知道?”她叫起來,“你監視我?林琅——!”
一片漆黑的監控室裏,只有電腦屏幕發出幽幽藍光。
撂下電話,林琅搓了一把臉,對着監控錄像癡癡地笑了。
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和她說上幾句話,他頹靡的精神就會蕩起來,悠幾下,有了這個蕩悠,再漫長的黑夜他也能撐下去。
因為破曉的盡頭站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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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林琅仍舊一無所獲。
唯一的線索是9月25日晚8點,交警大隊突擊抓酒駕,設的四個關卡正好把北崗新村四周包圍了。
監控錄像裏,林琅看見交警大隊一晚上查處了不下二十個酒駕司機。路上的車輛停停走走,行駛緩慢,車流尾部的幾輛車拐彎繞進了一條沒有監控的小路,想躲開警察。
這條路同樣通向北崗新村。
看來必須得找交警大隊幫忙了。
看見那個面闊黎黑的方臉隊長時,林琅遲疑了一剎。
他換上請人幫忙的笑容,摸出煙盒遞過去,“王隊,想請你幫個忙,回憶一下抓酒駕那晚的事。”
被稱作王隊的交警隊長從煙盒裏取出一根煙,捏在指間,并不急着抽。
梳理完時間線,他說:“那晚運氣不錯,抓了二十五個酒駕的,帶回局裏後,罰的罰,拘留的拘留,再有就被人撈走了。”
林琅問:“那天有沒有漏網之魚?”
王隊說:“好幾個呢。有些人一看到路上的警燈,就拐個彎往一條沒監控的輔路上鑽。但我早安排好人在那條道上堵着了,一個也沒跑。但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
坐在塑料椅上的林琅身體一前傾,“想起什麽?”
“那晚經過那條路的除了轎車,還有一輛很大的路面清潔車。”
“清潔車?我在監控裏沒有看到任何清潔車。”
王隊皺起眉,陷入沉思。
“我當時也覺得奇怪,清潔車作業時間一般是是早上4點到6點,或者晚上11點以後,沒怎麽見到晚上八九點就在路上晃悠的。”
“攔下來檢查了嗎?”
“當然。”
王隊這才點燃煙,躺進靠背椅,“那男的普通話都說不利索,東北口音,長得又高又胖,挺個大肚子,臉通紅。一般看到這種酒鬼面相,我肯定得給他吹氣,沒想到啊,滴酒未沾。”
“如果再讓你見到司機,能認出他來嗎?”
“嘿,你可別小看我記人的能力。”王隊笑得滿臉只剩一口白牙,“我跟你女朋友相親那晚上,隔老遠掃了你一眼,現在不就認出你來了?”
林琅也笑起來,微微發窘地摸了把後脖頸,“王隊,那晚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你一出現,她的魂就跟着你走了。我猜到你倆之前有過一段。我後來查了她的違章記錄,好家夥,分都快扣光了。以後提醒你女朋友遵守交規,不要老在禁停路段停車,再亂停兩次駕照都要吊銷。”
林琅笑着不斷點頭,眼看話題越扯越遠,他問:“10月8號晚上,交警大隊也在這附近查過酒駕嗎?”
王隊點頭,“那當然得查。國慶剛結束,那天還是周末,肯定不少酒駕的。不過那天我調休,手下跟了全程,你還有什麽想了解的,我把他喊過來聊。”
他說完喊來一個胖警察,談起陳宇父母死亡的時間地點。
據胖警察回憶,那條路上也沒有監控,但他們在臨街查酒駕時,同樣見到了一輛路面清潔車。
正在這時,林琅的手機響了。
李師庭的聲音難掩興奮,“樸在民的左右手力道模拟結果出來了,對比發現和李鋼屍體脖頸上的勒痕力道完全一致。和你的判斷一樣,在工地大樓頂層,樸在民先用膠帶封鎖李鋼的口鼻,再戴上手套掐脖子讓他窒息死亡,最後把他從沒封蓋的陽臺推倒。”
林琅聽完說,“嗯,交警大隊這邊也有兩個警察可以指認樸在民。準備正式逮捕吧。”
暮色漸沉,濃郁的夕陽給天空染上血色,明天就是案期最後一天。
林琅等不及了。
他駕車直奔看守所,想在今晚就以故意殺人罪逮捕樸在民。
冷冰冰的鐵門緩緩打開那一瞬,他和幾個身着白大褂的人擦肩而過。繼續往前走,陰濕的空氣裏飄來一股消化不良的腐臭氣味。
林琅舌根滋出一股酸水,使勁咬了口牙關忍下這滋味後,他看見獄警從冷灰的光線中越跑越近,直跑到他跟前才驚慌地大叫,“樸在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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