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簌簌
簌簌
長洲睡着後,徐行坐在院子的漢瓶門旁邊揉肩膀。雲昭上了茶後給徐行揉,"姑娘別惱,當心頭疼。"
舒緩一些後,徐行輕嘆口氣:"我沒有惱,我就是氣他對女兒們的态度。"
"姑娘別在意這些,這次回來以後下一次老爺回來是什麽時候都說不定呢,說句誅心的話小姐們也輪不到他來管教。"雲昭話音越說越小。
"我也沒想到杳杳會那樣做,真是叫我震驚,是不是真該開始管教她?"徐行自己拿不定主意,也理不清頭緒,只能把想到的都說出來。
"姑娘,我方才一直看着呢,小姐明顯是故意的。"雲昭悄悄看着徐行的臉色斟酌開口。
徐行有些訝異:"她故意的?怎會?"
雲昭把自己看見的講了出來:"老爺進門前小姐先是看了姑娘你的臉色,然後又看了老爺的臉色,之後就是老爺莫名帶着怒氣訓斥您,她在您腿上坐着拿葡萄和扔葡萄都是行雲流水的,絲毫沒有猶豫,仿佛是已經想好了該怎麽做還知道定能做成一般。您是她的娘,她當然向着您。老爺對她來講……就是一個進門就呵斥親娘的陌生人。"
徐行若有所思,擡頭看雲昭:"你說杳杳平常也不講話,怎今日開口就喊娘,她平常怕是裝的,裝自己不會說話。"
雲昭笑出聲:"姑娘您多心了,一歲的孩子不開口講話的海了去了,小姐說了一句娘而已,您平常總抱着她說着什麽到娘這兒來,娘抱你這樣的話,她聽進去了脫口而出也是有可能的。"
頓一下,又道:"她連路都走不穩,說話反應慢也正常。"
"可她以前明明很聰慧,認人認東西不是很快麽?"徐行不死心追問。
"姑娘。"雲昭替徐行拿掉吹到發髻上的花瓣,"小姐如今的反應也不慢,她今天砸老爺那會兒可是連老爺自個兒都沒反應過來。她要是說話走路再快點,怕是以後吵架都沒人吵得過她。"
徐行揚唇一笑:"照你的說法,她以後倒不像個會和人吵架的,像是會直接打的主。"
雲昭也笑:"不能夠,小姐定是先吵,吵輸了再上手打,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主仆二人在院子吃吃的笑,槐月的午間和風絮絮,吹扶着新拔出的竹條簌簌地響。陽光投射在竹葉上,影子又散在青石旁。
而此時同樣在院裏看煦風吹竹枝的也不只有徐行兩人。
陳渡以在自己院裏看竹也有好一會兒,就那樣仰頭看着不說話,她的夫君馮之漸面露不忍:"阿絮,你去吧,明兒去看一看。人有那麽多,她不會瞧見你。"
陳渡以撫了被吹得疊堆在一起的袖口,溫聲回應:"表哥,我會去的,就是遠遠一眼我也心滿意足。"
馮之漸嘆氣:"我知你心苦,我何嘗又不是。只是如今已過去了,你還能看看她,我也有了士臨,已比世間大多人得到了許多。"他覆住陳渡以的手,"阿絮,過去吧,八年了,你我都要學會放下。"
"娘,明日譚家周歲禮,我穿什麽呀!您快些過來幫我瞧瞧!"有一爽朗笑聲遠遠傳過來,陳渡以又恢複了往日的模樣,給了丈夫一個寬慰的眼神後朝那少年走去。
"明日下了學再過去,何必換衣服?"陳渡以嗔笑。
馮士臨臉紅耳赤:"明日我不想去學裏,天白他們都不去。這樣的好日子,我,我……"他撓了半天頭,支支吾吾就是編不出來借口。
陳渡以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額頭:"不去便不去,這樣的好日子休一日也沒什麽好責怪你的,走吧,去挑你明日的衣裳。"
馮之漸瞧着遠去的妻兒背影,低下頭時已有兩行清淚不受控制的湧出,他又怎麽放得下?說的那些話表面上是寬慰妻子,又何嘗不是寬慰自己。
長洲半夢半醒之間被徐行捉了出來,挑換衣服就花了好一會兒,她閉着眼睛任由身邊人在她身上動作。
徐行今日比上次百日宴穿得更隆重些,抛家髻一絲不亂,戴一蓮花小金冠,冠兩邊各一花絲鑲嵌紅寶石金簪。額角描一火紅花钿,耳上是珍珠荷葉耳墜,穿着交領斜襟長衫和一條草綠竹枝花鳥馬面。
出門時陽光撞了長洲滿懷。
一群徐家小孩兒蹦跳着過來叫\"妹妹\",譚攬月在徐棠觀旁邊木讷呆傻的戰立着,長洲下地後左搖右晃的走到譚攬月身邊挽住她的脖子,用臉貼住她的臉上下左右來回蹭。
一群小孩兒迅速的吵鬧開來。
幾人一起吃了些點心果子,徐守正含笑入室,單手把長洲抱起來,身後帶着一群小孩往設宴處走去。花廳已有了許多人,苦楝樹下鋪一紅色地毯,上面擺放書,銅錢,算盤,玉佩,印章等東西,還有些許吃食玩具。
長洲被放在毯子上,衆人都往後退出了一段距離,有的站在假山後,有的站到了階梯旁。
空中帶着清苦香味,因為個頭不高,長洲看到的苦楝樹像是幾團淡紫色的雲霧。
衆人見她在地上呆了一小會兒,便慢慢的朝前面爬過去。
途中有人低聲含笑竊竊私語,長洲都聽得清楚,無非是一些什麽東西代表什麽寓意的話。她徑直朝向書爬過去,絲毫不帶拐彎。
因為花香吸引過來的一只蝴蝶爬上長洲的鼻尖,她停了一會兒,鼻尖癢意襲來,她打了個噴嚏把蝴蝶吓跑了。
她繼續前行,拿了書本後聽到徐守正滿是笑意的嗓音傳來:"我兒和斂哥兒一樣,是個讀書的好苗子。"
就在衆人以為長洲會停下,沒想到她又爬到另一樣東西,她把所有想要的東西都抱在了懷裏,筆墨紙硯,都是些關于讀書寫字的。毯子上的東西都是随意擺放,并不歸類放置,見她特意把關于讀書的東西都挑出來,徐守正喜悅之情更甚。
"好好好,像她娘,阿蘊小時候也是挑了一堆筆墨紙硯。"
在徐老爺子的歡聲笑語中,花廳的氛圍更加熱鬧。衆人看着長洲低笑,陳渡以遠遠看着人群中的徐行,想上去問個好,但又不敢。只好就這樣看着她,雲昭和她低聲說了什麽,然後扶着她往階下走。
譚回風既不說話,也不攙扶她,就是她的夫婿嗎?看上去既不和善,也不體貼,阿蘊她過得真的好嗎?
當天回到家,陳渡以收拾妝奁打算和丈夫一起去任上。馮之漸心疼的看着她:"阿絮,你留下來吧,和士臨一起,和我一起去吃什麽苦呢?你留下來還能常常見到她。"
陳渡以收拾東西的手停了動作,她仰頭看着馮之漸,燭光映照在她臉上,燭火一閃一閃,她臉上的陰影也是随之閃動。
聲音有些苦澀:"留下來也看不到她,她不出門的,往日除了回徐府,她從不出門,哪家府上宴請她也從不出面,只備禮送出。"
馮之漸啞然:"她如今也有了孩兒,今日見她,她狀态比以往好了很多。"
陳渡以眼睛酸澀:"這樣就好,這樣很好,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原是我對她不起。"
馮之漸拿起手帕向她遞過去,"阿絮,故是回頭看,瞻是向前看,你為何向前又頻頻回頭,不要反複徘徊,來來回回只有你會回到原地罷了。"
"好。"陳渡以擦了淚水,繼續收拾妝奁,"我還是和你一起走表哥。"
"好,我們一起走。"馮之漸柔聲答應。
有了孩子後,徐行确實變得不一樣了,她覺得以前缺少的一些東西正在慢慢的填充在自己內心。
長洲自從譚回風走了之後也不裝了,除了走路還是不穩當,會說的話比譚攬月還要多上許多,只是咬字模糊不清而已。
她們每日都黏在一起,兩人如同探險者一般,摸索着這個府上的各個角落,徐行見她們兩個人多少有些寂寞,便經常帶着去徐府。
幾人之間的關系特別穩定,徐斂之忙着讀書,大多數時候一個人去上學。徐天白和馮士臨小時候就一起厮混,兩人也是進了官學。徐家雙胞胎分別是徐東翎和徐棠觀,是徐守正二子徐延陵的孩子。
還有一個叫徐沉林,大哥徐斂之,二哥徐天白,和雙胞胎同歲,比長洲大三歲。
長洲目前只有兩歲,正應該是頑劣的年紀,事實上她也正在朝這條路上瘋走。自從她口齒清楚後,經常語不驚人死不休,衆人逐漸從驚愕變成習以為常。
畢竟她是現代人,有些思想根本就改不過來,想法也是脫口而出,好在大家都是小孩,誰說得有道理就聽誰的。
徐棠觀有一只黑狗,皮毛油光水滑,溫順親人。長洲每每見到,都要邊笑喊着:"垂珠姐姐,我最最喜歡你了!"邊抱着黑狗的脖子好一頓猛揉。
"杳杳,說了很多次。不許你再抱着小黑邊喊我的名字!你這樣實在是很難讓人不覺得這只黑狗的名字叫垂珠,你甚至在叫它姐姐。"徐棠觀扯着長洲大叫。
"垂珠姐姐莫氣,杳杳逗你的,她就是故意要你生氣,你生氣反而正中下懷,她下次還會捉弄于你。"譚攬月在拉住徐棠觀,在旁勸和。
"你才是故意的,蒼蒼你總是向着她,她是你妹妹,我還是你姐姐呢!每次你都護着她,你嘴上說着讓我別氣,這次也是來拉我不去拉開她!我不服!"徐棠觀紅着臉嚷嚷。
"姐姐我沒有。"譚攬月笑着辯駁,"我知道姐姐是最講道理的,杳杳好賴話聽不懂,這種道理話我只好和姐姐說,她小孩子懂什麽呢?"
"小孩子"長洲興致勃勃的看着真正的兩個小孩子在旁邊咬耳朵,故作痛苦狀抱着小黑拉長語調僞哭:"嗚嗚嗚,我心痛煞,姐姐們都冤枉我。"
門上的攏簾被一雙手擡起掀開一部分,瞧見女孩兒們只是玩鬧并不是當真吵了起來,笑了笑又放下。繼而帶着友人穿過抄手游廊,回環轉折間拾階而上,過了一道月洞門坐在亭邊的假山上朝池塘裏喂魚。
徐府的這個院子設計很是巧妙,山水曲廊,游廊作為分割點也是作為連接點,從池塘這裏通過漏花窗能清楚的看到旁邊的幾個女孩們。
馮士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徐天白灑食喂魚,魚兒們不待魚食落在水面上,便争先恐後的冒出頭躍起在空中搶食。
他扭頭通過漏花窗看人:"那兩個新來的女孩子就是你姑姑家裏的小孩麽?"
徐天白專心喂魚,抽空回應:"對,姑姑家裏姐妹少,兄弟更沒有,所以都會送來一起玩兒。"
馮士臨瞿然:"竟然能說會走,還會裝模作樣了,階上那個甚至和你家狗一樣高。"
徐天白無語:"女孩子之間玩鬧罷了,說裝模作樣過于嚴重。小孩子長得都很快的,日子稍縱即逝,她如今已會追着我叫二哥哥。"
馮士臨一想也是,自己不知道只是因為沒有兄弟姐妹罷了。
他有些好奇:"小女孩兒們平常都做些什麽呢?"
徐天白此時覺得他有些好笑,又覺得他可憐。他沒有兄弟姐妹,他爹也沒有兄弟姐妹,連娘也沒有兄弟姐妹。他這一輩也只有他,遂把家裏弟弟妹妹們平常都做了什麽一五一十的娓娓道出。
馮士臨很是羨慕:"若是我也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家人一起吵吵鬧鬧也是一番樂趣。"
徐天白撓頭:"那倒不是,孩子們都有個貓嫌狗棄的年紀,乖巧的有,混賬的也有,你只是見到了乖巧妹妹們而已。等待會兒你見到了我的弟弟們,就會……"
還沒說完,遠處傳來一聲嚎叫:"二哥哥回來了!"
接着跑出來兩個男孩子,一個渾身是泥點整個人濕漉漉的。另一個男孩子衣裳淩亂,發上都是草木葉子。
一個跑在前面,後面那個緊追而上,拖住了前面那個,兩人瞬間攀扯在一起,倒在地上扭來扭去。
"……讓人很頭疼。"徐天白後知後覺說着本來要說的話。
瞧着那兩個打得有來有回,拳腳毫無章法可循的樣子,似乎明白了過來,想要弟弟還要加上前綴:乖巧。
女孩子們腿腳慢,姍姍來遲的跑過來,徐棠觀沖在最前面,中間是長洲,譚攬月雖也高興能見到二哥,但也記着妹妹年紀小,跟在長洲後面看着她跑在前面。
徐天白從假山上面躍下,把徐棠觀抱起來抛在空中又接住。接着是譚攬月,最後是長洲。因為長洲年紀最小,徐天白心裏多存了一些偏愛,抱着她抛上抛下接住不算,還舉着她轉了幾圈,甚至像把長洲當做魚一樣,托舉着她在空中模仿魚兒水中游的動作。
"二哥哥你又偏心,為什麽杳杳可以玩兒這許久。"徐棠觀拉着徐天白的袖子撒嬌。
"你士臨哥哥就在旁邊,讓他帶你玩會兒去。"徐天白放下長洲,又托起譚攬月轉圈。
馮士臨有些不知所措的對上一雙充滿渴望的眼神,笨拙的舉起徐棠觀,徐棠觀終于心滿意足。
在馮士臨正大松一口氣沒把人家妹妹摔地上有個好歹後,身邊傳來一個清潤的嗓音:"士臨哥哥,還沒到我嗎?"
他那口氣才下去,現在又提了起來,看着面前圓臉的小團子眼神清澈無害,他正要開口,面前的人已開了口:"是要我排在姐姐後面嗎?好哦,那我等姐姐飛了以後再飛吧。"
馮士臨看着徐天白抱着的譚攬月,又看看面前仰頭看自己的小孩,臉紅回應:"不是的,我這裏不用你排隊,你來吧。"
"好哦。"長洲仰頭笑笑,張開手等他。
他托舉起長洲,帶着比之前更多的緊張和不知所措。
他托舉長洲的時間和徐天白托舉的時間不相上下,他想這是因為長洲年紀小,他心裏存了些對幼妹的疼愛吧。
他覺得先前他說的想要妹妹的話不必再改,不像弟弟一樣需要加個前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