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溫柔
隔着茂盛的灌木叢林, 有利箭破空而來,铮然釘在馬車底,尾羽劇顫。
攸桐心驚膽戰, 瞥見那道熟悉的黑影時, 一顆心險些跳出腔子。她身無铠甲,哪敢貿然跑出去接那勁弩鐵箭,只慌忙蹲身躲好,目光黏在那幾乎是從天而降的悍厲男人身上, 不可置信。
山風鼓蕩,吹得衣袍獵獵, 傅煜疾撲而來時, 如俯沖而來的鷹。
他現身救護之際, 附近也傳出一聲清亮尖銳的哨聲,跟攸桐方才吹的相似。
攸桐死裏逃生,呼吸都頓住了, 待傅煜靠近時,連忙将手遞給他。
遠處刺客瞧見人影,當即彎弓再射, 連珠而來。
傅煜卻似無所畏懼, 左臂伸出将她護在臂彎,借着馬車板壁避開最先射來的那支,手中漆黑的短劍揮舞, 四濺的火花中, 将近身箭支盡數擊飛——共有五支, 看來對方陣勢不小。他瞳孔縮緊,趁着對方換箭之際,抱緊了攸桐,縱身躍出馬車,步履如飛騰挪,躲在方才掃見的山石後面。
背後鐵箭攜着勁風,铮然射在山石上,擊得石屑亂飛。
——若不是傅煜掐得準,身手快,怕是已然洞穿她的骨肉,非死即傷。
攸桐驚恐而歡喜,緊躲傅煜身旁,餘光瞥見林裏有數道黑影竄出,直撲那群攔路地痞。
遠處灌木裏的動靜也仿佛停頓,沒了利箭追殺,卻有交戰的動靜傳來。
攸桐心裏咚咚直跳,擡眼看傅煜,那位面色黑沉如臘月寒冰,深邃的眼底精光湛然,隐有怒氣。見她渾身上下并無傷處,傅煜似松了口氣,沒再逗留,只沉聲叮囑道:“躲在這裏,別怕,有我在。”
話音落處,人已騰身而出,撲向灌木深處。
他本就生得魁偉剛健,尋常走路虎虎生風,這般情勢下更是迅如疾風,幾個起落便已遠了。穿過灌木叢,對面攜勁弩伏擊的刺客已然暴露,正拼死掙紮,試圖逃走。困住他們的是傅煜身旁的三名暗衛,各自守在左中右路,彼此呼應,仗着身形靈便、招式兇猛,織成一張密網。
待傅煜趕到,便如關門打狗、收網捕魚。
沙場上千錘百煉的硬漢,肩負将士百姓的性命,手染萬千敵軍的鮮血,對敵時從無遲疑手軟。傅煜腰間長劍已然出鞘,見有刺客欲反撲,神情更沉,腳步絲毫不停,劍尖卻又狠又準地刺到對方胸口,而後輕輕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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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從劍身流出,劇烈的疼痛令對方神情扭曲,暴喝聲夾雜着血沫。
在對方彎刀沾身之前,傅煜身形稍挪,餘光都沒再分給他,撲向同夥。
事出突然,身後又是手無寸鐵的嬌妻,傅煜招招狠辣致命,只給對方留一絲活氣。
遠處,攸桐雙手扒在冷硬的石上,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跟傅煜成親後,她聽過許多他英勇殺敵的事,卻從沒真的見過。只在年初他率軍南下平叛時,隐約領略到永寧兵馬副使在旌旗下的威儀氣度。此刻,她瞧着遠處糾纏交錯的身影和相繼倒下的此刻,雖瞧不出對戰細節,卻覺傅煜迅如猛獸,長劍在手,所向披靡。
心裏五味雜陳,是害怕、是驚慌、是意外、是歡喜,無暇細究。
她只是瞧着那道背影,心裏咚咚狂跳,雙拳不自覺地握緊,掌心汗膩。
……
交戰激烈而迅速,傅煜親自出手,将埋伏的刺客一網打盡。
這邊的地痞固然人多,本事卻都有限,就跟草原上的零散鬣狗似的,憑着人數圍困個把小将便罷,哪敵得住數名暗衛的狠手。且他們原只是奉命劫個美嬌娘,做點壞事,連人命都不碰,哪知道會碰見刺客取命的事?
在那鐵箭破空、如雨襲來時,他們便已吓得腿腳酸軟,見有人兇神惡煞的撲來,更是戰戰兢兢,顧不上旁的,抱頭鼠竄起來。
護衛們連刀劍都不用,光憑鐵打般的拳腳,便将那群人打趴在地上,求饒哀嚎不止。
待傅煜收拾了刺客回來時,地痞們都抱頭求饒,在路上蹲成一圈,眼睛都不敢亂擡。
傅煜冷冷掃了一眼,便吩咐侍衛,命将領頭的帶回去眼神,旁的交予巡城兵馬司。因那輛馬車已然壞了,便讓人順道将傅家幾位仆從帶回,吩咐畢,便朝攸桐走過去。
天不知是何時陰了,遠處有烏雲壓來,風涼飕飕的吹過,草木梭梭亂響。
傅煜神情陰沉悍厲,像是淬過的冷劍,鋒銳逼人。深色衣裳濺了血不惹眼,冷峻的側臉上卻仍殘留點點血跡,就着密布的陰沉濃雲,冷厲懾人。
在看到安然無恙的攸桐時,目光總算柔和些許,在她跟前駐足。
便見她目露擔憂,焦灼道:“夫君沒受傷吧?”
見傅煜搖頭,才吐了口氣。
她身上衣衫單薄,乖乖地躲在石頭後面,沒亂跑半步。綠茵茵的茅草間,海棠色交領錦衣嬌豔精致,底下一襲柔軟襦裙,拿銀線零星繡了仙鶴,鋪在地上。她今日出城,心緒甚好,黛眉杏目輕描,紅唇嬌豔。此刻,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卻驚恐猶存,面色微微泛白,失了血色。
想來那冷箭突如其來,将她吓得半死。
——鐵箭奪命,這般歹毒心思,連他都始料未及。
傅煜眸色稍沉,躬身朝攸桐伸出手,待她柔軟的指尖遞來,便牢牢握住,拉她起身。
攸桐方才幾乎魂飛魄散,雖被傅煜救下,也被那陣勢吓得腿軟,精神緊繃。激戰時,她的心神盡數系在傅煜身上,直至此刻才稍稍平複,扶着石頭就想起身。誰知腳腕才動,便有股劇痛傳來,她站到一半,又彎腰蹲下去,“嘶”的一聲,面露痛楚。
傅煜神情一緊,蹲身道:“怎麽?受傷了?”
“腳腕。”攸桐吸了口涼氣,“好痛。”
“哪只腳?”傅煜當即掀開她裙角。原以為是方才被利箭所傷,見羅襪潔白,并無血色,才稍稍放心。聽她說是右腳,往腳腕摸了摸,才低聲道:“怕是崴了。”回頭一瞧,兩撥護衛各自奉命辦事,春草她們也都應命圍籠到護衛那邊,沒敢來打攪。
山野間風聲更濃,那團烏雲像是疾行軍壓境,轉瞬便到了頭頂。
這盛夏時節裏暴雨轉瞬便能傾盆,而這附近并無躲雨就醫之處。
傅煜看了眼天色,不待攸桐掙紮着起身,徑直将她打橫抱起,而後撮唇一聲低哨。
聲音不高,迂回悠長,片刻後蹄聲嘚嘚靠近,是他的坐騎黑影。
“先找人家躲雨。”他說着,将攸桐放在馬背,而後翻身上去,将她圈在懷裏。
他的胸膛寬厚溫暖,緊貼在她脊背,攸桐方才生死一線,心驚膽戰,這會兒精神松懈,便只覺腳腕疼痛難忍,卻又不敢出聲讓傅煜擔心,便只竭力忍着,眼圈微微泛紅。
耳畔呼吸溫熱,是傅煜的聲音,“先忍忍,待會找到落腳的地方,給你敷藥。”
于冷厲殺意中,透出溫柔。
攸桐才受了驚吓,又被腳腕的疼痛折磨,靠在他懷裏,聽着這聲音,不知怎的就眼眶一熱。她掃了眼那邊忙亂的護衛,料得事情緊急,不宜耽擱,便忍着疼,盡力讓聲音平穩,“不用耽擱的,我忍得住。這事情來得蹊跷,我有些害怕,咱們早點回府,好不好?”
傅煜遲疑,見她回頭瞧着自己,目中楚楚,眼圈泛紅。
像是溫水漫過冷硬的心,一時間,竟不忍違拗她的心意。
傅煜收緊雙臂,溫聲道:“那你忍忍,回去就請郎中。”
……
沿山路疾馳片刻,暴雨便瓢潑而下,那雨是順着回城的方向,被風吹得歪斜,大半淋在了傅煜背上。相交之下,攸桐身姿嬌小,被圈在傅煜懷裏,幾乎不曾淋雨。黑影四蹄如電,疾馳起來時,耳畔唯有風雨聲呼呼過耳,道旁數目在雨幕中模糊。
攸桐索性閉上眼,任由傅煜縱馬疾馳。
到得傅家門口,驟雨漸歇。
傅煜渾身淋得濕透,見管事迎來,便吩咐去請郎中,而後不顧衆目睽睽,徑直将攸桐打橫抱起,大步入內。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權,平素不近女色,待人也威儀冷厲,對傅瀾音都甚少流露溫和态度。府裏當差的都是有些年頭的,習慣了傅煜不近人情,隔着雨幕瞧見,各自目瞪口呆。
甚至有兩位冒雨送東西的仆婦瞧見,一時竟忘了行禮,只等傅煜疾風般走過,才醒過神,慌忙補上。
這般情形令攸桐都有點不自在。
不過心神動搖之外,卻也有正事壓在心頭,不可耽擱,遂問道:“刺客既然落網,夫君待會要去親自處置吧?”
“嗯,元兇不可放過。”
“方才在路上我也想過,刺客既然是沖着我來,想必是有些緣故。有兩件事,我想提醒夫君。”她環着傅煜的脖頸,幫他擦掉鬓角臉頰的雨珠,湊在耳邊輕聲道:“頭一件,是百歲宴上,雙溪說她曾在西平王魏建的府邸見過一張畫,很像魏天澤……”
話沒說完,便見傅煜眉頭緊皺,忽然停下腳步,低聲道:“魏天澤?”
“嗯,本想提醒夫君,不過當時被旁的事打岔,沒來得及說。”
“怎麽回事?”
攸桐遂将那日杜雙溪的話如實轉述,連同聽到動靜卻沒找到人的事說了。
傅煜聽罷,臉色更為陰沉,卻沒多說,又問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今日出行時,我乘坐的馬車屢屢出岔子,十分蹊跷。”攸桐早就覺得沈氏形跡可疑,經了這般風波,心中更是篤定,遂将經過簡略說明白。
從府門口到南樓的路不短,她揀着要緊的說,到南樓時,将兩件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傅煜的臉上,已然陰沉得能刮出狂風暴雨來。
那日魏天澤突兀造訪,找個由頭請他出城時,他便覺得有問題,卻不知緣由。而今想來,便是杜雙溪那番話被魏天澤聽見,怕攸桐給他通風報信,又不敢在府裏動手,才火急火燎地拿公事騙他出城,而後趁機滅口。
只是這中間,怎會又将伯母沈氏攪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