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終局

終局

殷商存有五百餘年,至今共有君主三十位。大商的國運用着累累白骨堆砌而成,非殷壽一人所築——殷商早就欠下了無數血債。

姬發拎着用布包裹的稻草頭,一步一步往觀刑臺上走去。他的腳步很穩,沒有慌亂,也沒有恍惚,就如同他即将要面對的不過是他人生中再平常不過的一件小事。

随他而反的質子們都安靜地站在護衛隊裏,西岐将士們也都隐藏其中。他知道有無數目光都在暗暗地注視着自己,而他的目光,卻落在了觀刑臺那位君王的身上。

姬發離家八年了。眼前這人曾手把手教導他劍術,在他身處他鄉時也曾擔任過父親的身份。他記得兒時與殷郊玩鬧時殷壽是怎麽微笑看着他們亂來,也記得那人撫摸自己頭頂的大手是粗糙而溫暖。過去種種宛若一場大夢,醒來便是支離破碎的生離死別。

他沒能從宗廟的大火裏帶出哥哥的篪。八歲前的記憶離自己已經太遠,他快記不得母親太姒的模樣,也快記不得哥哥教自己射箭時的情形。西岐的麥浪遠在天邊觸摸不到,仿若恍惚一瞬,他身邊只剩了同伴們的屍身骸骨。

姬發盯着殷壽,默默地想,我從前為何崇拜他呢?

少年崇拜英雄,其實本就是正常的一件事。只是這少年人也的确容易盲從,往往熱血上了頭便忘了是非對錯,要現實狠狠扇一巴掌才醒得來。

但清醒的代價實在是過于慘烈。

他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往觀刑臺上走去。

殷郊擡頭看到了姬發,發出了一聲怒吼。他還不知道姬發的計劃,也不知曉姬發遞交于殷郊的不過是顆稻草假頭。他只道姬發亦被逼迫,人人身不由己。

“殷壽!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殷郊的聲音從行刑臺上傳來,嘶啞而憤怒——而這只能叫殷壽冷笑一聲,高聲喊道:“即刻行刑!”

劊子手把刀沾進水裏,擡起時有水落下,濺起水花撒在地上。刀被高高舉起。刀狠狠落下。

木頭上的繩子斷了。殷郊一時不察,直接摔落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愣住撐着地起身,看向了劊子手。

劊子手的眼眸中閃過綠光。霎那間一只九尾白狐從劊子手的眼口中躍出落在地上,沖着觀刑臺的方向嘶叫一聲,而劊子手應聲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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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劍出鞘,架在了殷壽的脖頸上。

“放我們走。”

姬發脫下頭盔,露出西岐的黃色額巾,對殷壽冷聲道。

殷壽丢下了手中的布包,稻草頓時散落一地。他怒極反笑,卻愈笑愈冷。

“殺我,你沒這個膽子。捉拿殷郊,即刻行刑!”

“西岐的兄弟們!護殷郊!”

西岐治下小諸侯國的質子們紛紛脫下頭盔,露出額上的一方黃巾。一呼百應,護衛隊與他們相鬥——崇應彪卻眼裏閃過一絲狠毒,攜劍往行刑臺上殺去。

殷壽輕而易舉地撥開了鬼候劍,順勢拔劍砍向姬發,姬發忙格擋住,下意識咬牙與他對視。

“那只妖狐我見過。”殷壽說道,看着姬發,竟是在笑,“殷郊那逆子與妖孽聯手要奪我王位,你看起來并非不知曉。你真當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麽?”

又是一劍下去,刀光劍影,铮铮有聲。姬發被殷壽壓制着,卻擡頭蹙眉盯着他,低聲怒吼:“她不是妖孽!是你心中有妖孽,才視她作不祥!”

“若非妖孽又何來魅惑之術,我看你們都被她蠱惑了。”

殷壽冷笑着,提劍刺向姬發下盤。“我知道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所有質子中我最欣賞你。你定是被殷郊和狐妖迷惑了心志,姬發,只要你現在清醒,你依舊是我最滿意的兒子。大商的太子之位,你來坐再合适不過。”

妲己護在殷郊身前,對着上臺來的崇應彪嘶吼,撲上去緊緊咬住他的手臂。崇應彪在行刑臺上與她撕打。殷郊則連忙起身四下查看,擡起了劊子手的斬首刀,加入了這場打鬥之中。

“是誰不清醒,殷壽!”

姬發躲過殷壽一擊,側身避到一面大鼓後,高聲大喊。“是你害了王後!是你殺了大祭司!你說她是妖孽,我卻看你才是禍害——你自是天譴!”

他一邊說着一邊繞着鼓,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殷壽一劍,被他砍到肩上。他疼得發出一聲悶哼,眼眸中的怒意卻更甚,拿着鬼候劍橫掃,也同樣劃傷了殷壽的手。

“你的劍術是我教的。你當真以為自己可以打敗我嗎!”

殷壽怒極,把劍用力壓上他的脖頸,把他生生摁倒在地,聲音也扭曲得變了調。

姬發被壓得喘不過氣,面目猙獰,卻奮力用鬼候劍相抵。他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內壁,疼痛伴随着血腥味一下子蔓延在他的嘴中,卻叫他無比清醒冷靜下來。

他開了口。

“你殺不死我。”

話音剛落,琴聲铮铮響起,若策馬奔騰,若怒吼若哭悲,傳至他們耳畔。

這琴聲殷壽太熟悉了。他眼瞳一縮,下意識往琴聲來處看去。

映進他眼眸中的,是一抹青。眼覆白布的姜王後不知何時坐在了觀刑臺上,盤腿撫琴。

一刀助妲己砍傷崇應彪的殷郊渾身一顫,猛然回頭看向高臺,失聲喊道:“母親!”

姜王後在琴弦上極快地拈挑,似乎将全身心的情緒都投入其中。殷壽聽得微怔,姬發見機立馬擡腿将他踢開,反手撐着牆頭一躍而下落在一旁的饕餮石像上,打了個長長的哨。雪龍駒與西岐将士們從行刑臺外奔騰進來,它身後還跟着姬發那匹在質子旅馬棚裏的棕馬,棕馬的背上馱着蘇妲己的身體。

“妲己!不要戀戰!帶殷郊跳!”

姬發沖着行刑臺上還在跟崇應彪糾纏的妲己喊道。妲己嘶吼一聲,直接附體到了殷郊身上。殷郊正精神恍惚地看着高臺上的母親,被妲己附身後面色一凜反手握刀把崇應彪掀翻,轉身便從行刑臺上跳了下來躍到馬背上。妲己也在一瞬間回到蘇妲己的身體內,握緊缰繩奮力驅馬。

“母親——母親為何在高臺上!妲己,我們快去救母親!”

殷郊在妲己身後回望高臺,下意識喊道。

“別傻了,她是在救你,你不要拂了她的好意——駕!姬發!接着!”

妲己禦馬接近雪龍駒,在姬發躍到馬背上時取下一旁早就備好的弓丢給他。姬發接住弓,取箭搭上,轉身瞄準了崇應彪便一箭射了過去。

“姬發!母親還活着你怎麽不告訴我,我們快去救——”

“王後是在為我們争取時間。你要讓她的苦心被辜負嗎?”

姬發喊道,把殷郊喊沉默了。他以為殷郊在生氣,便用眼角的餘光看去,卻見殷郊坐在妲己身後沉默着,忽然奪過妲己手裏的缰繩,奮力趕上的雪龍駒的步伐。

他看到了殷郊眼角流不下來的眼淚。

-

殷壽走近姜王後時,姜王後正好彈完了一首曲子。她像是能看到殷壽一般,微微側頭面向她的方向。

“昔年你要行軍出征前,我都會為你彈這首曲子,你還記得嗎。”

她平靜地問道,仿佛自己并不是身處混亂一片的刑場,而是在她的寝宮裏。殷壽也不是她的殺兄仇人,也不曾剜去她的雙眸。

殷壽的眼眸顫了顫,坐在了琴的另一邊,伸手随意撥動琴弦。“我今日可不出征。那日把你丢到馬棚後我便後悔了,但沒想到姬發背着我偷偷拿屍體換了你。我還把那死屍停在了鹿臺下,念着你我舊情。”

“你不要誤會了,這次我不是彈給你聽的。”姜王後極為禮貌地回道,“我是彈給孩子們聽的。”

殷壽聽完哈哈大笑,忽然猛地攥緊琴弦,割得他手心也出了血。

“孩子們?”他加重了語氣,探身貼近姜王後,“你養的好孩子想着怎麽殺我取而代之,你還奏樂助他們謀反?你可真是我的好王後,我的好妻。”

姜王後不卑不亢,只笑了笑。

“你笑什麽?”

“我笑你滿心猜忌,連自己最親的孩兒也看不透。罷了,說這些又有何用,你心裏從來都只有你自己。”

她說着,伸手摸向了殷壽的臉。殷壽沒有阻止她——他并不相信眼前的發妻還能再做些什麽。

“郊兒随我不随你,你便如此不喜他。但郊兒若是真像你,只怕他幼時你便将他殺了。你再清楚不過自己是個什麽人,你滿心只有你的王位。”

殷壽看着她臉上的白布,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臉色緩和了不少。他的語氣也放緩了下來,輕聲道:“你我成婚這麽多年,你難道不知道我曾遭遇什麽。父親只喜歡我那個廢物兄長,對我卻總有虧欠,不顧我死活。我——本王,只是想為自己求個公道,得到我應有的一切,這也算錯嗎?”

“可你求的公道,你所求的一切,都要無辜者橫死。四大伯侯皆忠臣,姬發他們也都是好孩子,你做了什麽呢,殷壽?”

姜王後說着,忽然雙手往兩側一扯。不知何時她手中握着一根極細不易察覺的琴弦,已被她纏繞在了殷壽的脖頸上。她用力地扯着,弦絲陷進殷壽肉中,叫他猛地瞪大眼睛,而她的手也已血淋淋一片。

“你瘋了!”

殷壽喊着,擡劍刺向了姜王後。可姜王後只是一悶聲,手中的力道卻越來越大。殷壽想掙脫,琴弦卻越陷越深直直陷入他的骨肉裏,溢出了血。

“我知道你收了那妖道方士申公豹,他會治好你就活你。但我一定要叫你重傷,讓你元氣大傷,這樣……才能讓姬發他們多做準備。”

殷壽握住她的手,眼眸充血,想要讓她停下,她卻像是死前回光返照,死死用琴弦纏着他的脖子。然後姜王後笑了。

“你我夫妻二人,也算是共死了。”

姜王後站了起來,猛地一撲。殷壽便被她帶着墜下高臺,落入了他與姬發打鬥時墜落的鼓裏。琴弦把他脖子勒得血肉模糊,他怒目圓睜充血,卻再沒聲息。姜王後倒在他身側,身上劍傷溢出血來,染紅了他身後的白袍。

他們死了。

-

姬發路上救下了不知怎麽還在朝歌的姜子牙,又替他吸引了申公豹的傀儡饕餮注意,一路馳馬到了上河崖邊,騎着雪龍駒一躍而下。

不放心一直緊跟他身後的妲己和殷郊目瞪口呆,殷郊大喊一聲:“你真跳啊!”想也不想也就驅使着馬從崖上一躍而下。妲己下墜時才反應過來,氣得在空中拽住殷郊的頭發。二人一狐二馬就這麽墜入了上河,緊接着饕餮也掉了下來,濺起水牆,把他們蓋頭淹沒。

殷郊趕緊游了幾下過去抓住姬發:“姬發!你沒事吧!”

“你傻啊!你跳下來做什麽!”

姬發也大喊着回複,恨不得給他一拳。繼而他們在水中不斷沉浮,姬發嗆了一口水,咳嗽着喊道:“妲己!你快施法把我們救上去啊!”

妲己也嗆了口水,死死地拽緊了殷郊,聞言沒好氣地吼道:“我就是個狐貍!!你讓我自己狗刨在小河裏沒事!這是上河——”

一個浪頭過來把她給撲到了水裏,失去了蹤跡。

“妲己?妲己!妲己你人呢!”

殷郊慌忙尋找着,卻又是一個浪頭過來,把他和姬發給打暈了過去。

-

姬發醒來的時候,化作狐貍形态的妲己正躲在他頭邊上,有些虛弱地舔着他臉上的傷。他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雪龍駒又過來舔着他另一側臉,他才撐着地虛弱地起來,迷茫地看着四周,呆了呆才啞聲道:“殷郊呢?”

妲己虛弱地趴在地上,聞言勉力擡頭指了指一旁。他順着方向看去,只見殷郊坐在上河岸邊,愣愣地盯着裏頭奔騰的河水。

“……你身體呢?怎麽現在是個狐貍樣子?”

姬發看着殷郊,嘴中卻問着妲己。

“……你們人的身體太麻煩了,我不要了。”

妲己小聲說道。“就讓蘇妲己葬在上河裏吧。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我也該自己修煉一下人形了。”

姬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抱起妲己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休息,然後起身往殷郊那兒走去。

“殷郊,我們……”

“你聽到了嗎?”

殷郊看着河水,忽然說道。

姬發不明所以:“聽到什麽?”

“河啊。你聽到上河的聲音了嗎?”

殷郊指向了奔騰而過的河水,聲音有些顫抖。

河水嘩嘩而過,沖到岸上時會帶着岸上的石頭流下去,發出清脆的滾石聲。殷郊伸手,便有河水擊岸濺起水花,撫過他的掌心。他下意識地喊了聲“母親”。

上河沒有回答。上河只是東逝而去,奔去了更廣闊的的天地。

殷郊忽然踉跄起身,追着河水,在岸上大喊着母親母親。姬發在他身後追着,讓他停下。

最後是殷郊重心不穩摔了一跤,姬發才追上了他。他顫顫伸手撫摸着上河水面,讓那混雜着泥沙的黃色河水浸濕了他的手。然後他哭了,他的眼淚落了下來,随着河水流逝。

“母親……母親啊。”

他嗚咽着,伏在地上。可母親再也不會撫摸他的頭安慰他,母親已經變成了河,從西流向東,母親變成了鳥兒,從北飛往南。

母親無處不在。可母親也徹底離開。

姬發沉默地抱着妲己,半跪在他身邊,也望着東逝的上河。

他感受到妲己在自己懷裏動了動,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自己的衣襟似乎也濕了幾分。狐貍也會哭嗎?

姬發不知道。姬發也伸手撫摸着河水,他低聲道:“她是最好的王後,最勇敢的勇士,最好的母親,也是最好的……”

“她。”

殷郊接過了他的話。他跪在上河邊,臉上滿是淚痕,雙肩還是不是随着自己的哭泣而抽搐。但他的聲音已經被他壓着穩定了下來。他望向河水流向的遠方,沉默了片刻,又低聲重複:

“她是最好的……她。”

上河奔騰而過,似是回應,卻又不停留,歡快而洶湧地離開,留下的只有他們。

-

雪龍駒載着二人一狐,日夜兼程,終于在陽光明媚時回到了西岐城,一路進了城中。百姓們見了雪龍駒,都說是少主回來了少主回來了,聽得姬發心中作酸,耳畔似乎響起了兄長的聲音。

“回家。”

他見過父親後就倒下了,跟殷郊一塊兒養了小半月的傷才勉強能出來活動。待他出了自己的寝殿才知道外頭已是天翻地覆的變化。據說遠在朝歌的殷壽被申公豹救活但是重傷,暫且無力來處理他和殷郊的事情,他才松了口氣,坐在父親身邊,愣愣地看着雷震子和雪龍駒在嬉戲。

“父親。”他忽然問,“哥哥呢?您知道哥哥的屍骨在何處嗎?”

姬昌渾身一顫,沒有回答。

“是在地牢?在摘星閣?還是在哪兒?待我打回朝歌,我就去找——”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到父親痛苦地俯下身子顫抖着,似孩童那般嗚咽。就如同那晚姬發在野外找到的姬昌時,西伯侯緊緊地抱着一個食盒,不住地顫抖哭泣。

“父親!”

年幼的姬旦端着藥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他慌張地越過茫然無措的仲兄,把藥盤直接塞到姬發手裏,湊到父親身邊抱着他。

“沒事兒父親,夢中都是反的。大兄會安息的,大兄會安息的。”

在姬旦的安撫下,姬昌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了下來。一旁的仆從似乎早就習慣了,見狀立即過來,攙扶着姬昌,将他扶回屋內,留下一臉擔憂的姬旦以及依舊茫然的姬發。

姬發端着藥發愣,看着父親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才看向了他這個八年前母親才剛懷上的弟弟:“父親他……”

“父親的身體不好,而今又遭受磨難。兄長現在是西岐的少主,日後還要辛苦兄長了。”

姬發看着姬旦發愣,放下了手裏的藥沉默一陣,問:“你們是不是都知道哥哥他是怎麽死的。”

姬旦嘴唇發顫,別過頭去不肯看他。

姬發伸手捧起弟弟的臉,近乎懇求地看着這眼眶發紅的孩子。

“好孩子,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吧。”

-

金色的麥田裏,殷郊皺着眉頭盤坐在其中。他的膝上放着一把古琴,是伯邑考的妻子為他找來的。據說這位前西岐世子精通各般樂器,琴也只是其中一種,殷郊撫過琴弦時總是克制不住想起那日初見伯邑考時那暖陽似的光,和麥子的清香。

而今西岐卻因為天譴有麥無實,西岐的暖陽也永遠地在朝歌黯然。思及此處,他總忍不住想起也死在朝歌的母親。于是他彈起了琴。

兒時母親教他彈琴,他後來便常常與母親合奏一曲。母親總總面帶憂色,可與他合彈時也會露出笑意。

琴聲慢慢,他在麥田裏沉浸其中,卻一不小心彈錯了一個音。然後他頓了頓,擡頭在無邊無際的麥田裏尋找着,高聲喊:“妲己!你在哪兒!”

麥田裏鑽出來一個頂着狐貍耳朵的頭。修成人形沒多久的妲己回頭看他,嘴裏還叼着一個活物。

“什麽東西——都跟你說了別叼在嘴裏了!”

殷郊無奈地喊道。妲己哼了聲,叼着那活物走近,他才發現那是只兔兒,接過在手中撫摸了下,有些納悶:“這是哪兒來的兔兒,還挺可愛的。”

“一共三只呢,好像是有人養着的,你看它們脖子上還綁着鳳紋布帶呢。”

妲己從身邊一手拎着一只兔兒,殷郊慌忙接住,在三只兔兒身上仔細看了看,果然看到了脖子上那條鳳紋布帶,頗有些驚訝:“這是姬發他們家的家紋啊,這是他家的兔兒?”

“很有可能。我還聞到了伯邑考的味道,很好聞!”

妲己點頭說道,又探頭在兔子身上嗅了嗅。

“這你也聞得出。不會就是咱哥養的兔子吧……”

殷郊說着,突然聽到了腳步聲。他擡頭看去,只見精神恍惚的姬發拿着一根篪走向了他:“姬發?你怎麽了——”

他發現了姬發臉色蒼白,嘴唇微顫,于是他的話戛然而止了。

姬發茫然無措,又精神恍惚。他走近了殷郊跌坐在他面前,愣愣地看着殷郊和妲己,沉默了很久,才開了口。

“你們說……為什麽啊。”

“什麽為什麽?你怎麽啦,怎麽都不說清楚啊?”

妲己疑惑地看着她。他們三人便這麽坐在麥子間面面相觑,姬發看起來情緒波動太大,一時間無法組織自己的語言,看着殷郊,張嘴半天才說:“為什麽殷壽要這樣啊。”

殷郊頓時緊張起來,全然沒有發覺手下的兔子在掙紮着想撲向姬發:“殷壽怎麽了?他要打過來了?我跟你一起——”

“為什麽要騙我父親……親食子肉。”

一片寂靜。殷郊愕然地看着姬發,妲己也怔怔地看向他。

姬發忽然抱頭痛哭。他拿着兒時哥哥送自己的篪,哭聲像極了一只野狼在哀嚎,聽得人心一悸。

兔兒掙脫了殷郊的手,鑽到了姬發的手下。

姬發哭着看過去,對上了兔兒的眼睛。

“……哥哥啊。”

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姬旦口中父親吐出的兔兒,是哥哥的血與肉構成的新生。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這三只兔兒,于是哭聲又漸漸停了下來。

姬發沉默着,他們也沉默着。然後姬發把兔兒們放在腿上,吹起了篪。

篪聲幽幽,似泣聲連連,又像是什麽在怒吼。

殷郊彈起了琴。琴音與篪聲回蕩在麥田裏,引得無數行人駐足,細細聆聽。

妲己坐在麥田裏,麥子高得能淹沒她。她細細地聽着,不知為何心裏終于後知後覺地泛起了苦澀。她好像終于咂摸出了點“人”的意思,她想起了朝歌深夜裏那個允許她注視的姜王後,想起了伯邑考身上的麥子清香。眼睫一顫,她用自己修成的人形落下了眼淚。

少年們終将成長,妖狐也懂得了如何做人。可來不及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不及了。

風刮過,把合奏的樂音傳向更遠方。那兒有戰亂,有苦不堪飲的泉水,染上瘟疫的牲畜,出生便夭折的嬰兒。

而在有麥無實的麥田裏,少年們在奏響最後安穩日子的曲兒。他們都知道這曲終了,他們就要踏往遠方。

天下大亂。吾輩當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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