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2013年2月20日,比前幾天溫度升高了好幾度,是一個很難得的好晴天,北京的上空一片雲都沒有。

秦書炀抱着一件厚厚的羽絨服站在簾外等,病床被簾子隔開,裏頭很安靜,只有最開始沒多久賀光徊悶悶哼了一聲外再沒大的動靜。

在細微窸窣的響動中,秦書炀能看得到賀光徊側卧着的模糊身影。他不敢移開視線,生怕自己一眨眼,側卧在床上的消瘦身影就會消失。

直到醫護人員将遮擋的簾子拉開,秦書炀才回過神來。

病床上的枕頭已經被拿開,賀光徊沒着沒落地平躺在上頭,他被打了一點麻//醉,眼睛半眯着,斜眼瞥見秦書炀第一時間替他把羽絨服蓋在被子上時扯了個蒼白的笑容出來。

“要平躺六個小時,一定不能挪動,這期間多喂他喝水,有什麽及時按鈴。”護士将收集好的腦脊液放好,一邊整理着器械一邊叮囑秦書炀。

這些在前面幾家醫院都經歷過,秦書炀自然知道,等醫護人員離開病房,他立馬就端過來準備好的溫水将吸管湊到賀光徊嘴邊。

賀光徊連枕頭都不能轉動,躺得也夠平,在這麽苛刻的條件下想喂他喝幾口水真真不容易,秦書炀得把吸管拉老長害得用手在底下接着才不至于灑在賀光徊身上。

“慢點喝,先喝一點點,一會我再喂你。”病房裏還有別的病人,秦書炀說話很小聲。

因為還暈着,賀光徊并沒有喝多少,只象征性地喝了一點點水潤潤嗓子嘴巴就閉上了。眼前視線模糊,他只能隐隐綽綽看到秦書炀嘴上的那串燎泡還沒好。還沒辦法動,賀光徊只能舔舔嘴唇問秦書炀:“你今早塗藥了嗎?”

忘了。

秦書炀:“一回酒店就塗,放心,明天肯定就好了。”

這串燎泡一開始只長了兩個,等進了北京幹燥的春風一吹,立馬變成了一串,秦書炀現在的上嘴唇腫得跟豬嘴一樣,在燈下都發亮。說明天就好完全是滿嘴跑火車。

秦書炀拉過一旁的凳子坐了下來,仔細替賀光徊掖好被角。他總嘟着嘴,眉間的那道豎紋一直就沒消下去,所以即便做事時嚴謹專注,在賀光徊的視角看着也有種難以準确形容的滑稽。

被窩拉到賀光徊脖子底下時秦書炀湊得更近了些,賀光徊被他那張閃閃發光的“豬嘴”逗笑,被子裏傳出來一聲軟綿綿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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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書炀拉着被角怔了足足一分鐘才反應過來賀光徊在笑什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終于沒忍住上手撓了兩下賀光徊下巴,“真是久病成自然了是吧?還能笑得出來。”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嘴唇腫得更加明顯。

賀光徊頭暈乎乎的,想側過臉去都不能,但一笑就扯着頭疼,只能崩潰地閉上眼睛。

“我頭暈,不能看你……你饒了我吧……”

知道他難受,秦書炀不再說話,他安靜地替賀光徊把被子蓋好然後重新做回座位上。過了一會,他站了起來走出病房。

聽見動靜,賀光徊短暫地睜開了一會眼睛。視線因為姿勢而受限,等秦書炀再次進入到賀光徊視野的時候他看見秦書炀臉上多了個口罩。

很大的一次性口罩遮住了秦書炀紅腫的嘴唇,也遮住了他一大半英俊的五官,只留下一雙滿含疼惜的雙眼。

賀光徊眼睛都瞪圓了,很快明白秦書炀這麽做的緣由。他失笑對秦書炀說:“你這也太誇張了……”

“別說話,睡會。”秦書炀把賀光徊剛擡起來一點點的手壓了回去,他聲音隔着口罩悶悶的,随後貼着賀光徊的眼皮,給了賀光徊一個隔着口罩的親吻。

六個小時說長不長,但對要求絕對靜卧的賀光徊來說卻萬分難熬。在蓉城的時候他已經做過一次腰穿檢查,快一個月前已經經歷過的痛苦今天又要經歷一次,其中煎熬可想而知。

在輸液和要求大量喝水的雙重作用下,他幾乎隔一會就尿急。雖說和秦書炀已經相愛十餘年,彼此親密無間,但讓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男人伺候另一個心智健全的男人如廁這件事還是令賀光徊感到難為情。

腰椎因為麻藥的關系,賀光徊沒太真切的實感,只覺得臉頰燥熱,然後看着秦書炀從床下掏出便盆窸窸窣窣地掀開一個被角将尿盆塞進去。

奇怪的是秦書炀并沒有過多的反應,又或者是多虧了他臉上的那個口罩替他遮擋了大半的羞赧不堪。賀光徊只能看見秦書炀已經能熟練到都不用看,只把胳膊伸進被窩裏就能利索地做完所有事情,然後等完事後再面不改色地将便盆抽出來去倒掉清洗幹淨。

他動作太熟練也太認真,那種神情一點不亞于還在念書那會熬夜在制圖室裏畫圖。賀光徊已經很久沒看到了,第一次瞥見時竟然硬生生冒出來一絲久違。

等秦書炀再從衛生間裏出來時他還仔細地用紙巾把便盆上的水擦幹淨,見賀光徊還沒閉上眼睡着而是雙眼盯着他看的時候秦書炀有些意外。

那眼神太過直白熾熱,看得秦書炀發懵,忙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賀光徊沒法搖頭,只緩緩眨了下眼回答:“沒,現在已經不頭疼了。就是單純想看你。”

秦書炀倏忽覺得心髒一沉,大概是最近氣氛不對,以前他聽見這樣的話肯定要順着嘚瑟兩句。要是還有熟人在旁的話,大抵還要孔雀開屏一樣炫耀一番——“看到沒,你們賀老師多愛我,他就離不開我。”

但現在聽見類似的話秦書炀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只會覺得心髒墜着疼,疼得他難以呼吸。

借着放置東西的機會,秦書炀伏身好一會才直起腰來。他垂着頭擦手,漫不經心地和賀光徊說:“有什麽好看的,看這麽多年了。趕緊閉眼睡覺,醒了我把臉摳下來放你面前讓你看個夠。”

全國最頂尖的醫院病床實在緊張,時間一到護士就來轟人了,只是一個簡單的穿刺治療檢查結果還得三天後才能拿到,繼續躺在病床上純純占用醫療資源。

賀光徊只能緩緩被攙扶着起來坐到秦書炀借來的輪椅上被帶回酒店。

這次喝了夠量的水,賀光徊沒太大的術後反應,到了酒店在秦書炀的幫助下洗漱完沒多久就困了。可能還有頭暈的原因,他睡得沉,但睡得不算好。半夜秦書炀起夜的時候借着昏暗的夜燈看到賀光徊眉心一直皺着,仔細聽還能聽得見他從牙關裏洩出來的一點悶哼。

賀光徊瘦了。

昏暗的燈光下秦書炀發現賀光徊下巴尖了很多,昔日象牙白的膚色這段時間因為奔波也變得沒多少血色。甚至秦書炀都覺得賀光徊閉着眼睛的時候他眼睫投下來的陰影都深了一點,整個人變得單薄又脆弱。

這一個月先是在蓉城,後面帶着蓉城做的那些檢查報告還去了湘州,最後來到了北京。中國最有名的四家醫院,秦書炀帶着賀光徊跑了三家。他們用度蜜月的借口,瞞着家裏以最甜蜜的名義每天都和消毒水味兒濃重的神內門診打交道。不瘦才怪。

輕輕關上燈,秦書炀掀開被子貼到了賀光徊的身後。隔着睡衣,他摸到賀光徊腰間的那塊紗布,本想輕輕地替賀光徊揉揉,又怕自己什麽都不懂反倒壞事。最後只是把寬大的掌心貼上去捂着,然後在賀光徊的後腦勺親了下。

清晨,賀光徊在熹微中醒來。這酒店是秦書炀執意要訂的,一晚要大四位數。訂酒店的時候秦書炀說出來二十來天,怎麽都要住一次好點的酒店,不然回家了長輩問度蜜月度得怎麽樣啊他倆半個屁都蹦不出來的時候未免也太尴尬。

等到了酒店,賀光徊忽然想起來,這是秦書炀畢業後執手的第一個項目——一個有近八百年歷史的古建築群,經政府牽頭,旅游集團再維護後開發的高端度假酒店。維持了建築原貌的同時又加入了現代化設備,極具舒适感和觀賞性。

在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可以每一個客房都是一個獨立的院落,這麽一想一晚上大四位數好像也沒什麽稀奇的。

陽光被雕花窗子構成好看繁複的花紋,全部都投向還扔在熟睡的秦書炀臉上。

賀光徊看到秦書炀的嘴還沒消腫,心裏罵了句騙子豬頭,手指卻隔空順着他眉眼描摹一起來。

先是發際線仍舊優越的額頭鬓角,鋒利的眉骨,長得恰到好處的顴骨輪廓,高挺的鼻梁。然後是柔軟的眼睛,以及眉間那道細細的不仔細看看不到的豎紋,順着光滑的臉蛋到他薄厚适中的嘴唇。

步驟停留到嘴唇的時候,賀光徊的手被秦書炀一把捉住。

秦書炀眼睛都沒睜開,抓着賀光徊的食指咬了一口。

“別鬧,幺幺……”他聲音帶着未醒的沙啞,手拉着賀光徊的手放自己臉上胡亂地搓着,動作一頓一頓的,能看得出來是真困。

後面他徹底不動了,賀光徊沒把手抽出來,反而缱绻地摸着他的臉。

“睡吧,我不吵你。”

本以為秦書炀會重新睡過去,沒想到他反而搖搖頭,長臂一伸,手掌覆蓋到賀光徊的腰後。

秦書炀問:“今天疼嗎?”

麻藥早就過了,後半夜賀光徊就被疼醒了一次。醒過來的第一時間他就感覺到秦書炀的手掌緊緊地貼着穿刺的部位,賀光徊才沒吭聲,只緊鎖着眉逼自己重新入睡。

他點點頭,重新揉着秦書炀的臉頰,“還行,醫護人員技術好。”

秦書炀睜開眼睛,陽光下他的瞳色很淺,是近乎琥珀的顏色,像一泓稠的化不開的蜜糖。

“那怎麽醒那麽早?”

賀光徊偏過頭朝窗外瞥了一眼,“光線有點刺眼。”

随後轉過頭來故作揶揄:“秦工行不行啊,這窗戶設置得不合理,客戶體驗感直線下降。”

秦書炀笑了起來,長長地神了個懶腰順帶着換了個姿勢把頭湊到賀光徊頭旁邊,兩個人緊緊地挨着。

“賀老師,話不能這麽說。咱們這個項目主要是維護修複,他主要是保護工程,然後才是盈利項目。幾百年前住這的內位王爺把窗子開這,我有什麽辦法你說是吧?”

說罷,秦書炀撐着胳膊起來了一點,擡手指了指窗外才冒出來一點嫩芽的百年古樹,“再說了,窗子開朝這邊有什麽不好的,您睜眼就能看見外頭這景色,多賞心悅目?咱老祖宗可比你會享受多了。這麽一點刺眼的光,咱就忽略不計了吧?”

說話時秦書炀刻意裝了點京腔,可學又學不像,還夾雜着蓉城的口音,配上他腫得發亮的上嘴唇,差點沒把賀光徊笑得引出頭疼。

賀光徊連連點頭,“是是是,秦工厲害。秦工你趕緊躺下來,不然你的胸大肌就要被看到了。”

賀光徊還需要靜養,秦書炀不敢鬧他,只能意思意思撓着他下巴說了幾句葷素不忌的話後重新躺回賀光徊的身邊。

他們貼得很近,耳朵頭發都能相互摩擦,彼此的呼吸聲都要交融在一起。

“那醒過來這段時間你在幹嘛?”靜默間,秦書炀忽然開口。

在幹嘛?沒幹嘛呀,就是在晨光中一遍一遍地看你。

賀光徊:“在複習小時候學過的美術知識。”

秦書炀疑惑地翻了個身,側卧過來看着賀光徊,“賀老師後不後悔沒去考美院?不過賀老師要是去考美院了,估計就錯過我這麽個絕世好老公了是吧?”

賀光徊翻了個白眼,“錯過你這麽個長了豬嘴的好老公?”

他掐了下秦書炀的腰,“怎麽都三十多了還是這麽自戀?不要皮了,趕緊扶我起來,我快餓死了帶我去吃東西。”

這一掐沒掐疼秦書炀,反而弄得他癢得想笑,賀光徊不提豬嘴還好,一提豬嘴他倒來勁了,故意把嘴噘得老高去親賀光徊。沒想到親沒親成,嘴巴抵到了賀光徊尖尖的下巴上,疼得生理性眼淚都冒了出來。

“不行不行,等回家我必須要給你炖大肉給你把體重補回來。”秦書炀眼淚汪汪地坐在床上,捂着嘴控訴道:“你這太瘦了,親你容易受傷。”

賀光徊慢慢坐了起來,因為眩暈,他起得慢,真等坐起來了秦書炀眼淚都收幹了。

他哭笑不得地問:“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啊?”

沒料到話題能扯到這裏,秦書炀倏地垂下眼睛不知道怎麽回答。其實北京之行根本沒什麽意義,這期間他們收到太多份來自全國各地權威醫生的診斷分析。別說賀光徊,連秦書炀都不知道為什麽要來北京。

但胸口就是憋着一口氣難以纾解,好像只有真的來了,來到這所全國第一的醫院聽到裏面醫生說的話才能把這件事定下來。

才能真的去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

賀光徊擡手碰了碰秦書炀的嘴唇,生硬地把話題扯開:“今天一定要盯着你塗藥才行,再這麽腫下去我家炀炀要破相了。”

秦書炀點點頭,又抓住賀光徊的手啄了下。

“我訂了一星期的房,等到期了就不續了。到時候我們就回家好不好?”

聞言,賀光徊怔了下,随後秦書炀莫名地覺得賀光徊舒了口氣,他看見賀光徊笑了起來,滿是松懈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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