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醫者仁心
醫者仁心
今天的工作是掰着指頭數倒計時的。
早晨十點。
許稚切換理智冷靜的大腦,精準的為病患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題。
甚至中間還找了時間安排整個月實習醫生的排班表,和桌子對面的華筝揚聊了幾句今天的工作還算順利——
中午十一點五十五分的時候,來了最後一位病患。
忙了一個早晨滴水未進,許稚嘴唇早已幹裂,喉嚨吞咽已經有了明顯的不适。
顧不上再去考慮裴護早晨忙什麽,只想到點拖着身子慢吞吞去飯堂買一碗滾燙的砂鍋龍須面,今天自己偷懶忽視身體,就應該受到100度滾燙的面條滾進嘴裏跳下食道在胃裏跺來跺去的燙刑。
然而,門口晃悠悠來了一位病患。
楊帆有些為難道:“許醫生,病患下午着急上班,您這能不能...”
許稚接起電話,強撐有氣無力道:“沒事,你讓他來吧。”
“你好,你是哪裏不舒服?”
“我哪裏不舒服,你看不出來嘛?”男人大概二十多歲的樣子,穿着整潔幹淨,眉眼之間卻總有種輕惶,語言感性激進,想來平日恐怕是很少有人在意過他的發聲。看到許稚病恹恹的坐在椅子上,随手将挂號單丢給許稚,言語已經繼續輸出:“我都不稀得說你們,我來了多少次了,你們拿我當什麽玩意,你信不信我投訴12345?”
許稚應該是醫生該有的專業素養,從第一句話時就應該明白對方來者不善的。然而,低血糖發作的大腦還要騰出力氣思考病症,此時無暇顧及情緒的管理。
“不好意思,我确實僅憑肉眼看不出來,你能配合一下描述一下可以嗎?”
“你啥意思,你做夢呢?!是我不配合嗎?!我來了幾次了你們都拿我當傻X,我腦子有病呀我沒問題讓你拿我當猴子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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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稚渾身已經開始顫抖了。
診室內病患的嘶吼聲音越來越大,引來不斷有其他路人朝辦公室內窺探。
聽到許稚診室內的聲音,楊帆過來跟着輕聲勸解着。
男人情緒上頭,像是給怒氣做運動似的繼續喊了十幾分鐘,卻沒有一句描述自己到底哪裏不舒服。
許稚已經沒有力氣,站不起來,只能一邊忽略喉嚨的幹痛用力咽着口水同時随着低血糖的原因渾身顫抖,帶動着眼角泛紅聲音顫抖,看起來像是快要哭了似的:“您看您一進來,我沒說兩句你就指責我們做夢,我也沒說什麽——”
“我XXX——”聽到許稚的解釋,病患突然崩潰指着許稚:“你們是來給我服務的,你倒還指責起我了,你叫什麽名字,有沒有工號,你等着,我要投訴你,我要給醫管局投訴你,這事我和你沒完!”
人間悲涼,是每一位迫于生計理智負責的打工人。
楊帆見自己作為一個小臺階沒效果,只能輕聲遞給病患一個大一點的臺階:“您先別着急,我這立刻去幫您找我們領導,可以嗎?”
“——你別。”病患甩手拜托楊帆的靠近,冷哼一聲望着繼續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的許稚:“你別找領導,誰找領導我投訴誰,我就在這不走,我就要他給我看病,我耗死他。”
說完,病患氣質昂揚的拿起電話,先來一個12345投訴。
倒黴的是,12345中午十二點休息時間,電話偏偏在十一點五十九分打通了!
竟然給打通了!
許稚每發出一個字,喉嚨就如同刀割一般的難受。
“您——”面對情緒激動的病患,溫柔勸慰已經不起作用,許稚只能深吸一口氣努力将所有的理智喚回,擡起手表示投降,等待病患又吼了幾分鐘之後,才輕聲道:“我可以說話了嗎?”
随着病患的聲音停止,所有人才發現此時許稚的聲音是不對的。
許稚明白,此時只能順應病患的情緒,不要再去為自己解釋,而是聽着患者的訴求——
果然。
“我給你們說你們就是欠投訴,之前我投訴你們那個小姚醫生服務态度太差,我印象太深了過年的時候我給他發微信問我家人偶爾會心髒抽抽,是啥情況,就不給我回。讓我加什麽企業微信的時候說的好好的,用到他的時候就裝死。結果等我投訴了又給我道歉說自己不容易,我也是心軟當時同意了,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就不應該給好臉。我哪次來醫院都是你們開什麽我就配合什麽,我少你們一毛錢了嗎——”
車轱辘話,來來回回說了十幾分鐘。
許稚一臉聽天由命。
已經不想去解釋小姚不是心內科專科醫生,也不想去解釋怪不得小姚一直想離職。
更不再寄希望于可以準時吃飯。
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些人會把生活中的不爽故意借由向各行各業的接待窗口發洩。
畢竟孩子舍不得罵,媳婦不敢罵,父母不能罵,就只能将惡意發洩給陌生人。
反正,有理無理,他們也不能回怼,誰讓他們是接待窗口呢。
“好的,您這憤怒我理解了,您是哪裏不舒服呢?”許稚只當自己腦袋後面開始發佛光,胃裏雖然空空如也,內心卻足夠強大。
“我就心裏不舒服啊。”
許稚先用免洗洗手液消毒,之後搓搓冰冷的雙手并将聽診器放在掌心裏捂了一會兒,示意病患掀開衣服自己用聽診器先聽一聽。
聽完之後,許稚淡淡道:“我這邊聽到心髒沒什麽問題,您有什麽具體症狀嘛?”
看到許稚在用聽診器前捂了捂,病患沒有了剛剛的憤怒,結結巴巴:“就是,就是今早上班的時候突然心悸,我有點害怕。”
“那我給您開張檢查單,等結果出來再看。”
“可以。”
原本一分鐘就能結束的事情,偏偏得用半個小時,和許稚的個人投訴。
可是哪怕結束,病患起身在離開之前,似笑非笑道:“你這個人說話我不愛聽,我也是個建議,你真應該改一改。”
許稚已經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他甚至連手都無法擡起來,只能繼續幹咽口水扯着嗓子:“我知道了。”
等到病患走後。
許稚低下頭,已經失去了對身體和情緒的控制。
等到擡起頭,本想去吃飯——
“大夫不好意思我咨詢個事——”一位病患捏着手裏的單據看到整個樓層只有許稚的就診室裏有人,直接進來詢問。
有一瞬間的悲傷襲來。
“你等我一下,我調整一下情緒。”許稚本想倒杯水,卻發現自己手邊連杯子都沒有,只能放空幾秒讓腦子冷靜下來。
“能理解能理解。”病患幹脆坐在許稚的旁邊,手裏捏着單據,等待許稚恢複情緒。
“你這個情況,其實如果不願意每次重新挂號浪費錢,你到時候來找我也行。醫院要求挂號是事實,但是對我來說,都是看病,沒什麽區別。”
聽到明顯有利自己的答複,病患卻有些懷疑的打量着許稚:“可以嗎?”
幾分鐘後,得到許稚專業回複的病患将手裏的單據放回包裏離開。
許稚将胳膊搭在桌上,掌心握着一張衛生紙,将臉埋在紙裏,任由委屈流淌。
相比起責難病患的溝通困難,許稚更生氣自己本應該避免這件事的發生,是自己忽視了低血糖的風險,低估了和患者溝通的注意事項,引發聲音顫抖情緒失控。
否則這架自己不一定會輸!
看來,早餐不可不吃。
等到一切恢複就緒,許稚的情緒自愈,起身朝飯堂走去——
卻看到裴護站在門口靠着牆壁等着自己。
四目相對,許稚瞬間明白是楊帆打的電話,裴護一定知道了自己剛剛遭受的一切。心髒像是被一股暖流觸碰到,對方大概是怕許稚看到他情緒失控對場面把控不利,所以裝作毫不知情的等在外面。
許稚沒事人似的指指辦公室:“你來多久了?”
“我也剛到。”裴護雙手在口袋裏晃晃,随意環顧四周道:“昨天沒吃好麻辣燙,不如我們今天中午去吃砂鍋?吃完你補補覺?”
“首先我沒哭。”雖然低血糖令許稚渾身顫抖情緒不佳,但愛情的甜卻漸漸補充了許稚生理上的痛苦。縱使喉嚨幹澀,許稚還是主動聊起自己剛才的不适:“所以說,以後下雨下雪下刀子,我都得先吃早飯,命重要。”
“對不起,你今天沒和我聯系,我應該想到你會忙到來不及吃早飯的。”裴護擡起手本能的将身邊的許稚摟了摟:“這個病患的事你別管了,我去處理。”
“其實今天的事也不全是病患的原因,歸根結底是我工作情緒沒有管控到位。”許稚毫不在意的擺擺手跟着對方一邊朝飯堂走一邊大咧咧擺手:“到時候需要我回電就給我吧,我吃飽了睡飽了,二皮臉彈性最佳。”
裴護低頭笑笑:不愧是許稚。
卻還是寵溺道:“好啦,你別管了。”
—
“你知道林巧稚醫生嗎?”許稚望着熱氣騰騰的砂鍋,和旁邊星巴克新出的濃椰馥芮白,雙手合十,用力咽咽口水流下了感動的淚。
“知道啊,萬嬰之母,建國以來最優秀的協和婦産科醫生,将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醫學事業。”裴護給許稚的砂鍋裏又夾了一塊牛肉卷,看着許稚吃的滿足,不由得勸他慢點吃。
“我奶奶就是她接生的。”許稚不顧食道癌的風險吸了一口滾燙的龍須面,面條在口腔裏跳躍着,活躍着,落在胃裏,刺激的渾身毛孔都在散發着熱氣。這才滿足的喝了一口咖啡,繼續道:“在六零年代,農村還是以女人就要結婚就要生子來評定是否标準。而我奶奶當時是村裏小學老師,嫁給爺爺後,兩人琴瑟和鳴非常幸福。奶奶當時就想讓村裏所有女人認識字,而爺爺14歲開始就在飯館當學徒新中國成立後便跟着大人去郵局當郵差,兩個人沒有時間生孩子。然而,對于村民來說,傳宗接代,成為一個普遍意義上的女人比讓大家吃學習的苦,要更重要。”
“那個時候,奶奶說,平日裏還尊稱她為吳老師的人,跟着她去山上,舉着刀告誡要她做個女人。或者當她和同事朋友一起吃飯的時候,忽然有人怪笑着問她為什麽不願意給爺爺生個孩子。尤其是太奶奶,每次看到奶奶的身影,就掄起笤帚咒罵奶奶心術不正,嫁了爺爺還想出去亂跑。”
“當一個正确的觀念,在一群錯誤的觀念裏時,錯誤的觀念就是正确的觀念。”
“奶奶當時出現了精神分裂,她無法再工作,無法再信任,也害怕無時無刻會出現的無知謾罵指責。爺爺帶着奶奶來到協和醫院,奶奶看報紙上說林巧稚大夫是著名的婦産科大夫,所以她要全國最著名的林巧稚大夫檢測自己是不是一個女人。”
許稚咬了一口纖薄的土豆片,一只手扇着從嘴裏不斷冒出的熱氣,一邊繼續道:“你我都知道,這應該是看精神科。你我也知道,林巧稚醫生學的是西醫應該尊重科學事實,但是她接收了我奶奶,為我奶奶開出是一個正常的女人的證明,并且建議爺爺和奶奶生育一個孩子,奶奶的病就會不藥而愈。”
“啊,那不是——”正在手機上瘋狂下單好利來面包,藍蛙漢堡,泰食獸蝦餅等等作為下午茶和晚餐的裴護本想提出疑問,想到是許稚的長輩,幹脆又閉嘴不說。
“奶奶并不是打算不生孩子,只是那個時間個人生活會受到周圍人的沖擊,盡管傷害彼此都不是大家的本意,但在新思想新社會的沖擊下,每個人都會有迫切想要改變一些什麽的沖動。在協和治病的日子裏,奶奶脫離了原本負面的環境,回去不久便和爺爺生下了我爸爸。所有人又恢複了平日的和善有愛,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直到我出生。”
許稚望着午間陽光越過玻璃窗灑在桌面,深秋的風溫暖裏還滲着一絲冰涼,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似的,依稀還有一絲露珠的味道。
“我聽奶奶說,她當時看到我躺在搖籃裏,陽光落在我身上,就忽然想要給她第二次生命的林巧稚醫生,所以給我起名,叫許稚。”
“林巧稚醫生會嚴格到,醫護人員允許即将卸貨的産婦吃魚而不滿,擔心産婦所有的力氣用在生産上顧不上挑魚刺。”許稚悠悠的将最後一口湯喝完,滿足的仰起頭:“有的時候我們走的太快,反倒忘記了最初的目的。我應該努力成為好醫生,而不是苛責患者成為好患者。”
剛剛在鮑師傅下單泡芙的裴護檢查手機裏的訂單,又加了十根俄羅斯香腸,這才滿意的放下手機,看到陽光落在許稚的睫毛,點燃許稚的眼眸。
整個餐廳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怎麽就我說話,你說句話呀。”感覺自己說完單口相聲的許稚不滿的轉過臉準備糾責——
裴護忽然身子向前歪着腦袋瞄準對方嘴唇用力的親了一口。
不等許稚反應過來,裴護已經懶洋洋靠着椅背繼續看着手機檢查訂單。
許稚整個腦袋已經漲成了粉紅色,一拳砸在裴護胳膊上,四下驚恐環顧:“你在幹什麽?!”
裴護任由對方捶在自己身上,甚至身體随着對方的動作跟着晃動,大剌剌的用胳膊勾住許稚的脖頸,刻意裝作大佬似的嘟起嘴一臉無辜:“哪有白聽曲的,爺給你啵一個。”
“啵?!——”許稚本能的重複了這個字的讀音,整個人不由得秒懂,紅着臉抖着肩膀笑:“滾,大白天的。”
“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