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餘陽紫紅,透過窗棂折射出晦暗的光,鋪滿小小的單人床。

林琅的小屋仍和從前一樣,冷冷清清。

屋裏很靜,徐楚和他并排坐在床沿,僅是這樣坐着,就有了離別的意味。

林琅佝着背,雙手垂在膝前。

白天把西服穿得那樣氣派的人,現在暮氣沉沉。

“我打算先問問餘唯,”他咽了口唾沫說,“這次的具體任務是什麽。”

“問出結果,然後呢?”徐楚并着雙腿,坐得挺直。

她偏頭看一眼林琅,“你比我更清楚這一行,只是普通的緝毒任務,他們犯得着找一個脫離警隊的前警察嗎?”

林琅擡起頭,“我也有放棄的權利,我可以選擇不接受任務。”

“為什麽不接受?”

“我走了你怎麽辦!”

他一拍膝蓋,直起身瞪着徐楚。

她聲音依舊淡淡的,“我說過,我會等你。”

“等我什麽?”林琅吼起來,“等我蓋着白布的屍體嗎?然後像小江老婆那樣別一朵白花給我守靈?”

徐楚扭頭看着咫尺的林琅。

她閃過一絲悵然的笑,然後伸出手。

啪——

在他冰涼的臉上來了一巴掌。

不大不小的一聲。

扇得利落清脆。

“操!”徐楚剛要松手,林琅一把拽過她的手覆在臉上,每個字都從牙縫裏擠出來,“又他媽打我。”

徐楚看着他的眼睛,“你再說這樣的渾話,我還會打。”

林琅一時語塞。

徐楚抽開自己的手,林琅臉上浮起淺淺的指痕。

她問,“冷靜了嗎?”

“……你想幹嘛?”

“想清楚了就給餘唯打電話。”徐楚把手抄進羽絨服口袋,慢慢說,“去或者不去,都是你的人生你的命運,少拿女人當擋箭牌。”

林琅聞言,氣笑了。

“等我回來,你要是跟別人跑了怎麽辦?”

徐楚睨他一眼,手又揚起來,林琅下意識往後一縮脖子,被她揪着後脖頸的肉摁到眼前。

她抵着他鼻尖,一字一句說,“我會讓孩子喊你一聲爸爸的。”

林琅猛地一喊,“徐楚——”

話音未落就被她偏頭用嘴堵住。

只親一口,徐楚就把林琅推開了。他腆着臉湊過來,她又五指張開把他臉擋回去。

“幹你的正事去。”

林琅笑着倒在床上,他舉起手機正要撥號,看徐楚起身要走,忙喊,“你去哪。”

她頭也不回地脫掉羽絨服,“洗澡。”

霧滿水汽的浴室裏,徐楚打開花灑,聽着噴薄如瀑的水聲。

門外,林琅的聲音很沉,她聽不真切,只知道他打了很久的電話。

她也沖了很久的熱水,一直沖到皮膚燙紅。

徐楚包着浴巾走出浴室,烏黑濕亮的頭發在頭頂盤成一個髻。林琅停下收拾書包的動作,扭頭看她。

徐楚心頭一跳,“現在就要走?”

“明天早上八點的飛機。”林琅只看一眼,又轉過身。

“飛哪兒?”

他沉默一秒,剛想說,徐楚自顧笑着走到床頭櫃邊,取出吹風機,“我打住,不問了。”

她側身坐在床沿,打開吹風機。

一雙大手伸過來,從她手中取過吹風機,另一只手摸上她濕熱的頭頂,輕輕揉抓起來。

他很明顯不會給女人吹頭發,熱風盯着一個地方吹很久,還不知道挪開。只有那手的動作無比輕柔。

她轉動一下腦袋,他才明白意思,把風口對準其他地方。

就這樣,一個坐着,一個站着,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只有風聲嗡鳴。

那一晚過得無比安靜。

為了趕早班飛機,兩人早早鑽進被窩。似是長久以來的郁結得到疏通,林琅很快睡着了。徐楚看着他的睡容,看了很久。

黑暗中,她看不清林琅的五官,只看見他臉龐的輪廓,如線條剛毅的山丘。

活到三十歲,徐楚對命中注定這件事深信不疑。

有些人,注定就是要走的。

他本是翺翔天地的大鵬,豈能被關到麻雀堆,纏在一蓬垛草和亂麻裏?

她的男孩。

她只來得及短暫擁有他一剎。

就要放手。

淩晨兩點,林琅睡得很沉,和她在一起,他的睡眠質量總是很好,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年輕人。

徐楚想從床邊起來,又伏身回去。他喜歡撫摸她剛洗完頭的頭發,涼涼滑滑,還有香氣。結果,那一把發梢就在他手裏握着,握得那樣緊。

她吃痛,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

徐楚趴在床上,從床頭櫃摸出一把剪刀。

她剪斷了頭發,把那一截永遠留在他手裏。

如果……

如果……

她無奈地笑了,俯身寫下一張紙條,留在他枕邊。

如何讓一場生離死別顯得不像生離死別?

徐楚摸着斷了截發梢的頭發,輕輕關上了門。

她想,總得有一個人提前離開。

\\

起飛前半小時,登機口。

林琅的行李依舊只有一個黑色背包。餘唯在電話裏什麽也沒說,甚至沒說——

李師庭也要來。

久未見面,餘唯和李師庭都變了些樣子。

聽說餘唯被調去緝毒隊做中隊長,人升了官,滿臉都寫着意氣風發,也比以前更愛笑了。

李師庭則是頭發長長不少,她披着及肩黑發,沖林琅一笑。

他還不适應她這樣娴靜的模樣。

“眼睛都看直了。”她走到林琅身邊,一揚下巴,“不認識我了?”

林琅剛想張嘴,餘唯斜起一只嘴角笑,“他很明顯是睹物思人呢,看見你這發型想起什麽人了呗。”

李師庭翻了個白眼,見登機口排起長隊,她邊走邊回頭,“你倆還不來?”

林琅對她招手,“你先去。”

他看了眼餘唯,“一根煙的時間,聊聊?”

“行啊,聊聊呗。”

兩人走到吸煙區。

林琅掏出一盒黃鶴樓,嗑出一根遞給餘唯。兩人點上煙。

林琅問,“吳隊最近還好嗎?”

“……吳隊?”

餘唯的語氣像是聽到笑話,“吳隊大年初二在家喝酒,腦梗沒了。”

林琅很重地吸了口煙。

他說,“沒人通知我。”

“那個節骨眼上,通知你不是給你心裏添堵嗎?”

餘唯倚在扶手欄杆上,慢悠悠道,“吳書達給劉洲當走狗這些年,明裏暗裏做了多少虧心事,他死在大年初二算是老天開眼。我見他老婆孩子跟他感情挺淡的,從英國回來辦喪事,全程眼淚也沒流一滴。”

林琅看着遠處的飛機滑翔上天,聲音輕輕的。

“再怎麽不仁不義,他也做過我一年師父。”

“過去的事就別提啦!”

餘唯拍拍林琅的肩,掐滅煙頭。

林琅收回視線,看着餘唯,“這次到底是什麽任務?”

餘唯說,“我不跟你談,到了重慶,會有總隊長來接你。她跟你談。這次行動,我和小李都是你的掩護。”

林琅撣了撣煙灰,輕笑。

“這工作交代得跟交代後事一樣。”

餘唯哼了一聲,忽問,“你跟她,領證沒?”

林琅盯住他,“你什麽意思?”

餘唯虛起眼笑,鼻腔裏鑽出一團不知壓了多久的煙霧。

“沒別的意思,問問。”

飛機上,林琅最後看了眼手機相冊。這只舊手機有他和徐楚去西藏一路上拍的照片。有風景,也有她。

舷窗邊的景色飛速後退,飛機開始加速滑行。

林琅給手機關機,将一枚電話卡插進新手機,開機。

至此,他身上不再有關于她的東西。

除了胸口口袋裏那一截頭發,和一張紙條。

簡簡單單四個字。

活着回來。

\\

一行三人在中午抵達重慶。

當地警方派了兩輛車接人,林琅一個人上前面那輛,打開後車門,已經有個短發中年女人坐在裏面。

“總隊長?”他屈身問。

穿高領毛衣的女隊長沖他笑了笑,“我姓齊。”

齊隊是個爽快人,林琅一坐進車,她就開門見山。

“先給你三天時間,吃喝玩樂,都找重慶最頂級的消費,所有開銷我買單。”

林琅挑了挑眉。

“頂級消費?”

齊隊看着他點頭,“吃喝嫖賭嘛,多學兩天你就會了。”

林琅張了張嘴,想說話,但他至今還沒弄清這是什麽狀況,只能閉嘴。

一個警察隊長笑眯眯鼓勵他去胡作非為。

還是去頂級場所胡作非為。

能有什麽好事。

兩輛車停到一家火鍋店。

齊隊帶着他們進了一間包廂。

八人位的八仙桌上已經擺了一口紅湯濃郁的大鍋,正中央,有一圈碗大的白湯鍋。

齊隊和重慶當地警察有五個人,他們三人,正好圍坐一圈。

齊隊一落座,就風風火火地招呼服務員開酒涮菜。

“在座的各位有沒有誰不吃辣啊?提前知會一聲。”

李師庭看一眼林琅,他沒做聲。

她說,“我不吃辣。”

大夥很快開始吃喝聊天,沒一個人急着聊案子。

李師庭和餘唯不急,因為他們只需要做後備支援,指哪打哪就行。

但林琅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承擔多關鍵的角色。

林琅掏出煙盒,遞給抽煙的幾個重慶警察。

散完煙,他看着齊隊,“您還是先告訴我去幹什麽吧,不然,這酒我喝不踏實。”

齊隊看了眼林琅空掉的煙盒,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看你就不是雲南本地的緝毒警,你做這個,我們又多了幾分把握。”

林琅不解。

餘唯從碗裏擡起頭,說,“聽說雲南緝毒警之間從來不相互敬煙。”

齊隊笑,“是有此事。那邊情況複雜,緝毒隊裏常出內鬼,互相陷害,同僚遞過來的煙,就算是沒開封的煙盒都不能碰,前幾年就有人用針管把毒注射進煙盒,給自己戰友抽了。”

林琅苦笑。

“複雜的又何止是雲南。”

齊隊看着林琅的表情哈哈大笑,“我們本地的警察也很少敬煙,看來還是你們雲城執法環境好。”

林琅吃了幾口菜。

桌上所有人的筷子幾乎都在紅湯鍋裏橫挑豎揀,沒過多久,白鍋裏的湯就被染紅了。

重慶本地火鍋的辛辣太過濃烈,幾滴紅油濺進白湯,鍋底就有了辣味。林琅的胃開始微微作痛。

他又想起和徐楚吃火鍋那次。

所有人的餐臺就和現在一樣,紅油亂濺。只有他們那一桌,幹幹淨淨,紅鍋白鍋各主其位。

也只有她,會在他疼的時候給他捏虎口,生怕他誤吃了一口辣椒。

林琅從兜裏摸出達喜,在桌下取出一顆藥,不動聲色扔進嘴裏。

幾兩白酒下肚,一些感情就被催了出來。

吃完火鍋,林琅去前臺買單。未來幾天的任何消費都由他付賬,開發票,齊隊走程序給他報賬。

畢竟是公家撥款,一切都得走程序。

齊隊站在旁邊,瞥了眼林琅的錢包。

塑料膜裏,卡着一張小女孩牽大灰狗的合照。

她笑,“看你年紀輕輕,女兒都長這麽大了?”

林琅合上皮夾,把服務員遞來的發票塞進兜裏,垂眸一笑。

“不是女兒,是老婆。”

兩人上了車,重慶的璀璨江景和金碧輝煌的洪崖洞在窗外飛逝。車開進燈紅酒綠的酒吧街。

看樣子,他又要被拉到什麽地方“腐敗”去。

“您不妨給交個底吧。”林琅轉頭盯着齊隊,“我這次的公開身份到底是什麽?”

齊隊似乎也不打算再兜圈子。

她問,“你還記得機長嗎?”

“雲城最大的毒.販,我怎麽會忘。”

想當初,他追進地鐵捉黃狗,不就是為了摸到機長的底。

齊隊說,“你這次的公開身份是來往雲城和重慶間的富二代,做家具生意,馬上要去雲南交接一批貨。機長的貨。”

“機長的貨怎麽要跑到雲南交接?”

“這中間有太多情報誤差。”齊隊的視線落在林琅臉上,“機長的貨雖長期在雲城供給,但他最尖的一批貨都留在雲南,而他本人,也在雲南。”

林琅聽完,泛起一抹很苦的笑。

“原來我上了一艘這麽大的賊船,讓我做卧底跟機長碰頭呢。”

齊隊仍笑,“現在想躲也沒門兒啦。那什麽,你老婆……總之明的暗的需要照顧的,跟姐說一聲哈。”

林琅笑不出來了。

車停在一家裝修華貴的洗浴中心門口,齊隊偏頭看窗外,“呀,到了。”

她推推林琅,“去吧,好好享受幾天,一切消費姐報銷。”

林琅一下車,人幾乎是被推着走向大廳。

身着制服的女領班右手臂戲劇化地蕩開,一個個小姐如扇展開來,沿着羅馬式樓梯一階階站着。

年輕如花的女孩們一齊對他展開笑靥。

林琅有一瞬的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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