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天很黑,雪下得特別大,放眼看去只有半空中下得紛亂的一團團白。秦書炀站在窯洞門口,對着電話那頭的老鄉扯着嗓子喊:“大爺!哎!大爺你聽我說!”

饒是雪下得那麽大,賀光徊也能聽得見電話那頭的大爺用蹩腳的普通話沖秦書炀嚷道:“你莫打電話來啦,雪下那麽大,我咋來?!你們個人想辦法吧!”

電話裏的電流聲和說話聲一齊被截斷,賀光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這兩年過得實在艱難,賀光徊從那裏面出來後幾乎和家裏斷了聯系。原本着只是他一個人的選擇,如果只關系到他自己的話就沒什麽關系,不能回家也行,切斷了經濟來源也行,堂堂一個研究生,難不成還能餓死不成?

但此刻賀光徊突然有些後悔,堅持本就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感情這根繩子早就在不知不覺間把他和秦書炀牢牢拴在一起。

他堅持的,也是秦書炀堅持的。

兩個倔驢湊在一起,并不會發生故事裏的旗開得勝。

只有連出差搞個項目都包不起車的寒酸,大雪天封了路,圖便宜請的老鄉不來接他們,活該在這個窯洞裏凍死。

賀光徊被凍不輕,整個頭都是沉的,疼得像用鑿子在他的顱頂鑿洞一樣。

他艱難地将頭偏過去,秦書炀仍舊站在門口孜孜不倦地給老鄉打電話。白天為了方便作業,秦書炀的棉襖很短,只穿着風雪褲的下半身在這種極端天氣裏根本沒有保溫能力,兩條長腿抖得厲害。

呼嘯着的風夾帶着雪一直撲在秦書炀身上,窯洞狹窄,外面漆黑一片,在賀光徊幾乎模糊的視線中,秦書炀就好像鼎立在天地間一樣。

這一刻賀光徊突然就覺得,當初不應該站在走廊等秦書炀,兩個人不應該見那一面。

日後漫長的人生裏,他可以一個人偷偷地懷念和秦書炀戀愛的那段歲月。

他一個人沉寂的懷念總好過與現在秦書炀要陪着他一起受這份罪。

老鄉最後煩得不行,直接把手機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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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的幾秒後秦書炀的手機也因為低溫而被迫關機,他不甘地折回道賀光徊身邊,沒多猶豫地往下扯自己衣服上的拉鏈。

賀光徊頭疼到睜眼都難,聽見拉鏈的響動,他果斷地顫抖着伸出手一把按住秦書炀。“你……把衣服穿好,不要給我。”

洩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在幾聲風聲後,秦書炀倏然放棄掙紮。

他将縮成一團卻還緊緊按着他手的賀光徊揉進懷裏,兩張冰涼的臉貼在一起,鼻尖觸碰着對方尚為溫熱的脖頸。

他頭埋在賀光徊的頸間,手不停地摩挲着賀光徊的背脊。

在風雪聲中秦書炀驀地笑了聲,“這樣也挺好……”

“什……麽?”賀光徊頭實在太疼了,每一個字都是顫着從牙關裏擠出來的。他沒法睜開眼睛,緊緊按着秦書炀胸膛的手慢騰騰哆嗦着往上挪,挪到秦書炀的臉上。

他摸了摸秦書炀的鼻底,又碰了碰秦書炀的唇,“炀炀……你說……說什麽……你大聲點……我聽不清……”

秦書炀收回摩挲賀光徊背的手,握住賀光徊的手背,用冰涼的唇吻了上去。

他說:“這樣也挺好。假如今晚我們兩個沒有辦法獲救,大概幾天後我爸媽和你爸媽就會過來幫我們收屍。到時候她們會看到我們兩個到死都在一起,更可氣的是掰都掰不開,火化爐都只能用同一個。”

生死這件事被他笑着說出口,說得太過輕松,卻把聽的人吓得不輕。

賀光徊掙脫秦書炀的手,摸索着捂住他的嘴巴。

“別亂說……炀炀,你好好活着,炀炀……要長命百歲,要……”

後半段話賀光徊再不能說出口,他體質太差,從那裏面帶出來的後遺症讓他三天兩頭生病,臨出差前還發過一次高燒。現在集中精力聽秦書炀說這幾句話已經是賀光徊能做到的極限,再多說一個字,他的頭都會因此而炸開。

無法言說也無法睜眼,賀光徊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死去。

但聽說聽覺是一個人死前最後消亡的感官,賀光徊聽見秦書炀落在他眉間的吻聲,還聽見秦書炀再漫天風雪中抱着他時衣服摩擦的聲音。

最後,賀光徊聽見秦書炀顫着說:“小光,和你一起死,是我的無上榮光。”

後面他們當然得救了,只是賀光徊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麽得救的。

他醒來後腳踝被凍傷,頭疼了将近一個月才好。

這一個月裏的記憶朦胧模糊,現在想起來都弄不清究竟是導師找到的他們還是那個老鄉良心不安真的去接他和秦書炀了。

唯一記得的只有昏迷前那些錾刻在他靈魂裏的動靜。

冰涼的吻,相擁時衣服的摩擦。

還有秦書炀的那句“無上榮光”。

賀光徊躺在床上,壓抑的哭聲漸漸放開,最後變成了抑制不住的恸哭。

他撐着身體艱難地坐起來,一把撲進秦書炀的懷裏。

“健康的時候我根本不會想這些……”賀光徊哭得聲音都變了,乍一聽就像砂紙磨石一樣,“可現在不一樣了,炀炀,我生病了。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有朝一日我死了,你會犯傻。”

賀光徊平時蠻漂亮一雙眼睛這會哭得全腫了起來,他的視線如多年前那個風雪夜一樣模糊,只能依稀辨認秦書炀始終如一看向他的眼眸。

原本這些話早就被他忘了,但随着病情的推進,那段記憶裏的碎沙被磨成了玻璃渣,日日夜夜抵在他的心尖上一道一道地割着,割得他痛到難以呼吸。

這些話即便講給秦書炀聽,也會讓秦書炀覺得他庸人自擾。

可賀光徊承擔不起那個萬一。

“我太自私了。”賀光徊緊緊地抱着秦書炀,沒有任何體面,眼淚和鼻涕都蹭在了秦書炀的肩膀上,“我被同事送到醫院的那天我就知道不會好了,那天我說婚禮辦不成了是真心想說的。”

擁抱着賀光徊瘦弱身體的手臂收攏,秦書炀一直在搖頭,胸口疼得快要炸開來,“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太喜歡你了,是我太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了。”

明明白天還親口和秦書炀承諾,說過自己會想辦法把自己的恐懼克服和消化掉,但此刻被秦書炀擁在懷中,賀光徊才覺得自己根本沒辦法克服。過去的這幾個月,他每一次愣神想的全是秦書炀,全是要去怎麽規避掉這個萬一。

當初那些破敗的廟宇是兩個人一起修的,秦書炀求的是兩個人永遠在一起,而他求的永遠都是秦書炀平安順遂。

如果真有福報,賀光徊希望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可以加諸在秦書炀的身上。

賀光徊緊緊抓着秦書炀後背的衣服,全身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手指間,生怕一松手秦書炀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他呼吸急促,以至于沙啞的聲音又變了腔調,變成了只有秦書炀可以聽清楚的聲音。

“可你坐到我旁邊握住我手的那一瞬間,我就又說不出口了。我害怕和你分手你會難過,害怕和你繼續這麽走下去,等我死了你會接受不了做什麽傻事。”

“我想了好多辦法,我想留住我自己,我自己留不住,那我就多給你留一些東西……”

話音落地,賀光徊顫抖着離開秦書炀滾燙的懷抱。他的眼淚太多,和腫起來的眼皮一起阻擋住了視線,只能和那天夜晚一樣,僅憑直覺擡手摸索秦書炀的臉。

冰涼的指尖觸碰到的無一不是滾燙的熱淚,賀光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嘴唇都變了顏色。

他問秦書炀:“炀炀,我究竟要留下些什麽才能留住你,才能讓你即便是我死了你也還能就像我還在你身邊一樣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他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在外一個大學老師,一個建築集團的中層領導,說出去都是體面人。

這世界教小孩痛的時候要放聲大哭,卻沒告訴一個體面的人痛的時候要怎麽哭才能既體面又發洩得徹底。

壓抑的哭聲,壓抑到周身都在顫抖,外頭的蟲鳴仍舊孜孜不倦,但這次它蓋不住房間裏兩個人的哭聲。

秦書炀僵硬地擡手,明明自己的眼淚也鋪滿了整張臉,回過神來想到的第一件是卻是希望賀光徊別哭了。

因為哭的時候抽了太多涼氣,秦書炀的嘴唇都紫了。他狼狽地扯了個笑,捧着賀光徊的臉,半是強迫地讓賀光徊看着他。

秦書炀:“小光,幺幺,來你看我。”

他輕柔地擦掉賀光徊臉上的眼淚,後又胡亂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

夜燈下賀光徊的臉紅得不自然,但好歹看起來體面很多,仍舊是秦書炀心尖上的珍寶。

秦書炀珍之慎之地捧着賀光徊的臉說:“二十多歲的秦書炀說過能和你一起死是他的無上榮光,直到昨天,三十三歲的秦書炀也是這麽想的。但今天的秦書炀和你保證……”

他拍了拍自己胸口,結實的胸膛被他拍得空空作響。

“無論你能陪我多久,留給我多少,我都會珍惜。珍惜到在你死後,我能憑着這些好好活下去。”

牆壁見證了兩個人的影子越湊越近,直至交疊。

蟲鳴識時務地噤聲,把時間留給他們這一記用眼淚做前調的吻。

賀光徊合上眼仰頭應和着秦書炀的唇,聽秦書炀珍重承諾:“小光,我來做你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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