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番外4:諾裏斯+盧錫安(12)

番外4:諾裏斯+盧錫安(12)

(12)

不同于一起長大的盧錫安,作為一只雌蟲,一只身份高貴的雌蟲,賽斯的感情經歷十分單純。

他從十七歲起,到三十八歲(諾弗瑞森後遺症之一),以及未來近百年蟲生,只愛着一只蟲,且将永遠只愛那一只。

這是構建起他自我概念的基本事實。

愛這種情感,到底是一種什麽存在?

為何如此淺薄無知,如此低劣醜惡,滿身都是缺陷的蟲,也能得到伊登的青睐和執手?

賽斯直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但他很清楚一件事:]

因為在意,才會做很多奇怪的事;

因為喜歡,才會卻步不前。也同樣是因為情深,才會卑微如塵。

高中時期的賽斯,沒有精力更沒有能力摻和進盧錫安的事。

與備受歧視欺淩的他相比,盧錫安就像高坐王座的王。

在兩性關系裏,他在食物鏈頂端,是鬓毛濃密、威風凜凜的獅子。

雄蟲們看見他,驚嘆癡迷,不能自拔。

那會,賽斯只覺得盧錫安對諾裏斯态度有點奇怪。他從沒想過他和諾裏斯會有點什麽。

穆羅尼亞的其他學生也是一樣的想法。

因為這兩只蟲差別太大,大到盧錫安和諾裏斯所有的愛慕者都認同了他們之間的“好友”身份。

十多年後,賽斯偶爾從昆恩的一次吐槽中,得知盧錫安大學時的奇怪行為。

他隔三差五就會跑去帝斯滕特。誰也不告訴,偷偷地去,悄無聲息地回。

這個信息就這樣留在賽斯腦海裏。

直到幾年後,某次伊登不經意間提起諾裏斯的大學。

那個瞬間,散落在漫長歲月間的各種線索拼接到了一起。

賽斯看到了大樹的全貌。

從繁盛的枝葉,到深埋土壤裏的根系。

賽斯沒有轉頭。

他不需要去看去确認。

諾裏斯不會走。

包廂外嘈雜音大了起來。典禮臨近開始,最後一波蟲正在進場。

守在包廂外的皇室扈從看到諾裏斯起身,為他拉開了門。

“閣下?”

諾裏斯站在原地:“……這是誰告訴你的?”

“你可以去查他的航行記錄。”賽斯回答。

黑發雌蟲口氣如此篤定,只有一個可能,他早就查過了。

他在暗示什麽,他——

“盧錫安喜歡你。”

賽斯又說了一遍:“其他的我不知道,但這件事我很确定。”

諾裏斯握起拳頭,感覺控制自己的呼吸是如此艱難。

“馬上要開始了。”

伊登從門外走進,手裏拉着阿斯尼諾:

“你們在聊什麽?怎麽這麽嚴肅?”

諾裏斯朝側退了一步,給好友讓開通道。

伊登對他笑笑,從他身邊經過。與此同時,一抹珠寶的亮光刺進諾裏斯的眼角。

——是那條項鏈。

諾裏斯的腸胃扭成一團。

他感覺自己似乎晃了一下,但也可能只是錯覺。

伊登奇怪地轉過身:“諾裏斯?”

雄蟲沒有回答。探究的目光落向他的脖頸。

“是不是很懷念?”

伊登楞了一下,随即湊過來,方便諾裏斯更好打量。

“當年畢業舞會我借過你一條類似的,很襯你的禮服。”

“你還給我後第二天,被我弄丢了。”

“因為很喜歡,我又去找德米拿了這條綠色的。”

“珠寶設計師當時用藍寶石和綠寶石做了兩條。你戴那條藍色的真得太好看了,很多雌蟲眼睛都看直了。”

“就連盧錫安也……咳咳啊,你不坐下來嗎?”

一不小心碰到敏感詞彙,伊登低咳兩聲,匆忙轉過身,回到座位。

“我要看!雄父,我要看諾裏斯叔叔的舞會照片!”

阿斯尼諾興奮地扯住伊登的袖子,嚷嚷道。

和自己弟弟一樣,阿斯尼諾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

區別在于小雄蟲的武器是眼淚。他的是執着的叫喊。

伊登只能打開終端。

昨天晚上剛給阿斯尼諾看過一批,他很快就找出了記憶裏那張照片。

終端投影出十五年前的影像。

二十歲的諾裏斯穿着銀灰色的襯衫和配套的墨藍色馬甲西褲。白西裝的盧錫安從旁邊湊過來,對着鏡頭擺出痞氣的笑容。

雄蟲沒有戴領帶,襯衫口敞開着。

剔透的藍寶石垂在他精致鎖骨間,和他淡藍色的眼瞳互相呼應,仿佛夜色裏燃起的藍色幽火,格外得蠱惑蟲心。

“哇!!”

阿斯尼諾紅了臉,擡頭瞅瞅身邊的雄蟲,又“哇”地看看投影裏的少年。

如此反複好幾次,他突然跳到諾裏斯身邊,拉起他的手:

“諾裏斯叔叔,我要娶你!”

賽斯一把将阿斯尼諾揪回,按坐到座位裏:“閉嘴。”

包廂外,會場忽然安靜下來。

穆羅尼亞的校長笑呵呵地走出來,宣布今天的典禮正式開始。

幾十分鐘後,皇室扈進入包廂,來到伊登面前:

“閣下,快到您發言了。”

伊登安撫了阿斯尼諾,俯身吻了一下賽斯,起身離開。

諾裏斯腰背挺得筆直,視線自然下垂,看向下面的主席臺,似乎完全投入到這場典禮之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藏在陰影裏的手有多顫抖,呼吸又有多短促。

他不敢置信。

賽斯的直言,伊登的照片,以及它們組合起來,所暗示的真相。

不知為何,一副殘留的舊時記憶闖入他的視野。

十五年前的夜晚,樓下彩燈晃轉、喧鬧無比,樓上幽深昏暗,靜谧幽深。

盧錫安小心地靠過來,想要吻他。

他臉上的神情虔誠到諾裏斯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開口時,聲音非常輕柔,好像怕打破籠罩在他們之間的魔咒。

——諾裏斯,你……能抱我一次嗎?

諾裏斯再一次起身。

伊登正在臺上演講,他的聲音柔和有力,他的綠眸閃亮,他聚集了所有星光,就連空氣裏的灰塵都在發光,都在随着他的手勢舞動、臣服。

賽斯的手舉到嘴邊,掩飾着嘴角微微翹起的弧度。

阿斯尼諾昂着頭,嘴裏嘟囔着一些他搞不明白的詞語,小臉上全都是對雄父的崇拜和敬仰。

雷鳴般的掌聲中,諾裏斯悄然離開禮堂。

遼闊藍天下,穆羅尼亞一派悠然。

高大的樹木遮起烈日,在道路上投下濃郁的深綠。

風和陽光追逐、悅動,拂去額上的汗滴,帶來生機和向往。

不知不覺,諾裏斯來到了當時的宿舍樓。

白色栅欄,紅磚外牆,拱門塔樓,缥缈的光影被窗戶切割,堅厚的牆體在喧鬧的世界中構建出一個安全隐秘的角落。

穆羅尼亞提供給雄蟲的宿舍,複古樸實,又極有藝術感。

是諾裏斯在學校時僅次于圖書館最喜歡的窩居處。

現在這個時間,宿舍樓裏空蕩蕩,看不到一只蟲影。

諾裏斯在入口處試了了當年的密碼,意料之外竟然還能用。

他踏上樓梯。

等他回神時,他已經站在了二樓陽臺處,面對着修建整齊的草坪和爬滿栅欄、拱門的粉色玫瑰。

彌漫的花香中風在歌唱。

記憶的碎片浮現在眼前。

諾裏斯眨眨眼,陷入更深的恍惚。

——嘿,真巧啊!天氣這麽好,和我一起跑跑步?

一身白色運動裝的少年抹着額上的汗珠,笑容比清晨的陽光還耀眼。

他當時怎麽回來着。

——哦。

少年諾裏斯離開陽臺,回到公共休息室,準備返回自己房間。

——諾裏斯,你快出來!你再不出來我要爬進去了!

諾裏斯以為盧錫安在開玩笑,根本沒當真。然後幾分鐘後,那個聲音更大了。

——諾裏斯?諾裏斯?諾裏斯?

諾裏斯擰着眉頭,重重踩着步子返回陽臺。一擡頭,就見剛剛還在栅欄外的雌蟲已盤坐在裏面的草坪上,雙手呈喇叭狀,一聲接一聲。

翻越圍欄違反校規。更別說盧錫安翻地是雄蟲宿舍的圍欄。

諾裏斯當即沖下去,用他的怪力提溜起盧錫安,将他掃蕩出宿舍樓。

——一起去跑步?

盧錫安拽着他的手不放。

最後,諾裏斯不僅陪他跑了步,還同他游了泳、當他對手打了球。作為回報,盧錫安在圖書館時十分規矩,沒喧嘩沒鬧事,還幫雄蟲買了午餐。

諾裏斯忽然察覺到自己在笑。

有那麽一秒,他只是單純的快樂。

他斂起笑意,準備再看一眼這裏,然後在宿管發現他的不正常進入前離開。

一雙眼睛在陽光中閃爍。

諾裏斯掠過的視線倏地轉回。

他看到了盧錫安。

成年後的盧錫安。

穿着白色西裝,英俊灑脫、潇灑帥氣的盧錫安。

……不,他好像……有點不一樣。

盧錫安逐步靠近,諾裏斯發現了這個不一樣在哪裏。

棕發雌蟲瘦了一圈。

下巴輪廓鋒利得像一把刀,神情不再是毫無陰霾的爽朗恣意,眼神裏染着濃濃的憂郁。

半個月的時間,盧錫安就不像盧錫安了。

諾裏斯下意識地想開口問。

他嘴唇動了一下,忽地回過神來,轉身向裏疾步而去。

“——諾裏斯!”

盧錫安在下面喊。

一剎那間,他的聲音和過去重疊。

雄蟲腳步一頓。

“這是你和我約好的見面。”

“你答應的!”

盧錫安慌了,他助跑一段後猛地一跳,哐啷一陣巨響,整只蟲順着二樓闌幹爬了進來。

諾裏斯被這變故震住了。

他僵在原地,緩緩回身,就見盧錫安幾個大步,夾風帶汗地逼到他面前。

“我是‘明天的明天是明天’。”

雌蟲氣喘籲籲道,用手抹了一下,掌心的灰塵瞬間沾上他的臉。

一只畢業多年的雄蟲出現在高中生宿舍裏,勉強還能解釋。

一只畢業多年的雌蟲翻圍欄、翻窗臺進來,很可能被送進治安局。

因此不管諾裏斯如何想直接扔下盧錫安遁走,他最終只能拽起雌蟲的手,将他從宿舍樓裏拖走。

盧錫安也不掙紮。

然而諾裏斯若是稍一放開,他就将自己粘在地板上,一步也不動。

離開危險區五十米後,諾裏斯再也不受這氣。

“啪”一下甩下盧錫安胳膊,頭也不回地向禮堂方向邁動雙腿。

盧錫安追了上去。

“我是‘明天’。”

“我真的是‘明天’。你的資深粉絲。”

“老師,你答應我要見面的。”

“我最少有三個小時的會面時間。”

“諾裏斯,我——”

“我知道了。你閉嘴。”

雄蟲突然止步,淡藍色的雙瞳冷冰冰地刺過來。

理虧的盧錫安摸了摸鼻子,不敢再造次。

雌蟲随意掃視了下周圍,發現他們剛好站在小禮堂的外面。

穆羅尼亞有好幾座禮堂建築。

區別于現在正在舉辦畢業典禮的那棟建築樓,每年用來辦文化祭、各種比賽、以及畢業舞會的這個,被加了個小字。

這裏依然沒什麽蟲。

禮堂外側還有一些畢業舞會的裝飾品沒有完全除掉。

透過透亮的窗戶,裏面依稀還能看到搭建的舞臺和桌椅。

“來都來了,進去看看?”

盧錫安轉向諾裏斯,提議道。

雄蟲眯眼盯着盧錫安。

盧錫安還以為自己要被拒絕了,諾裏斯忽然嗯了一聲,率先朝小禮堂走去。

他們繞過點綴着花圃的正門,踩着長短不一的野草,來到了後面的側門。

盧錫安咔咔咔輸入一串密碼,門應聲而開。

“這麽多年,穆羅尼亞的安保蟲還是一群吃幹飯的廢物?”

一天之內第二次,諾裏斯沒忍住,皺眉吐槽。

“雖然很喜歡聽你罵蟲,但這次他們不背鍋。”

雌蟲哈哈大笑:“是我找賽艇隊的後輩要的通行碼。”

話一出口,諾裏斯眼神一沉。

盧錫安心裏頓時咯噔一下,驚覺自己一得意就說漏了嘴。

還好雄蟲沒再追問,只是用很古怪的眼神注視了一會,便扭頭鑽進了黑暗裏。

盧錫安懊惱地在牆上砸了一拳,不敢逗留,矮身閃進,跟上諾裏斯。

他們一前一後地在小禮堂裏穿行。

諾裏斯帶頭,盧錫安綴在他身後兩步遠的距離。

雄蟲不說話,盧錫安也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雖然将對方約到這裏是他的計劃,可真的發生了,隔了十幾天再見到這只蟲,盧錫安突然又慌得一批。

室內悶熱難耐,雌蟲舔着嘴唇。嗓子又癢又幹,汗水順着脊背直往下流。

諾裏斯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掃蕩,一言不發,仿佛化身職責在身的校工,在對眼前殘留的物品進行巡視檢查。

兩蟲拉長的腳步聲回蕩在穿透玻璃射進的陽光裏,振動起堆積的灰塵。

諾裏斯登上樓梯。

盧錫安一不小心步子邁得大了,又趕忙撤回來。

精準恪守安全距離。

“好幾年前,你關注我星網賬號,各種評論留言時,就知道那是我?”

諾裏斯站在二樓,俯視着雌蟲。

盧錫安看不見他表情。

對方一如既往平穩冷靜的聲音也聽不出情緒。

盧錫安咽了咽口水,抓了抓褲腿。

這是個關鍵問題。

回答的不好,會惹厭惡。回答的好,可挽回一點好感。

兩步并一步,充分發揮體能優勢,嗒嗒兩步,走完最後幾階樓梯。

“我最離奇的念頭裏,也沒想過你會是他。”

盧錫安站在雄蟲面前,直視對方:

“真的只是偶然。直到簽婚前協議,我才發現,宇宙的主宰對我有多偏愛。”

這句話放到今天以前,諾裏斯只會解讀為盧錫安的一貫自戀臭屁。

而在那張舞會照片仍在眼前揮之不去的現在,諾裏斯品出了另一層隐含的所指。

——和我有多年交情的網友,恰恰好是我喜歡的蟲。這種幸運簡直不可思議。

一瞬間,“明天”說過的很多話如回放的錄音,在他耳膜裏開始激蕩。

長達數年的暗戀。完美不似真蟲的形象。耍着心機後的忐忑。以及諾裏斯自己分析得出的“對方很愛你,自信一點”的鼓勵。

一股電流竄過諾裏斯的指尖。

血肉在皮膚下跳動着,又熱又燙。

“……所以你就這樣騙了我半年?”

“盧錫安,這很有趣嗎?”

他竭力穩住自己聲音,想要保留該有的怒氣。

但他一定是失敗了,不然如何解釋盧錫安一點也不畏懼的靠近。

雌蟲邁前一步。

“老師可比諾瑞溫柔多了。”

他忽地靠近,貼在諾裏斯耳邊低道,聲音喑啞,染着情動時才有的甜蜜。

“但我還是更喜歡諾瑞。因為我可以抱,還可以親。”

諾裏斯眼瞳微縮。

“盧錫安你——”

他擡眼看去時,雌蟲已跳到一邊,“咯吱”一聲,推開面前的雕花木門。

這是一個小小的宴會廳,裏面空蕩蕩的,除了角落靠窗的一架鋼琴,就只有垂下的厚厚窗簾,和裝飾在四周牆壁的一些幹花、條幅。

“是我的錯覺嗎?”

盧錫安在四周繞了一圈,這次履職的校工變成了他。

“這地方……哈哈哈,完全沒變嘛……”

雌蟲拍完鋼琴椅上的灰,一屁股坐下去,幹脆利落地掀開琴蓋。

幾個錯亂變調的音符後,盧錫安自顧自地彈起了一首曲子。

琴音刺耳又聒噪。盧錫安卻像毫無所察一樣,繼續彈奏。

“別彈了。”諾裏斯皺着眉頭走過去。

“都沒調音。而且你還彈錯了不少。真是一級災難現場。

“這麽多年都沒調律保養。這已經很不錯啦。”

盧錫安不以為然,半閉雙眼,似乎陶醉在自己琴音裏。

這才剛見面沒多久,諾裏斯的無語頻次已超了過去半月總和。

他看了幾眼盧錫安,直接放棄,準備快步離開。

盧錫安驀地伸手,一把拉住諾裏斯的手臂。

雄蟲回頭:“?”

盧錫安仰頭看他:“諾瑞,琴音是會變。但我的心情,和那天坐在這裏時,一模一樣。”

諾裏斯被他這一出搞得直接愣住了,連他的稱呼都沒精力去糾正。

十五年前。

少年盧錫安洋洋灑灑彈完一曲,給自己輕吹了一聲口哨,然後起身抱住少年諾裏斯。

“作為聽曲的小費……”

少年盧錫安拉長語調,忽地将臉貼過來,灼熱的呼吸帶着酒氣噴上諾裏斯的眼睫。

“諾裏斯,你……能抱我一次嗎?”

諾裏斯事後回想過當時的情形。

一切都很模糊,一切又很清晰。

他的耳壓突然變高,世界呼嘯着離他遠去。他被雌蟲攬着腰,靠着窗棂往下滑。

雌蟲的信息素如打翻的香水,從他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滲入。

輕盈。愉快。

盧錫安将自己的外衣鋪在地上,但地板上仍有很多灰,弄髒了諾裏斯的衣袖和褲腿。

至于諾裏斯?

他該死的一點都不在乎。

亂掉的思緒像跳動的小球,在諾裏斯腦裏四處蹦跳。

等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壓着盧錫安,而雌蟲坐在鋼琴蓋上,結實的手臂環着他的脖頸。

盧錫安眼皮半阖,蜜色的肌膚享受陽光的親吻,覆蓋骨骼的肌肉顫出一道道緊繃的線條。

脈搏鼓動聲中,視野中心變得清晰。

這一刻,諾裏斯允許自己盯着盧錫安看。

他喜歡這只蟲。

十五年前的喜歡,和今天的喜歡,沒有什麽不同。

腎上腺素加快了諾裏斯血流的速度。

他捧住盧錫安的後腦勺,給了他一個吻。

盧錫安發出得償所願的哼聲。

刺耳錯亂的琴音在宴會廳裏回蕩。

他們的手都不聽使喚。

“……這是你最後的施舍嗎?”

呼吸交錯間,盧錫安啞着嗓子問。

諾裏斯沒有回答。

盧錫安将手搭上雄蟲的下背,又一次閉上雙眼。

沒錯。

是他處心積慮地設計了今天的這一切。

因為諾裏斯不肯見他,他便自爆馬甲換來這一面。

他故意放棄對外形的過度修飾,在為電影角色刻意減重後,選了大一尺碼的西服。

他還提前來這偵查過環境,動用關系将不知扔到哪的鋼琴讓蟲重新搬了回來。

他甚至預料到了這場性-愛,提前安排好了安保,讓他們阻攔蟲的靠近。并在雄蟲猶豫時,确信十足地用“放心,沒蟲會來這”掃除他的疑慮。

可當這只蟲真真切切擁抱他時,他的恐懼甚至超過了喜悅。

他還是沒忍住,問了這個問題。

他希望諾裏斯回答。

如果這是最後,他會好好記住。

用身體的每一寸皮膚,用舌頭的一萬多個味蕾,用鼻子的一千多萬個嗅覺感受器。

他又不想聽諾裏斯回答。

因為這是“最後”。

所以他不敢去看諾裏斯。

他怕在欲-望裏看到那只蟲冰冷的嫌棄和厭惡,怕以後連做夢的素材都要失去。

諾裏斯沒有回答。

盧錫安的心沉向冰冷的深潭,他咽下喉嚨裏的苦澀,收緊環着雄蟲腰腹的手臂。

他的身體緊繃到發疼發麻。

他們從鋼琴換到了窗臺。

盧錫安被瘋狂的漩渦包圍了。他張開嘴,喘着氣。

他想要更多,更多,想要雄蟲以這絕佳的角度,攻擊、掠奪,讓他徹底淪陷,全面失守。

刺啦刺啦幾聲。盧錫安的手拽住了厚重的窗簾。

諾裏斯吻他。吻的兇殘又粗暴。

盧錫安一聲大喊。

窗簾被拉住了,房間浸入一片黑暗。

只有急促的呼吸音在靜靜回蕩。

諾裏斯向後撤離。

後勁席卷着他的四肢和身軀。諾裏斯靠向牆壁,手沿着雌蟲的膝窩慢慢撫摸,一點點劃過雌蟲強健的小腿肌肉。

盧錫安在黑暗裏凝望着諾裏斯的側臉。

這可能是最後的幾分鐘。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敢肆無忌憚的去看這只蟲。

靜靜地打量,滿足地欣賞。

他想永遠記得諾裏斯此時的模樣。

他鮮紅水潤的嘴唇,亂糟糟的金發,汗濕的脖頸和發紅的臉頰。

他是艹着盧錫安·曼奇,才變成了這個樣子。

諾裏斯·格拉爾與衆不同。

他随時可以抵達內心安靜庇護的一隅。

只有少數蟲才有這樣的內心。

他們如同天際星,沿着固定軌跡運行,沒有任何事物能動搖他。

他的內心自有律法和軌道。(注)

這樣的蟲,不管以後屬不屬于他,起碼在這一刻,他在自己身邊,和他一起在塵世中翻滾、飄搖。

諾裏斯拉開了窗簾。

光線傾灑而進,映亮翻滾着灰塵的空間,也映亮了雌蟲的雙眼。

諾裏斯側首。

“盧錫——”

聲音卡在雄蟲的喉嚨裏。

媒體鏡頭裏的盧錫安·曼奇,英俊潇灑,成熟總是帶着各種笑容,邪氣、肆意、挑釁、痞氣等等等等。

當他不笑時,你才會注意到,這只雌蟲五官有着利刃般的銳利感。

他的棕色雙眸會透露出一種金屬的質地,顯得格外冷漠。

眼前的盧錫安就沒有笑。

他坐在地板上,臉色潮紅,頭發蓬亂。

他微微擡着頭,幽深的眼眸深處,反射着天際的一抹藍和金。

他沒笑,但他的姿容鮮亮奪目到如初升朝陽。

因為他的眼神,淩駕于一切欲望之上,熱切渴望到讓蟲不敢直視,

而如此眼神,注視的對象,正是諾裏斯。

十個誇盧錫安演技牛逼的粉絲裏,十個都會說到他的眼睛。

說他演愛情劇時眼神如何深情,哪怕自己只是觀衆,也被看得臉紅心跳,沒有辦法拒絕。

盧錫安最為蟲津津樂道的那部電影裏,他注視愛人的目光,比不上現在的十之一二。

在這一刻,諾裏斯不敢置信的那個事實,他再也無法去懷疑。

“……唔!”

雌蟲擡手遮眼,嘴裏嘟囔:“快拉上快拉上,我要瞎了。”

諾裏斯拉上紗簾,房間內恢複一開始的亮度。

一陣窸窸窣窣。

兩蟲開始穿衣。

諾裏斯手腳利落。盧錫安磨磨蹭蹭。

等雄蟲坐回鋼琴前時,盧錫安的襯衫扣子沒一個扣上的。

諾裏斯用手指一一撫過琴鍵。

剛剛在這具軀體裏蘇醒時,諾裏斯常常懷疑蟲族世界的真假。

它也許是自己的一個夢。

一個潛意識拼湊而成,逃避無趣現實的夢。

不然如何解釋這裏和地球相仿的地形天氣、樹木花草、起居用具?

他們甚至也有鋼琴。甚至原理都大差不差。

人類諾裏斯學過十幾年鋼琴,終因為才能和運氣都不夠,放棄了音樂,選了法律和經濟。

纖細筆直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躍,流暢優美的旋律從指尖流淌而出。

正是盧錫安剛剛板門弄斧、魔音穿腦的哪一首。

盧錫安倚在窗臺上,帶着微笑聆聽。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

微風撫過窗外的樹梢。

包裹在身的湖水泛着漣漪,一圈圈散去。

盧錫安睜眼。

他的終端“滴滴滴”響起,是婚姻管理局發來的提示。

【尊敬的曼奇先生,婚姻管理局溫馨提示:截至目前為止,您尚未确認由諾裏斯·格拉爾先生提出的解除婚姻關系申請……】

【……請您在5月20日1600前進行确認。目前倒計時:19小時35分24秒……】

【如過期未收到您的确認,婚姻管理局視同為您默認……】

盧錫安關掉頁面信息,從窗臺上起身。

這已是最後。

“你明天就要走了吧?”

雌蟲局促地笑道:

“我已經見過你了。所以,你也別擔心,我不會去空港堵你。“

“這兩天,你不用再躲我,該處理工作處理工作,該見朋友見朋友。”

“……”望着窗外的晃動的樹蔭,盧錫安頓了頓:

“有些話,我藏在心底很多年。本想帶到墳墓裏去的,但想想,還是對你說了吧。”

“諾裏斯,我喜歡你。”

“這麽多年,我沒有一刻忘記你。我渴望見到你,又害怕見到你。”

“我在很多蟲身上找你的影子,用了各種心機只想離你更近一點,我——”

盧錫安指甲陷入掌心。

他同時咬爛了自己舌尖。一股血腥滲入唾液,麻木了他的口腔。

星網上旁敲側擊是一回事。

面對面明明白白挑明又是另一回事。

它一點都不甜蜜,反而充滿苦澀,讓他不想觸及。

室內安靜得只有雌蟲急促的喘息聲。

盧錫安過了很久才發現那是自己發出的。

他一顆一顆扣好襯衫扣子,即是将光裸在外的軀體裹上布料,也是想要封存雄蟲觸摸過的最後一點溫度。

一抹像是微笑的東西拉動了雌蟲的嘴唇。

他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擡起下巴,将所有激烈波動的情緒遮掩在無所謂的随意之下。

他單手插兜,另一只手對着諾裏斯揮了揮。

“……謝謝。”

這是他的告別。

“——盧錫安,那句話,再說一次。”

諾裏斯忽然開口,叫住了雌蟲。

他背對着盧錫安,影子拉在地板上。

“……什麽?”

盧錫安沒有回頭。

雄蟲起身,推開凳子,向門外一步步走來。

“盧錫安,我就在這裏。”

“剛剛那句話,請你看着我,再說一次。”

世界靜止下來。

而諾裏斯的要求,被回聲拉長、扭曲,改變音色,繞在盧錫安耳邊。

雌蟲吐出一口顫抖的氣息,他感覺自己要虛脫了。

他的意識從身體上抽離,四處亂漂。

他的視野一片渾沌,以至于被那只雄蟲逼近到只剩半步距離時,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黯淡的光線裏,雄蟲的目光深邃而逼蟲,帶着一種看穿一切的犀利和洞察。

盧錫安的胸口一陣騷動。

他握住拳頭,強迫自己呼吸。

諾裏斯不是那個意思,絕對不是那個意思。

他只是……

盧錫安腦子轉不動了。

熟悉的感覺漫上胸口,苦樂摻半,五味雜陳。

那是希望的火苗,落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他咽了一口唾液,拳頭握了又握。

他費了好些力氣,才聚起目光,望向諾裏斯如冰雪一樣透亮,如寶石一樣璀璨的雙眼。

“……諾裏斯,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會将我懂得一切都教給你。”

“每種姿勢,每個動作,每次撫摸,對視和親吻。以及藏在身體每個角落裏的秘密。”

“我會跟你閑談,向你學習,并給建議,也接受你的忠告。”

“我有自信,讓你每天都放聲大笑,享受生活的分分秒秒。”

“可我……不想再勉強你。”

盧錫安自嘲地垂下眼:

“我曾經為了得到你,用了很多手段,撒了很多謊。”

“但得到了,以後呢?”

“如果這不是你發自內心的選擇,不管我做什麽,不管我如何努力,總有一天,我能給你的,你都會厭棄。”

“諾裏斯,你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與你無關’。”

“其實,我對你的感情也是這樣……”

“你是我強加給自己的執念。”

“我早一點放手,說不定就能早一點走出去。這樣,也許有一天,你還原願意和我重新做朋——”

盧錫安無法出聲,因為諾裏斯吻住了他的唇。

“不是朋友。”

“盧錫安,在我心裏,你從來都不是我的朋友。”

“諾瑞,你……”

盧錫安感到頭暈目眩。

在他視野裏,諾裏斯臉上出現薄薄的紅暈,但他堅定的神情沒有任何改變。

同樣熟悉的一句話,時隔半年再聽,盧錫安聽出了雄蟲從未解釋的另一層意思。

如果這都是真的——

盧錫安迎上雄蟲的唇,狠狠地咬了過去。

他們接吻的力道,仿佛隕石撞擊小行星。

高溫氣化了一切物質存在。

熾熱的蒸汽擴散得到處都是。

耀眼的光,刺目的亮,像一場盛大的煙花,綻放在盧錫安的身體深處。

紗簾浮動,光影變幻。

諾裏斯貼在盧錫安身上,緩緩閉上沉重的眼皮。

他回到了初入穆羅尼亞的第一個月。

某個蟬聲嘶鳴的下午,樹葉一動不動,空氣裏焦灼着粘膩的熱氣。

他空無一蟲的排練室裏練琴。

他加入了學校樂團,但只在沒蟲的時候練。

他彈了一首他小時候最喜歡的曲子。

他閉上眼,被樂聲環繞時,他可以假裝自己還在家。

然後他感到一道視線鎖在他的身上。

他睜開眼,在窗戶外看到了一只棕色頭發的英俊少年。

練習室在二樓。

少年趴在樹上,瞧他的動作,似乎是想爬到樹梢上,然後跳進來。

他們的視線有一瞬的交集。

“嘿,曲子不錯。再談一次——”

少年話沒說完。諾裏斯撞倒椅子跑出了門。

半年後。

諾裏斯和大名鼎鼎的伊登·洛奧斯特在上文學課,分到了一組。

一個月後,他們成了朋友。

一周後,伊登拿着便當盒,期待地問他,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他走進餐廳,穿過吵鬧的學生,來到角落那張餐桌前。

“盧錫安,這是諾裏斯。諾裏斯·格——”

“格拉爾。很高興認識你。”

盧錫安起身,伸出手。

“諾裏斯,這是曼奇。盧——”

“盧錫安·曼奇。”

諾裏斯握住雌蟲的手。

尾聲1

帝國歷2346年8月5日。

諾裏斯的新書線下第一天發售。

盧錫安抱了一箱回家。

談完工作回家的雄蟲看着堆滿地板的書,眯起了眼。

“盧錫安,你在搞什麽?”

雌蟲圍着圍裙,手上拿着鍋鏟:“晚飯馬上就好,雄主。”

看來某蟲今天不太正常。

諾裏斯将書一疊疊收好,放到桌子上。

這邊盧錫安端出餐盤碗筷,招呼雄蟲入座吃飯。

盧錫安:“看在我這頓豐盛大餐基礎上,答應我兩件事呗,諾瑞。”

諾裏斯目光移到那些黑乎乎的青菜上,忍住吐槽沖動。

“說。”

盧錫安:“第一件事。我的電影明晚首映禮。你要作為我的雄主出席。”

諾裏斯:“好。第二件。”

盧錫安:“還沒說完呢。我會請最好的造型師,為你設計最美的造型。”

他擡眼,對諾裏斯暧昧一笑:“然後呢,你要戴上那條項鏈拉着我的手走紅毯。”

諾裏斯:“好。還有?”

盧錫安:“入場時,媒體會狂拍我們,我會停下,那個時候,你要主動吻我。”

“一定要記住,吻夠五分鐘。當然了,我明晚會超辣,你的手一定會控制不住地摸我屁股。摸一整晚。”

嘿嘿嘿,氣死那些黑,羨慕死路蟲,給粉絲發夠福利。

盧影帝腦內随便想了想,感到十分之爽。

諾裏斯:“……好。”

盧錫安這才滿意:“接下來說第二件。”

“那些書,你要給我在每本扉頁簽名。我要送給雄父雌父,還有朱利安、安佐他們。”

“哦,對了,羅安那本,你能不能在序前面那張空白紙寫上‘送給我最愛的蟲,盧錫安·曼奇,感謝他的出現和陪伴’?”

“我要假裝拿錯給他。”

諾裏斯:“……你一天到晚哪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主意?”

盧錫安夾了一塊燒黑的蝦給雄蟲:“你答應了。”

諾裏斯點點頭:“嗯。我答應了。”

“‘送給我最愛的蟲,盧錫安·曼奇,感謝他的出現和陪伴’。”

雄蟲念了一句。

盧錫安嗯嗯點頭。

“盧錫安·曼奇,感謝你的出現和陪伴。”

諾裏斯又說了一句。

“為什麽要改代詞——”

盧錫安吧唧着嘴,擡起頭正要核對,正對上雄蟲含笑的眼神。

“‘盧錫安·曼奇。我喜歡你’。這句怎麽樣?”

諾裏斯說。

喀拉。桌上的餐叉滾落在地。

尾聲2

帝國歷2346年12月。

盧錫安經不住昆恩的叨叨,準備在結婚一周年時補辦婚禮。

婚禮前夜,兩蟲熬夜對完賓客名單,頭暈腦花地一起躺倒。

冷不丁地,諾裏斯忽然問了一句:“之前我們在穆羅尼亞時,你當時表現的心灰意冷,要徹底放手的模樣,是真還是假?”

“呃……”盧錫安都快睡着了,一聽這句,體內警鈴大作,瞬間無比清醒:

“當、當然是、是真的啊……”

“你那麽決絕要離婚,好不容易見了面,上一秒熱情似火,下一秒又冷得像冰。說真的,我當時絕望得感覺你把我的心都剜走了……”

諾裏斯:“別轉移話題。”

盧錫安:“…………”

諾裏斯:“明天的婚禮我不去了。”

盧錫安:“我說!我說!”

諾裏斯耐心等待。

盧錫安幹咳幾聲:“當時那些話都是真的。我是不會去空港堵你,也不會纏着你不放。但……”

“我能克制住自己的時間,就只有那麽幾天。”

“還有……其實我還準備了計劃B,計劃C,計劃D……”

“诶,諾瑞,諾瑞?”

雌蟲測過身貼過去,小聲地喊:“你睡着了?”

諾裏斯一把捂住他的嘴:“睡覺。”

輸在盧錫安手上,他一點都不虧。

——番外4·完——

注:這一段來自黑塞的《悉達多》。

歡呼!我終于!寫!完!了!!

這兩個的番外原本只計劃寫4章,結果寫了7W(字數估計能力嚴重不足)。算是一個小短篇了。

回頭再看,一些地方是可以再簡短的,但

寫的時候,雖然定了“一定要簡短,不要再啰嗦”的目标,但寫起來就不由我了捂臉。因為盧錫安各種套路太多,攔都攔不住,總是會超計劃地跳出腦海。QWQ

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希望大家能喜歡好玩的盧錫安和古板的諾裏斯和他們的小故事!

握拳。全文就此完結啦!後面應該還會在番外1補點小劇場,有空記得去看~MUA

感謝你們7個月來的支持和等待。下本再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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