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反撲

英王跟許朝宗年紀差得不大, 對跪在眼前的這個女人,也算是熟悉的。

對于魏家, 他原本是鄙夷的态度。

在英王看來,當初文昌皇帝垂青, 親自為魏家孫女取名, 把她當皇家孫媳來看, 時常抱進宮裏, 是誰家都求不來的福分。換了旁人, 早就趁機求高官厚祿了。誰知那魏思道腦子不活泛,一心撲在無人問津的故紙堆, 非但沒求得權勢,還疏忽了女兒的教養, 教得魏攸桐天真爛漫, 全沒半點皇家兒媳該有的城府算計。

當日滿城風雨, 種種傳言甚嚣塵上的時候,他還曾看過笑話。

若不是後來踩狗屎運被傅煜看中, 別說京裏稍有臉面的人家, 便是尋常書生, 都未必敢碰那棘手的女人。聽近來的消息,魏攸桐雖有美貌, 卻沒能耐留住夫君的心, 和離出府去了。

魏家擺着兩個高枝兒都沒把握住, 往後更不會有前途。

是以聽見魏家女兒求見, 英王想都不想便拒絕了。

直到管事呈上書信, 瞧見開篇說能幫他除了眼中釘的徐太師,才稍稍有了點興趣。

那徐太師是熙平帝的授業恩師,又是許朝宗的岳丈,雖滿腹經綸,卻也是個沽名釣譽之輩,整日端着清高仁愛的樣子,在外名聲極好,門生衆多。英王先前數回捏住徐家的罪證把柄,命人彈劾立案,都被熙平帝重拿輕放,并不曾撼動問罪。

若要鬥膽行刺,這事兒又不像刺殺許朝宗那樣立竿見影,莫說熙平帝查到後會震怒重懲,便是徐太師嗚呼死了,太師的名聲擺在那裏,周遭那些擁趸仍會為許朝宗所用,稍有不慎,便是白惹一身騷,自毀前程。

英王為儲位折騰了兩年,叫他恨得牙癢癢的,除了許朝宗,便是那徐太師。

此刻,瞧着從容跪地的攸桐,便往椅背靠着,道:“你信中說,能除了徐太師?”

“是,非但能除了他,還能令他名聲掃地,清譽不再。”

這話她在信上提了,英王見多了舌綻蓮花卻百無一用的文客幕僚,聞言嘴皮一掀,道:“就憑你這張嘴?”

“民女帶了證據,請殿下過目。”攸桐說着,雙手呈上一副錦袋。

三四步外,站着英王的親信随從,見主子遞了眼色,便接過來,轉呈上去。

英王拆開來看,上頭寫的是前年那樁舊事,随便掃了兩眼,便沒耐心地丢開,冷聲道:“你這是瘋了,來消遣本王?這種破事,也敢拿來本王跟前添亂。”

攸桐不為所動,緩聲道:“當日謠言如沸,皆是徐太師家的手筆,證據确鑿。”

那又如何?先前費盡心機,搜羅的罪名比這嚴重得多,也都證據确鑿,卻沒能扳倒父皇寵信的太師。這點破事呈上去,難道就能給他定罪?

未免異想天開!

英王隐約的期待落空,随手擺弄那幾張紙。

攸桐續道:“殿下與徐太師角逐兩年,想必也摸透了他的性情,朝堂上手腕未必多強悍,卻因名聲在外,得文臣推崇、皇上寵信。他府中沒做殺人越貨、結黨營私的勾當,想用律法的罪名制裁,并不容易。”

見英王擡眸看過來,知他是聽進去了,便問道:“殿下覺得,他的立足之本是什麽?”

“清譽。”英王沉聲。

——他和許朝宗身邊沒得力的武将,一個拉攏魏建,一個拉攏傅家,在京城裏,卻只能靠六部衆臣和皇帝的恩寵。他有父皇偏疼,在後宮占優,許朝宗拉了個能說會道、頗得推崇的徐太師,在朝堂占便宜,這般啄來啄去,許朝宗借着太師的清名占足了便宜。

攸桐又問道:“那殿下覺得,他最看重什麽?”

那自然是清譽了,英王眉心微動,不由看向案上那幾張薄薄的紙箋。

片刻後,他重擡目瞧向攸桐,只覺此女眼神從容堅定,似胸有成竹,跟舊日印象不同。

他看了兩眼,擡手示意她免禮。

攸桐遂起身,道:“當日徐家攪弄風波,極盡造謠污蔑之能事,拼盡力氣往我身上潑髒水,讓滿城的人來罵我,我最初以為,是想借風言風語,逼我輕生尋死,免得有後患。不過後來我又想,徐家要置我于死地,未必沒有旁的法子,何必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把我和睿王、徐淑都架在火上烤。”

這事兒英王也覺不解,只是對私情謠傳的事不上心,不曾細想。

便随口道:“你想明白了?”

“徐太師以清譽立身,最怕的便是名譽有損。徐淑是他的得意孫女,嫁予睿王後,賢良之名在外。可這位太師孫女,名門毓秀,當日卻背叛好友,橫刀奪愛。這事兒擱別人身上,未必在意,更不會多此一舉,徐太師卻費了極大的力氣,将髒水潑到我身上,護着孫女。可見,他有多看重名聲。”

這話聽着有那麽點道理,英王稍稍坐直身子,“所以呢?”

“清譽是他的利劍,也是他的軟肋。殿下試想,此事若為人所知,翻起前年那樣的議論,愛重顏面的徐太師能否承受住?輕搖三寸舌,罵死老奸臣的故事,不知殿下是否聽過。屆時家父會尋機當衆質問,以徐太師那把年紀,殿下猜會如何?”

這法子倒是出乎英王所料。

他先前只在朝堂上下功夫,沒想過這些歪門邪道。

而今細想,朝廷上舌戰之時,徐太師哪怕底氣十足,也時常争得面紅耳赤。如今他自家做了龌龊事,若受萬夫所指、千人責罵,再被魏思道當衆大罵,哪怕不被當場氣死,也該氣得五內郁結,茍延殘喘。

那點仁義賢良的名聲,怕是也不擊而潰了。

英王抄起那幾張紙箋,瞧了幾遍,而後道:“你是想本王幫你?”

“此事若成,于我,能洗雪舊恨。而殿下獨得盛寵,往後朝堂上也能少個勁敵。只是睿王和徐太師勢大,以魏家之力,冤情難白,京兆衙門也未必敢問案。只求殿下能令衙門秉公審案,待人證招供後,散播此事。”

這倒不難,京兆尹是他提攜的人,英王府說得上話。

至于散播傳言,更是小事一樁,他能卷起的風浪,會比徐家當初熱鬧百倍。

撕破徐太師的虛僞面孔,氣死那欺世盜名的老匹夫,他樂見其成。若真能戳到徐太師的軟肋痛處,不必魏思道出頭,他便能尋個牙尖嘴利的禦史,罵得他急怒攻心,痰迷心竅,活活氣死那老賊。

英王唯有一事不解——

“傅家鎮守一方,傅煜若進京,要京兆尹秉公辦案并不難。你倒來求本王?”

這便是心存疑慮,怕她有詐了。

攸桐自哂而笑,“殿下耳聰目敏,難道不知齊州城裏,我已與傅煜和離。”

“哦?”英王擡手喝茶,“他可是娶你于危難。”

攸桐面上露出譏诮嘲諷,“他卻也心向睿王,不肯為我這點私事跟睿王鬧翻,畢竟徐太師是睿王的左膀右臂。不瞞殿下,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仇恨刻骨,若不報此仇,此生難安。家父為搜羅證據,忍辱兩年,不成此事,決不罷休!”

聲音雖不高,卻擲地有聲,滿藏恨意。

那姿态端莊從容,也絕不是任性地異想天開——魏思道忍耐兩年,能摸出這些證據,顯然也是下了功夫的。

英王審視攸桐,半晌忽而一笑。

都說仇恨生死能磨砺人的心性,擱在這魏攸桐身上,竟有那麽點道理。至少此刻,她的言語神情、身姿态度,早已與當初那只知跟許朝宗風花雪月的少女不同。

傅家和離的事他聽到了風聲,雖不知攸桐此言真假,但關于徐太師的事……

公堂對簿、斥罵徐太師都是魏家沖鋒陷陣,他只需打個招呼,待案情明朗後找人宣揚而已,不需費力。

若有端倪,他随時能抽身而退。

英王翻看那幾張紙箋,斟酌半晌,才道:“你便使人去京兆衙門遞狀子,若此事果真屬實,自會有人幫你傳揚。”

這便是願意了。

攸桐暗自吐了口氣,松開捏出濕汗的手掌,行禮道:“殿下只管等佳音便可。”

……

攸桐離府後,英王一面派人去京兆衙門遞話,一面則派人尾随盯梢,得知魏家門前并無異動,魏攸桐是仗着镖師護送、裝作行路的民婦才從齊州一路艱辛地回京,稍稍放心。

待京兆衙門那邊打點畢,魏思道便攜家仆親自遞去訴狀。

這事兒他先前已跟刑部一位私交甚好的同僚請教過,訴狀證據皆備得周全。京兆衙門受理了此事,因有英王打招呼,沒怠慢拖延半刻,趕在徐家聽到風聲之前,将那幾位傳謠的頭子捕來,當庭審問對證。

這些人皆是市井裏混飯吃的,消息固然靈通,卻未必各個嘴牢。

有人咬死了不認,有人扛不住招認,供出了徐家的一位管事。這口子撕開,後面便好挖得多了,京兆衙門傳了徐家那位小管事過來,對證深查後,連當日徐家管事使銀子封口的證據都找了出來。英王瞧着有戲,也命長史稍稍幫忙,免得徐家從中作祟,壞了好事。

前後不過兩日,案情便水落石出。

徐家小管事和造謠之人按律處置自不必說,京兆衙門之外,此事卻蕩起了軒然大波。

英王出手宣揚,比當初徐家的排場還大,且此事是當庭審問,許多人親眼所見,涉案之人也都認罪伏法,鐵板釘釘,極令人信服。當日魏攸桐被罵的情形,京城裏那些好事的閑人都記得,如今這事驟然反轉,有英王暗裏推波助瀾,當即口口相傳,茶餘飯後議論起徐家來。

有那等見事分明的,當時便覺得有蹊跷,如今聽說此事,更是恍然。

旋即便覺那徐太師着實可惡,得了跟皇家結親的便宜不說,平白無故給那魏家女兒潑了滿身髒水,拿十多歲女兒家的名聲和閨譽作踐,逼得人無路可走、絕望尋死不說,好容易救過命來,還窮追不舍地污蔑,當真是狠毒之極,其心可誅!

衆人縱不敢罵睿王妃,暗裏議論皇家秘辛時,無不罵徐太師人面獸心。

英王瞧着形勢大好,便混着放出風聲,說徐太師欺世盜名、不配為人。

種種消息如波紋蕩開,魏家的管事仆婦這幾日格外愛出門逛,聽着茶樓酒肆裏罵徐家的話,回來便興高采烈地轉述給攸桐。

攸桐聽罷,也只冷笑。

若當日徐淑只是橫刀奪愛,與許朝宗結親,她或許不會計較太深,畢竟那是許朝宗在情愛和朝堂之間的選擇。但徐家得了便宜,還不肯老實,偏要掀起滿城謠言風雨,将年弱的原主逼到尋死的地步後仍不肯放過,要趕盡殺絕,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聽說案情明朗那日,徐太師便氣得病倒在榻,不知這滿城罵名撲過去,他是何情形?

而徐淑貴為王妃,眼睜睜瞧着舊日的醜惡行徑翻出,又會作何感想?

攸桐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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