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醫院檢驗科,林琅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長椅上。
他肘撐膝蓋,手裏握着手機,緊攥着屏幕一角,直到屏幕印上密密麻麻的汗漬指紋。
良久,他撥通了電話。
“……師父。”
吳書達的聲音很輕,“嗯。”
似乎早就在等待這通電話。
“你……”
他不知道自己聲音怎麽就打起了顫,像缺了一角的樹葉,“你給我喝了多少?”
昨夜,林琅唯一離開飯桌的一次是去洗手間。
兩分鐘後,他回來,酒杯又被吳書達斟滿了。
他舉起杯,笑看杯中清澈透明的酒液,想的全是今晚得跟師父喝個一醉方休。
“咱倆起碼一人一斤吧。”吳書達聞言才笑道,“怎麽,你小子酒還沒醒啊?”
林琅抹了把臉,眼眶忽然就濕了。
他笑起來,“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酒。”
K.粉,一度被稱為強.奸粉,警察在清查酒吧、KTV這類場所時經常能從啤酒裏發現它的蹤影。
白色粉末混入酒裏,立刻變得無色透明,人喝完之後會意識模糊,神智不清,許多初入娛樂場所的女孩都深受其害。
只是林琅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中招。
還是受最信任之人陷害。
“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的人都是餘唯。”
林琅壓住一股沖動,慢慢地說,“九月去魅影KTV緝毒那次,我為了拖延時間吸了一點,知道這事的人只有師庭和餘唯,他說賣我一個人情,幫我瞞着你。從那時起,我就不信任他,以為他是個陰險自私的小人。”
吳書達打斷他,“林琅,我馬上還有個會,敘舊的話咱們抽空再……”
“最後一次了,師父。”林琅的聲線冷下去,“聽我說完吧。”
見吳書達不作聲,他繼續,“之後我們一行三人去東北是秘密行程,你和餘唯都不知情,所以白永征才會喊徐楚去酒店,逼問她我的行蹤。當晚餘唯把徐楚帶走,我更确定他才是從中做鬼的那個人。直到工地大樓那晚,你和餘唯發生争執,耽誤了射擊秦陽的最佳時機。我私下找過那個狙擊手,他說……你在前往增援的路上就下達命令要擊斃秦陽,你一直在想方設法幫白永征滅口。”
吳書達靜了許久。
林琅聽着手機裏的白噪音,視線逐漸穿透醫院綠地磚,變得模糊又虛焦。
“既然你已經知道,昨晚還和我說那些做什麽?”
吳書達冷聲問。
他又哼笑:“怎麽會愚蠢到把你的弱點全部暴露給敵人呢,林琅?”
“無論我說或不說捉內鬼一事,你都會給我下藥,否則……不會主動約我,對嗎?”
林琅深深吐出一口氣,“讓我猜猜原因,師父。白永征的集團被回收後,劉局牽連其中的資産也大受影響,所以他要趕在退休之前把我徹底摁熄火,對嗎?他想害我,卻又無法在派出所安插人手,所以想出這麽一招,讓你來給我下藥,反手一個匿名舉報遞到肖所那邊,他就可以安然無虞地光榮退休了,對嗎?”
吳書達:“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聽不懂……也沒關系,”林琅忽地笑了,“我說過,我會死的比秋蟬更早,這樣一天遲早會到來,我并不意外,但我想給師父講一個故事,這也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個故事。”
“好。”
“十三年前,雲飛路路口曾出過一場特大車禍,交警隊的車軋到一個過馬路的女人,致其當場死亡。那幾個交警逃逸了,沒人敢管這案子,女人的老公就帶着兒子每天去派出所求情,可半年過去,兇手依舊逍遙法外,甚至還在路邊繼續執勤指揮交通。
“後來只有你願意接手這案子,只有你不怕得罪交警大隊的同僚,你把那個混蛋拷到家屬面前時,女人的老公要跟你下跪,給你送錦旗,你把他拉起來,只說了八個字。誓言無聲,甘于無名。你不知道,當時角落裏還站着一個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他什麽都沒有說,但他記住了你,記住了這八個字。
“後來他不顧父親反對考取警校,一個人去沈陽讀刑警學院,四年後,他本可以直接分配到北京警隊,但他翻遍雲城所有在編警察的名冊,找到了你,他回到家鄉,做了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刑警。你不知道他有多崇拜你,把誓言無聲,甘于無名這八個字當做多麽酷的座右銘。這身藏藍色的警服,他是為了你穿上的。如今……”
林琅掐着眼角,憋住那股就要決堤的淚。
“他的這身警服,也是因你而脫下的。”
“林琅……我……”吳書達猶豫再三,只抖擻出四個字,“我很抱歉。”
正在此時,檢驗科護士喊到林琅的名字,他的尿檢結果出來了。
他沒挂電話,握着手機取回了檢驗單。
右下角,白紙黑字的兩個字——
陽性。
“謝謝師父的酒。”林琅靠在醫院牆壁上,握着手機笑出了眼淚。
\\
接連幾天,林琅向江城路派出所提交了申訴,申請重新調查吸.毒一事。
督察組的人很快到了,直接帶林琅進審訊室。
“不用我幫你吧?”負責談話的督察神色凜然,誰被他那麽一看都像犯罪嫌疑人。
他指的是那把訊問椅。
林琅穿着羽絨服,他低頭看了眼椅子。第一次,他啓開U形鎖,雙腿跨進腳鐐,自己把自己放進去。
坐定後,他低聲說,“不用。”
督察和副審員互看一眼,點了個頭,錄音機和攝像機同時打開,談話正式開始。
“你聲稱這個匿名舉報是誣陷,但我們接到消息,說你此前參與魅影KTV緝毒行動中就有接觸K.粉的經驗,你是否承認這一點?”
林琅雙肘撐桌,他低頭看着自己被手铐分開的兩只手,輕聲說:“是。”
“緝毒行動中若是因任務需要,我們會開具因公吸.毒證明保證警察免于行政和刑事處罰,可江安分局內部資料顯示,你當晚并沒有上報此事。為什麽?”
督察翻動着林琅的檔案,又補一句。
“你當時是否已經染上毒瘾?”
“不是。”
林琅古井無波的臉這才有了起伏,他擡頭對上督察的眼,一字一頓道:“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染過毒瘾。”
“回答我第一個問題。為什麽,沒有上報此事?”
為什麽?
林琅好不容易凝聚的眼神又虛了一剎。
那晚,當他撐在分局男廁的洗手臺上回味鼻吸感覺時,差一步就要墜入深淵。是那個走進來的人及時把他拉了出來,他告訴他,幫他瞞住。
他不知怎麽就順了他的意。
他從沒想過那不足十毫克的粉末會在幾個月後再次向他追魂索命。
督察提醒道:“林琅你可以沉默,但你的沉默可能會使局裏做出對你不利的判斷。分局也很關心此事。”
林琅在心裏冷笑一聲。
威壓開始了。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審訊的技巧與步驟,到了哪個階段該使哪一招,曾經,吳書達審人時都讓他做副審員,為的是叫他在一旁邊聽邊學。
如今,因為他,他成了被審的對象。
督察見他仍不說話,眉心擰起,皺出冷酷的神情。
“來之前我已經和李師庭、餘唯二人談過,他們是唯二知道這件事的人,若你堅持複核此案,他們二人的包庇行為也需要追究。正是因為他們的包庇,你初嘗毒.品後不向組織報備,才會滋生僥幸心理,從而導致今天複吸的後果。”
“我是被誣陷的。”林琅平靜看回督察,“請你們徹查1月3號東北餐館晚6點至11點的監控。”
“尿檢結果不會誣陷你。”
督察抱起胳膊,靠在椅子上,“至于你說的監控……我們需要評議後再做決定。公安系統不會讓一個清白的警察蒙受冤屈,同樣,也不會容忍知法犯法的敗類荼毒整個系統。”
後半句話,他咬字格外重。
“……不勞各位評議了。”
說這話時林琅已經想起那家東北餐館的人員和布局,從他一進門就看在眼裏——
六個傳菜員,一個櫃臺服務員,以及,大廳和走廊根本沒有監控攝像頭。
等待督察所謂的評議根本毫無意義。
“我申請辭職。”
他聲音淡如薄紙。
督察眉間又擰出一個川字。
“聽說你當年是公安聯考第一名進的分局,鑒于你過去一年表現優異,你說的複核我們會考慮……”
“我現在就申請辭職,不勞煩您和貴單位複核評議了。”
林琅再次對上督察凝着疑雲的一雙眼。
不過這次,他已懷着局外人的冷靜。
申請複核,就意味着要背負吸.毒的罪名繼續留在系統裏給人戳脊梁骨。
甚至牽連李師庭和餘唯。
況且那所謂的複核不過是種推脫。
從吳書達決定給他下藥那刻起,就沒打算讓他留在警察隊伍。趕盡殺絕,師徒相殘,不過如此。
督察沒再挽留:“這件事你和所長去談,今天的調查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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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楚有幾天沒見到林琅了。
但這與他上班太忙見不着,還不一樣。
他把自己關在那間小小的屋子,連着五天,睡得昏天黑地。
只會每天早上和晚上給徐楚報一聲平安,告訴她,他還活着。
饒是徐楚,此時也沒辦法漫不經心,不拿任何事當事了。
這個天高地闊,像風又像雨林的男孩子,他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信仰也崩塌了。
那就像是,他過去二十三年長出的一身傲骨,頃刻間被打碎了。
徐楚又生出咫尺天涯的無力感。
她抱着小熊在沙發上翻來滾去,最終還是打了個挺爬起來,套上羽絨服摸起鑰匙出了門。
再次打開久違的林琅家家門,她屏息皺眉了一秒。
這是久未出門的人才有的頹喪氣味。也是老鼠最熟悉也最喜歡的味道。
下午四五點的光景,天已經擦黑。
屋子裏窗簾沒拉,更顯得黑沉沉。林琅裹在一團被子裏,聽見聲音才轉過身來,木頭床板吱呀一響。
他悶悶嘟囔:“你下班了?”
“我說您每天還真就睡覺不看手機不關注新聞呀?”
徐楚也不知自己怎麽了,碰到這樣虛弱的他,一開口還是那副半開玩笑的語氣。
“今年過年早,我今天剛放寒假了。”
她說着就開始一件件脫衣服,羽絨服,毛衣,打底衫,內衣,直到整個人光溜溜的,鑽進他被子裏,囫囵抱住瘦得嶙峋的他。
“所以我來陪你過寒假啦,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