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更】
第二十八章【二更】
方才諸伏景光盡量簡略地向上線概括了亂步的試探,重新複述一遍,那種無力感在幾天之後仍然如影随形,好像纏在他身上很難甩掉。
但他仍然拒絕把殺死亂步這個選擇放在自己眼前。
諸伏景光将咖啡杯推到一邊,單手扶額,看起來十分頭疼。
在和上線的交流中,諸伏景光得知上級給了他兩條建議。
第一,是撤出此次卧底任務,回歸正常警銜,zero組織會安排他去一個合适的地方躲一陣,幾年之後就能正常回歸屬地選擇想擔任的職務。
第二,繼續像以前一樣,留在亂步身邊,并找機會除掉亂步,雖然沒有指明時間,但無疑是說暗殺。
“我還是堅持原來的判斷,這種高智商的指揮家很難找到弱點,這種情況下十分不好掌控,以那個少年在阿斯蒂一脈的地位來說,殺死他一定會造成重創。”
說完這些,上線沉默片刻,又勸慰道:“上野兄弟的死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你不必有心理負擔。”
“即使你阻止了這一次,上野弦二也會再度嘗試殺掉他的哥哥,面對這種人格扭曲的殺人犯,我們不能以常理來看待。”
“我知道。”諸伏景光輕聲說。
他用幾天的時間逐漸想明白了,其實讓他感到畏懼難以承受的,沒能阻止一場死亡只占一小部分,另一部分,其實是亂步展現在他面前的黑暗面。
諸伏景光無法像上線所說的那樣說服自己,把亂步徹徹底底當成一個被黑暗的裏世界教壞了的天才,他始終認為亂步身上是有趨光性的。
就好像一種本能。
天生喜愛陽光的植物在經歷過漫長的陰雨天之後,也會在太陽初生之時向往光明。
諸伏景光偶爾會回想起當時在海邊,亂步精疲力盡地救上那個害他溺水的孩子,在海面上大口呼吸空氣的樣子。
好像在昏暗的海水中經歷漫長的屏息,只為了破水而出時呼吸到的自由。
甚至瘋魔一樣認為,亂步當時一直注視着他,是期望依靠拯救的行為得到別人的稱贊的。
可他沒有盡到引導和安撫的責任,或許是讓亂步失望了吧。
諸伏景光斟酌道:“亂步雖然很聰明,也有裏世界成員的一面,但我認為他心裏是有守序的一部分的,只要加以教導……”
但他話還沒有說完,上線就十分激烈地反駁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一個高智商指揮家到底意味着什麽!你應該知道當年在八個地點同時發生的銀行搶劫案吧?當時因為警力調遣不當,最終全部被洗劫一空,你也是學習過指揮課的人,不會不知道那有多困難。”
“你知道當時在幕後操盤一手引導那場搶劫案的到底是誰嗎?就是阿斯蒂!一切蛛絲馬跡在阿斯蒂眼裏都能成為助力,不管是客觀現實還是人心。而現在,我們極有可能扼殺一個在成長中的阿斯蒂,你還認為這個暗殺指令是毫無意義的嗎?”
“你沒有必勝的把握能讓那個少年跳反不是嗎?你這是在讓組織和同僚都為你拿性命去擔保那個少年早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善心嗎?”
諸伏景光仿佛經歷了漫長的掙紮,最終,他單手捂臉,似乎認命地說:“知道了。”
身後的上線松了一口氣,對他聽從勸告的行為十分欣慰。
諸伏景光帶着些遺憾地問他:“那麽我們要怎麽繼續接下來的計劃?”
上線對他這幅心亂如麻不能自已的模樣感到恨鐵不成鋼,最終嘆了口氣說道:“具體的事宜我們換個地點再談。”
咖啡廳裏監控太多,像這樣假裝互不認識進行接頭聯絡還算可行,但要是具體商議一些事宜,的确很容易暴露。
兩人最終找到了一處遠離人群沒有監控的小巷,上線打算和諸伏景光分析一下伺機殺死亂步的可行性。
諸伏景光視線低垂,面帶掙紮和猶豫,在上線開口之前說道:“我果然還是下不了手……”
上線差點一口氣沒喘勻,說:“諸伏,你知道放棄意味着什麽吧,你難道想讓曾經的努力都白費了嗎?”
“可上層其實根本就沒給我什麽選擇不是嗎?”諸伏景光擡起頭,臉上不見半點陰霾,一雙藍眸似笑非笑地打量面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上線眸色一沉,下一刻說話的聲音都略帶着嘶啞:“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諸伏景光從容地回答道:“意思是說,關于所謂的兩個選擇,其實就是你編造的謊言,兩個都是。”
上線詫異地看着他,眼神十分陌生:“諸伏,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只是傳達上層的命令罷了。”
諸伏景光慢條斯理地說道:“所謂的卧底滲透任務,就是要最大限度地獲取情報,只有在拿到壓倒性的優勢時,才有一擊擊破的可能,以我目前的處境,最好的選擇就是繼續卧底任務,你卻用放棄任務威脅我殺了亂步,未免有些太過急切了吧?”
上線聽他話裏話外還是在拒絕暗殺亂步的提議,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我已經解釋過許多次了吧,諸伏,在這件事上我們從一開始就存在分歧。”
見上線不肯承認,諸伏景光摸了摸下巴給他分析:“一開始?那我們就說說一開始吧。你每次選擇的接頭地點都暴露在監控之下,是因為你本身是文職人員,在潛意識裏是害怕我會對你下手對吧?”
其實如果想要隐秘地接頭,在人流量比較大的地方更好,擦肩而過的路人不會有多少人會去深究。
但上線每次選擇的地點和時間都讓諸伏景光覺得有些別扭,甚至大多數時間都選擇在有監控的地方,之前在商場裏是,今天在咖啡廳裏也是,就好像在刻意記錄些什麽。
上線表情僵硬地回答:“當然,我當然會防備你了,換了哪一個上線都會這樣,你不會不知道每年都有卧底反叛殺死上線的事發生吧?我會忌憚你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嗎?”
諸伏景光思考片刻,點了點頭,說:“的确,如果只是這一點,情有可原,你還沒有完全暴露。”
“但這個,怎麽解釋?”諸伏景光指了指自己脖頸上的微縮炸彈,問:“你是怎麽知道,這個東西是組織裏某個天才制造的?”
上線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反駁道:“當然是其他卧底告知的信息。”
然而這句話一說完,上線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猛地擡頭看向諸伏景光。
褐發藍眸的年輕男人笑着說:“你也發現了吧?那不是你該知道的信息。”
而上線會很自然地對諸伏景光說出超出本職工作範圍能獲知的情報,正是因為蘇格蘭曾經從其他卧底那裏得知阿斯蒂是個遲暮老人,這讓他下意識放松了警惕,忘記時刻分辨信息的分界。
zero組織為了确保隐秘,向來都是一個卧底和一個上線單線聯絡,上線再将任務信息彙報到高層的一把手那裏。
負責不同任務的同僚之間不會知道彼此的任何信息,所以組織內部哪個人在執行什麽任務,除了卧底和上線,沒有其他人知道。
這是為了防止背叛的發生,也是對每一個成員的保護。
畢竟深入黑暗中踽踽獨行的人們,哪怕是意志再堅定的人,也有可能會被裏世界吞噬乃至同化。
出身zero的我們從來不是盟友,我們孤軍奮戰,我們一無所有。
所以按照常理,諸伏景光也是不可能和另一個卧底互通有無的。
上線表情複雜地問:“所以你根本沒有從其他卧底那裏得到關于阿斯蒂的信息?”
諸伏景光沉默片刻,并不打算說出自己的信息來源,他回答道:“是,也不是,總之,我只是有些懷疑你,想試探一下,并向你确認這條情報的真實性,你沒讓我失望。”
上線面色不虞地盯着他看,突然開口嘲笑道:“你這算是被zero教導得很成功了吧?猜忌、懷疑、時刻保持戒心,的确是裏世界成員的必修課,你這是……被同化了嗎?”
諸伏景光并不在乎這小小的攻心計,面色不變,就當做是受到了贊揚,“現在看來并不是什麽壞事,對吧?”
“上線先生,想必從我被安排到亂步身邊開始,你就沒有再向上層傳遞任何從我這裏得出的有效情報吧?我很好奇,你看起來對亂步相關的事很感興趣,是你或者你真正效忠的某個人對他感興趣?”
上線臉上的嘲意逐漸消失,表情變得古井無波,即便被識破了背叛者的身份,也并不覺得諸伏景光能掀出什麽風浪。
“諸伏,做個交易吧,我們繼續維持現狀,你脖子上炸彈的信號屏蔽裝置我會交給你,你放棄深究我的身份。”
“果然拿到的東西是假的啊。”諸伏景光并不覺得意外,他也不想和叛徒過多糾纏,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副手铐,拒絕道:“你還是去審訊室裏和長官說這些話吧。”
上線無奈地扶額嘆息,十分感慨:“你果然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固執又不知道變通,諸伏,這種性格不管是在組織裏還是在公安內部,都活不長啊。”
諸伏景光也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說:“可惜了,我不太認同你的想法。果然我們之間出現分歧是很正常的事。”
“的确。”上線點了點頭,說:“就像如果是我的話,第一選擇是送你下地獄。”
他伸手從後腰處摸出了別在那裏的手槍,然而諸伏景光的動作比他快得多,劈手奪過那把并沒有上膛的手槍,握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
不過奇怪的是,上線帶着的并不是警用手槍,而是一把有些老舊的伯萊塔。
“那你不會以為我不知道你藏了武器吧?”諸伏景光将手/槍上膛,對準了上線。
“zero組織內只能單線程聯絡,在這裏殺了我,就意味着你在上層失信,到時候你猜猜,你在上層的檔案裏會變成什麽樣子。”
上線那張平平無奇的路人臉上突然露出了詭異而扭曲的笑容,他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扣動了扳機,被消音器降低了分貝的槍響回蕩在諸伏景光耳邊。
諸伏景光猛然瞪大了眼睛,上線緊緊握着他的槍口,目光有些凝滞地吐出一口鮮血,語氣低沉地喃喃。
“公安的程序還是太過機械化了,冗雜繁複沒有一點變通,不過我很喜歡。”
“阿斯蒂拔了大人那麽多暗樁,怎麽能容許一個向着阿斯蒂一脈的卧底存在。”
“蘇格蘭。你遲早會死在組織裏,早早離開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可惜,你沒有退路了。”
血液在流逝,氣息逐漸微弱下去,就連那雙死盯着諸伏景光的眸子也黯淡下去。
留在空蕩的巷子裏的,只剩下一聲沉重的悶響。
片刻之後,巷口突然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諸伏景光瞳孔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