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破陣 第六

第6章 破陣 第六

殺了我啊!

傾盆大雨下了一整夜,嘩嘩啦啦的,将官道和小路上幹涸的血色沖刷幹淨,直至第二日日出才停下。

京城也随之退了熱,入了秋。

秋風卷着一片泛黃的樹葉四處飄蕩,最後,落在皇城某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飛檐上。

此時此刻,宮殿正裏三層外三層的被鬼戎兵小心翼翼把守着,當值士兵人人神色緊張,不敢多言,猶如看管的是什麽鎮國之物,

沈之嶼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粗糙的繩子在手腕打了個死結,一根玄色锃亮的鐵鏈一端連着死結,另一端緊扣在一旁的柱子上,将他的活動限制于一個小小的角落。

沈之嶼歪頭側倚在塌邊,無神的雙眼盯着燭臺上方跳動的火苗,火光落在他面部,将眼睑的朱砂痣襯得暗淡。

昨日,元徹沒有給他任何解釋的時間,也沒叫人搜查,只是将他捆了丢在黑狼的背上,緊接着,耶律錄出現了,大雨打濕每個人的面孔,他聽不清元徹吩咐了什麽,只觀察出所有人的臉色都冷到極點。

那一刻的元徹,竟與七年後的那位帝王無限重合了。

“吱呀”

殿門被推開,陽光直射而入,他看見一個黑影逆着光走進來。

元徹眉眼陰郁且疲憊,在距離沈之嶼一步距離的位置停下。

這位中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就算落魄到如此地步,都不肯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更不肯學會如何好好活着。

真的該死,元徹想。

“沈之嶼。”元徹第一次用如此陰冷的聲音喊了他的名字,“你還不松口嗎?”

沈之嶼啞聲回答:“我的選擇不變。”

“我沈之嶼,永遠衷心于我自己的陛下,別人都不配。”

此話一出,完全撕破了之前暧昧殘留的念想,将兩個人徹底推向對立面。

“別人都不配嗎?”元徹眼睛裏泛起緋紅的光,“有骨氣,我看上的就是你這一份骨氣。”

下一刻,元徹伸手死死地抓住了沈之嶼腦後的頭發,逼迫着後者擡頭直視自己,絲絲縷縷的戾氣蔓延而出,目光卻愉悅起來:“可是,我更喜歡把擁有這種骨氣的人的骨頭,一根一根敲碎,慢慢地欣賞他的垂死掙紮。”

“真想要我這樣做?”

“你随意。”

“好,這是你自己選的。”

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京城內數得上名的朝臣被鬼戎兵押了進來,跪在殿內,兩把長刀抵在他們脖子兩側,只需微微擡手,就能被斬斷脈搏。

沈之嶼神色驀地一顫。

“你要幹什麽?”

元徹坐上沈之嶼側靠的塌,一把摟過他肩膀,讓他老老實實在自己身邊坐穩,雙眼直視殿下人。

“丞相大人屢次不肯就範,實在令人頭疼,只好辛苦辛苦諸位。”元徹對下面的人揚聲道,“用你們的腦袋來讓大人聽話一點吧!”

他這次竟是連已經臣服的人都要殺!

殿下所有人同時躁動了起來。

絕望的,哀嚎的,狼狽的,暴戾的,嘶吼的,鬼戎兵手中的刀刃逐步逼近,已經将皮肉隔開了一條細小血口。

有少部分人視死如歸,铿锵有力地罵着元徹蠻夷之輩癡心妄想,但大多數的則是

“救救我……救命啊……”

“我真的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啊!”

年老的大臣膝行往前,向沈之嶼磕頭求饒道:“丞相大人,下官一把老骨頭無所謂,可下官孫兒剛滿六歲……他剛滿六歲啊!求求您了,求求您讓他停手吧!”

“大人,求求您了……”

元徹很滿意這些人的反應,攏了攏沈之嶼披散開些許的頭發,幽聲道:“他說得沒錯,就只要你一句話。”

這話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一脫口,就被這群人死死抓住,前仆後繼。

“大人,下官家的兒媳也剛懷上孩子!我兒愚笨,尚未謀得一官半職維持生計,下官要是去了,他們得活活餓死啊!”

“大人,下官爹娘苦苦供養下官長大成人,我還來得及好好孝順他們……”

“大人……”

沈之嶼被迫盯着這群人,密密麻麻的求饒聲無處不在,心髒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他轉頭對元徹道:“他們沒有打算與你為敵,你又何必要他們的命!”

“那你倒是松口啊!”元徹道,“要麽告訴我那皇子的藏身之處,要麽今後就老老實實地待在身邊!”

沈之嶼咬着下唇,一字不發。

“你真要看着他們去死?”見他還是如此,元徹盛怒道,“沈之嶼!我是低估了你的心狠,還是低估了你的癡情啊!?”

字字句句比割心還要痛苦三分。

“你可真是個大好人啊,為了你那所謂的陛下犧牲一切,天底下恐怕找不出來比你更加忠心的人了!”

“就連狗都知道追随良主!”

兩人的僵持不相上下,一方攪盡腦汁想要對方服從自己,而另一個方則寧死也不肯松口。

誰也不放過誰,誰也不肯退步。

沈之嶼始終沒有睜眼看他,緊閉着雙眼,好似只要這樣就能将這些事情推開在外,

須臾,元徹冷笑一聲出口,放開了制約着沈之嶼的手,聲音恢複了平靜:“還是說,非得見了血你才知道聽話?”

“不……”

話音剛落,沈之嶼反剪在身後的雙腕在劇烈掙起來,他大口喘息着,本就沒有氣色的朱砂痣已經暗淡到近乎灰色:“住手!別殺他們!”

元徹沒管他,接過鬼戎士兵遞來的刀,起身走下臺階,在群臣中間玩味地挑選着,然後擰起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剛剛這個話最多,要不就拿他開刀?”

沈之嶼見他來真的,不管不顧地沖了出來,奈何被身後的鐵鏈限制了範圍,讓他跌倒在地上,情緒的驟然劇烈波動,平日裏好聽的聲音也近乎嘶啞着尖叫起來,發出來經年來第一次的嘶吼:

“別殺他!!!”

“你憑什麽叫我不殺他!”元徹喝道,“現在的你有什麽資格求我!”

沈之嶼雙眼通紅,渾身上下顫抖起來:“你有氣就沖我來!殺了我!”

元徹卻道:“你想代替他們死也要死得了!看清現實吧沈之嶼!看看你自己現在這樣子,根本就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嗎。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直接紮進了沈之嶼內心深處,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或許是得罪了神佛,也或許是連地獄都嫌他的魂魄髒,上一世他苦苦掙紮了七年,好不容易得到解脫,卻連輪回都入不了,要來再次受罪。

他忽然覺得好累。

“哈哈哈哈哈……”沈之嶼無法自己站起來,此等情景,也無人敢幫他,他跪匐在地上,渾身上下的新舊傷交織,骨瘦嶙峋的肩頸好似随時都能碎掉,上一刻的大悲情緒忽然轉變,瘋一般地笑了起來。

沈之嶼的反應讓元徹後怕,甚至有那麽一瞬間,聯想到上一世兩人最後的相處,但事已至此話已脫口,他不想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心一狠,擰起地上的老人,拖來沈之嶼面前丢下:

“說啊!”

“你知道我想聽什麽!”元徹看着他,逼迫着他開口,“這老頭的命你到底想不想留着!”

沈之嶼的笑聲戛然而止,眸子裏的光澤比死水還要沉。

“我……答應你。”

“我,臣服于您,從今往後,尊您為……為王。”

最後一個字說完,沈之嶼像是終于支撐不住,身體一歪,悶聲倒在了地上,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胸膛還證明他活着。

如願以償聽到這句話,元徹卻覺得自己內心也沒有多大的喜悅,甚至腦袋和心髒還有些鈍痛。

這一次,他們兩敗俱傷,誰也沒有得到甜頭。

元徹靜靜地盯着沈之嶼,漠然片刻,一字不發地轉身走了。

沒過多久,鬼戎軍進來将殿內吓破膽的大臣們拖走,染血的也地毯換了新,太醫們将沈之嶼攙扶去塌上重新躺好,用小刀割斷了綁住他的粗繩,再拿出元徹給的鑰匙,打開了鐵鏈。

接下來的一整天,元徹都沒有出現。

各類精致的吃食流水般送了進來,沈之嶼卻一口沒動,他胃裏不舒服,吃了也是吐,沒必要這樣折騰。

當日夜裏,他便發起燒來。

沈之嶼燒了一天,迷迷糊糊間,他好像出現了幻覺,聽見元徹在自己耳邊啰嗦道:“朕又要登基了。”

“你啊你,本就身體不好,又總是愛糟蹋,快一點好起來吧。”

“你不能怪朕,畢竟是你不聽話,你是逼我生氣的。”

“……”

後來,沈之嶼被殿外熱鬧的聲音吵醒,結束了混沌不清的夢境,他感到一陣饑餓,剛端起桌上一直為他溫熱着的粥,元徹就一身冕服裝束闖了進來,酒氣熏天。

沈之嶼:“……”

對了,今天他登基。

沒有人敢在登基大典上灌皇帝的酒,除了他自己。

元徹醉後才顯出些許少年氣性,目光在殿內環視半圈,鎖定在沈之嶼的位置,下一刻,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沈之嶼,唇舌打繞語無倫次道:“今後就好好待在朕的身邊,不要在乎其他人,朕就再也不生氣了,好不好?”

沈之嶼的手倏然一頓。

沈之嶼看着眼前毫無防備的人,眼裏的光驟然冷了下來。

元徹酒醒瞪大眼睛的時候,看見沈之嶼手指尖纏繞着自己親手打造的銀弦,穿過自己的腹部,自己鮮紅色的血在他手指之間滴落。

痛。

很痛。

卻不是因為這傷。

“你覺得呢?”沈之嶼回答道。

“看來是不願的。”元徹苦笑,把他的手按在心口處,道,“這裏殺不死人,得這裏。”

“我知道。”沈之嶼收回手,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

“你能知道什麽。”元徹嘀咕抱怨了一聲,可饒是再強大的身體也受不住失血的眩暈,他順着沈之嶼的力道坐在地上,背靠着桌子腿,看着沈之嶼走到門口,“還是想走?”

沈之嶼“嗯”了一聲。

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卷一完-

作者有話說:

你一刀我一刀,禮尚往來=。=

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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