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按照檢查結果來看,應該是可以排除腦梗、腦瘤這類病症的。”醫生平靜地總結,“從影像上看并沒有發現陰影。”

秦書炀瞬間松了一口氣,他緊緊抓着賀光徊的手,此刻才後知後覺冒了一手心的汗。喜悅一瞬間沖散維持了好幾個小時的陰霾,秦書炀回過頭對賀光徊咧嘴笑了下,揉着賀光徊的手背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賀光徊也一樣,懸了一上午的心終于緩緩墜落,忙不疊地和醫生說了好幾聲謝謝。

醫院這個地方太神奇,好像每一次進來都在和死神擦肩而過。聽見平安無虞的那一瞬間連連道謝,并不全是感謝醫生。

也感謝生命,感謝它仁慈和頑強,不至于讓愛人每一次遞過來的眼神都滿是愧疚。

下一秒,道謝的聲音被醫生打斷。冷色的燈光下,醫生擡臉面向賀光徊和秦書炀,神情比上午還要嚴肅一些。

他問賀光徊:“賀光徊,今年三十二歲是吧?”

賀光徊讷讷地點頭,醫生又問:“你從事什麽工作?”

秦書炀搶答道:“他是大學老師,教建築的。念研究生的時候在甘肅做課題,有次大雪天遇上大雪被輕微凍傷過,現在冬天沒做好保暖會腳踝疼。”

醫生輕輕笑了下,“這個不是什麽大問題,也和今天他檢查的項目沒多大關系。”

陪同病人一起來的這個人實在太緊張了,從坐到這間診室裏眉頭就沒松緩過,眉間豎着一條細細的紋路。回答問題比病人還要積極,每次都争着搶答。雖然他記得事無巨細,能看得出來兩個人的感情應該……應該相當要好,但好多都和病情無關,只能惹得醫生啼笑皆非。

賀光徊捏了捏秦書炀的手,示意他放松,讓醫生繼續,秦書炀擡起來的那一半屁股才不情不願地落回到凳子上。

醫生又翻看了一遍檢查報告,思忖後問:“你們家有沒有家人得過漸凍症?”

“漸凍症?”

隔着口罩賀光徊看不清醫生的具體表情,他被這個問題問懵了,好一會腦子才開始轉動,然後生澀地從牙關裏擠出一點聲音回答道:“我父母都很健康,再往上爺爺奶奶阿公阿婆身體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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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賀光徊的回答,醫生的神情也變得疑惑,甚至又重新翻看了一遍檢查報告。

可賀光徊卻突然噤了聲,眼睫垂了下去,只留下一道陰影。

賀光徊忽然想起來什麽。他緩緩眨了下眼睛,昔日阿婆輕聲的嘆息的模樣浮現心頭。

——“你姨婆沒這福氣過好日子,死楞個早,什麽都沒趕上……”

賀光徊舔了舔幹澀的嘴唇,不确定地一邊回憶一邊交代:“不過……我阿婆說我姨婆二十出頭的時候忽然就癱瘓了,沒過幾年就沒了。”

那會時局動蕩,醫療條件比不得現在。別說阿婆都已經駕鶴西歸,就算她老人家還活着怕是都說不出來自己的妹妹到底是得了什麽病。

聽到這個答案,醫生微微點了點頭,像是找到了緣由,他不再翻閱檢查報告,而是擡手在電腦上飛快地敲下一段字。

診室裏沒有人再說話,秦書炀和賀光徊的眼睛全盯着醫生打字的手,甚至有長達一分鐘的時間他們都不敢呼吸。

幾分鐘後,秦書炀終于沒忍住,試探着開口問醫生,“醫生……我們家小光究竟怎麽了?”

醫生停下動作,很認真地對賀光徊說:“我建議你盡快辦理住院手續,做一次腰穿。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我懷疑你應該是患有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也就是漸凍症。”

時間在這一瞬間靜止凝固,一直緊緊握着秦書炀手的賀光徊在聽見醫生回答後愣了一瞬,然後生硬地将手抽了出來。

他不敢看秦書炀的眼睛,也不敢和醫生對視,視線只能木讷地往上移。

眼前的百葉窗縫隙忽然變成了一條裂縫,賀光徊清晰地聽見這條裂縫開裂的聲音。它們清晰又迅速,以無法阻擋的架勢朝着很暗很暗的方向湧去,再不複返。

愣神間,賀光徊感覺到自己抽出來的手又被握了回去。秦書炀用指緣帶着一點倒刺的拇指摩挲着賀光徊的手背。

他也不看賀光徊,兩個人的眼神沒有任何交集,只有皮膚上反複的摩擦在提醒賀光徊,他們仍舊還在依偎。

秦書炀抿了抿嘴,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陡然沙啞,甚至能聽見他細微的顫抖,“醫生,這個病是罕見病,您确定自己沒有判斷錯誤嗎?小光他一直一直都很健康的,他連感冒都少。”

對上秦書炀驟然紅了的眼眶,醫生勉強擠出來一個笑容,寬慰着說:“你說得很對,這個病發病率非常低,是有可能存在誤診的情況的。所以我建議你們還是盡快辦理住院,做一個腰穿來做最終的診斷。”

正對面的賀光徊搖了下頭,這個細微的動作被醫生捕捉到。他了然地颔首,明白一旦确診對這個年輕人來說将是毀滅性的打擊。

“你今天做了那麽多檢查估計也累了,可以先回家休息,過兩天來做也可以。這期間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聯系我們,有值班醫生的。”

出了診室,兩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坐到車裏的。回過神來,副駕駛前的臺子上一匝厚厚的檢查報告醒目又刺眼,秦書炀逃避一般掰開儲物盒将那匝東西塞了進去。

他俯着身子往前夠,手指無意間觸碰到儀表盤上的車載智能。機械悅耳的聲音響起,“歡迎主人,今天是2013年1月26日,天氣陰,氣溫9度。今天距離主人的婚禮倒計時還有70天。”

秦書炀的手機和車載智能聯動,他喜歡把所有近期比較重要的事情都記在備忘錄裏,每天開車上班的時候車載智能都會提醒一遍,這樣就可以有計劃地完成工作。

後半段應該還有別的事項要被念出來,但很可惜,賀光徊沒來得及聽完就被秦書炀手忙腳亂地關掉了。

原本近在咫尺的婚期忽然變成了要被手忙腳亂回避掉的事情,兩個人目光交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尴尬到顴骨上的神經都在突突地跳。

賀光徊要比秦書炀更快恢複正常,他平靜地夠過身子重新幫秦書炀點開車載智能,然後坐正身體把安全帶系好。

想了想,賀光徊還是偏過頭對秦書炀說:“炀炀,婚禮……”

“先回家,停車場悶死了,有什麽話回家再說。”秦書炀眼神回避,只是把車內空調溫度又調高了兩度。

他一路靜默,将方向盤握得死緊,再沒有像以前那樣故意耍帥逗賀光徊罵他兩句只用單手開車。

過了好幾個紅燈路口後,秦書炀猛地把車停在路邊。他的頭一直看着窗外,半分眼神都不敢分給賀光徊。

“我把年假請了,過兩天你期末考監考完了,我們去一趟北京。”

賀光徊張了張嘴,随後點頭應了聲好。

原本就是打算趁年假的時候去北京的,去年就計劃好了要去北京度蜜月。只不過性質變了,計劃也提前了而已。

“小光。”

路段狹窄,原則上根本不允許秦書炀把車停在這裏,轟鳴的笛聲中秦書炀轉過頭來。

他眼睛都紅了,比在醫院的時候還紅,通紅的眼眶裏全是潮濕,不知道這段路他是怎麽開過來的。

後面仍舊在鳴笛,秦書炀卻解開了安全帶朝着賀光徊湊了過來。

他雙手捧着賀光徊的臉頰長長久久地印上一個吻,唇離開賀光徊的嘴巴時,賀光徊聽見他近乎祈求地喑啞聲音:“不要取消婚禮,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

“嗯……我知道……”賀光徊喉頭哽咽,想說的話全部吞了回去。

今早他在辦公室摔了一跤,摔跤的時候帶翻了系主任種在辦公室的花架,一整個架子的蘭草同他一起摔在地上。從那一秒開始賀光徊的神智就沒清晰過,怎麽到的醫院,又怎麽被轉到神內,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在幾個檢查後他精疲力盡地掏手機給秦書炀打電話,然後在一個多小時後見到了一頭冷汗匆匆趕來的秦書炀。

人們常說愛便是常覺虧欠,當看到秦書炀鬓角都是冷汗的時候賀光徊會覺得歉疚,當秦書炀握他手握得掌心全是潮濕仍舊不肯放開時賀光徊會覺得歉疚。

所以,即便神智不清晰,即便眼前全是裂縫,賀光徊也只能維持着最後一點理智,不讓自己表露得太過崩潰。

但好像沒什麽用,這一句喑啞的祈求将賀光徊的歉疚拉到最頂峰。

所有出于最優化的打算在歉疚面前都灰飛煙滅,變成臉上兩行洶湧的潮汐。

賀光徊輕輕拍着秦書炀的後背,“我會盡快和系裏說明情況請好假,也會配合醫院檢查。炀炀,在沒有确切的診斷之前,我不會難過,我也不想你難過。”

“我愛你,所以我不會輕易認輸。”

時光飒沓如流星,從十八歲相愛的那一刻起,秦書炀就反複對賀光徊說過:“幺幺,你要相信我,我肯定要讓你一路贏下去。”

那會的秦書炀什麽都不是,不是年輕有為的工程師,不是拿高額獎學金的建築學博士。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差二十分才能考上蓉大的複讀生。

可說這句話的時候秦書炀眼底有一輪皎潔,亮得賀光徊挪不開眼。他每自信地說一遍這句話,賀光徊就多信他一分。直至如今,秦書炀已經變成了這個世界上賀光徊最信任、最親密的人。

他遵守諾言,沒有讓賀光徊嘗到半點失敗的滋味。相愛的十來年裏,賀光徊在這份一百二十分的安全感裏恣意地做自己,一往無前。

如果說愛便是常覺虧欠,那也可以說愛是為你而戰。

秦書炀,我也想讓你做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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