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易

不易

用完晚飯後,馮士臨要歸家。長洲遞給他盛花串的海棠盤并一個插着盈盈幾支薔薇的蘋果青釉瓶:“馮大哥,這是給您母親的,替我向她問好,昨日我很感激。我有的東西沒有什麽是陳夫人沒有的,給她幾支花,莫嫌棄。”

“母親很喜歡你。”馮士臨接過瓶子單手拿着,又伸手拿盤子,“她一定會喜歡你送的東西的!以後也要常來我家裏玩呀,母親會很歡喜的。”

長洲頻頻點頭,送他出門。

馮士臨樂樂陶陶的往家去,回屋把東西遞給陳渡以:“娘,這些是譚二送您的,她說她沒有什麽好東西是您沒有的,只好折幾支花給您。”

陳渡以歡喜接過,看着薔薇喜逐顏開:“這孩子真是客氣,換作旁人早忘了。”

她把花瓶放在屏風旁的案上,拿起海棠盤裏的花串,瞧見兒子手上也有一串,稀奇的問:“你不是最讨厭在身上戴花麽?怎的腕子上也戴了?”

“譚二給每人都穿了一串。”馮士臨害羞似的開口,“林哥兒不願意戴,惹得她鬧脾氣。我想我就順她的心吧,我都是大人了,再者天白也戴了,我又有什麽不好戴的。”

“也是。”陳渡以覺得馮士臨做得特別好,幹嘛要惹小姑娘不高興。說到長洲,她又想起來還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又問:“你管人家叫譚二,她名字是什麽?”

“大名徐夫人沒給呢,就給了個小字。”馮士臨灌了一大口水不說話了。

陳渡以擡頭看着兒子這大喘氣的模樣,知他又起了捉弄人的壞心思。

只笑笑不說話。

馮士臨見娘不說話,哎呀一聲又續上:“她叫杳杳,和她姐姐的小字一樣都是疊詞。”

陳渡以逗完他便不再繼續讓他難受,“那她姐姐又叫做什麽?”

“譚攬月,小字是蒼蒼。”馮士臨卡在胸腔裏的氣終于順下去,一口氣念完名字。

“譚攬月,蒼蒼,杳杳。”陳渡以點頭,“倒是好名字,照攬月的意思徐夫人應該也會給杳杳取個好寓意的名字吧。”

“誰知道呢?”馮士臨打着哈欠起身,“我覺得叫譚杳杳也挺好,娘,兒子要去歇了,娘也早些歇息吧。”

“去吧。”

陳渡以關上窗門,又拿起茉莉花串看起來。一共有兩串,幾年前的記憶從深處跳出來。

曾經有個少女也給自己戴過茉莉花串,她說的話仿佛出現在自己耳邊。

“茉莉,贈友人。”

當時陳渡以是怎麽回的?

她說:“但是更多是贈心悅之人,因為與莫離音很同。”

徐行回:“你要當做贈心悅之人也可。”

陳渡以看着手裏的這兩串花,打結處不同,有一串打的是個很平常的死結,顯然就是出自那孩子之手。

而另一個的打結處是一個攀緣結,和以前收到的那串毫無二致,一樣的精細漂亮。

以前她就不愛做這些姑娘們都做的東西,也不懂不同的結代表不同的意思。後來分開後的日日夜夜,她一點一點的把徐行以前會做的東西都學了一遍,而攀緣結的意思她早就懂了。

不變的友情,真摯的愛情。

就像她送茉莉一樣,贈友人,也贈愛人。

陳渡以如今依舊不懂到底應該是哪個,徐行一點都沒變,送東西還是那樣,就像她那個人一樣。

自己是友人還是愛人,攀緣結又是友情還是愛情?

陳渡以小心翼翼的把那個打了攀緣結的花串戴上,這次是她自己戴的。

一晚上她都沒休息好,就怕壓到花串,可是花串戴在手上,怎麽可能不壓到呢。

她思來想去起身,從案上拿起一本書,随手打開打算把茉莉壓進去保存。書上的內容是詩經風篇的《關雎》: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她輕笑自己,怎麽一打開就是這篇?這也太巧了些。

其實不巧,只因她總是重複的多看了許多遍折痕嚴重而已,多得一拿書,書本就會自動翻到這頁,就算上面壓了重物,也再也壓不回那折痕。

她剪開花串,沒有破壞攀緣結。壓好花後,把攀緣結放入随身的荷包裏,裏面也有一個粉色的攀緣結。她拿起荷包壓在心口念:萬裏同舟寬老病,一杯分袂發悲吟。德音不忘,我心如結兮。

她在無聲流淚。

第二日一早,馮士臨穿了一身方便行動的勁裝,背上弓箭,帶上水囊牽着馬去找友人。

徐行還在給長洲梳頭發,因為要上山玩兒一天,她給孩子們準備了鬥笠,長洲嫌剛開始的頭發束在頭頂梳得太高,被鬥笠壓着會掉幾根頭發。

所以現在還在梳頭發,徐行把頭發攏到耳朵後面,低低的編了兩個辮子,還不忘記打趣她:"小孩子頭發很多的,壓掉幾根會怎樣?"

長洲急忙打斷她,"噓噓噓,娘不要說這種話,頭發能聽懂的!"

"頭發怎麽會聽得懂?"徐行不解。

"娘你不懂,頭發這種東西實在是太脆弱了,它們總是離家出走,掉落在各處,就是不在我們腦袋上!"作為一個21世紀的人,長洲深知頭發脆弱得很,立誓這一世必定從小愛護頭發。

徐行大笑,給長洲綁上發帶後也把譚攬月和徐棠觀拉過來重新拆發編發,決定也愛護愛護她們的發。

馮士臨把吃食挂在馬背上,徐沉林與徐東翎等得不耐煩站在柳樹下用撿來的樹枝抽打路邊灌木叢上的嫩葉。

徐沉林見長洲幾人終于帶着鬥笠被姑姑送出來,十分不滿,他重重的抽了一下空氣,惡聲惡氣對着幾人鬼叫:"女孩子們怎這麻煩,讓我們等了許久!我永遠不喜歡你們女孩子!"

"幹什麽呀!"徐棠觀推了一把徐沉林,"我們姑娘家自然要梳妝打扮,哪像你們,換衣束發即可出門!"

徐天白聽見妹妹說的梳妝打扮好笑至極,拿下徐棠觀的鬥笠笑問:"要哥哥們看看,垂珠梳妝打扮成什麽美人樣了?"

徐棠觀站在原地驕傲擡頭,轉着圈的讓哥哥們看自己的新發式。

"不過如此而已!我什麽時候才不讨厭和女孩子們玩兒!"徐沉林覺得徐棠觀并無變化。

長洲爬上馬車,探出頭打趣他:"哥哥此言差矣,等你日後喜歡和女孩子們玩的時候就不讨厭女孩子了,你只會讨厭壓着你的規矩。"

徐沉林被馮士臨抱着上馬,兩人共騎。

"我永遠不喜歡和女孩子們玩耍!"徐沉林為自己辯解。

"那你為什麽還想我們和你去山上呀?"譚攬月疑惑開口。

"那是因為你們是我的妹妹。"徐沉林對譚攬月一向柔聲柔氣,"你們只知道在家玩兒,我想帶你們去山上看看呀!"

譚攬月回以淺淺一笑,徐沉林殷切叮囑她:"妹妹快進馬車吧,太陽曬,你都沒戴鬥笠。"

徐棠觀不服,"哥哥偏心,只對妹妹好,我也沒戴鬥笠在外頭曬呢?"

長洲緊跟其後:"哥哥偏心,只關心姐姐曬不曬,不關心我渴不渴!"

話是這麽說,長洲還是把徐棠觀和譚攬月拉上馬車。

馮士臨聽見長洲說渴,從馬背上拿出水囊遞給長洲。

長洲也只是嘴上過把瘾而已,沒想到真能有人給自己遞水,有些受寵若驚的喝了。

徐棠觀湊過來也喝了一口,然後遞給譚攬月,三人喝了水趴着把簾子掀起來,頭碰頭擠在一起看路邊的風景。

譚攬月一小會兒就縮頭趴在軟枕上,她一直不喜歡坐馬車,因為路面颠簸馬車搖晃她很容易頭暈。

長洲把橘子皮拿出來讓她聞,跪坐着讓她靠着自己的腿,學着徐行那樣給她揉太陽穴。

"姐姐,我給你唱歌吧。你睡一會兒,醒了就到了。"

"好,你唱吧。"譚攬月抱着軟枕強打起精神弱弱回複她。

"小狗,乖乖,小狗兒乖乖。聰明,活潑啊淘氣又……"

徐棠觀一掌拍在長洲背上,"不許唱這個,你重唱。"

長洲吸了下鼻子,咽了口水。又重起了個頭:"我們是春天,春天的花花,我們是春天的花花呀。我們是花花,春天是媽媽……"

"媽媽是什麽呢?"

"是娘。"

"只是你娘,還是我娘也是春天呀?"

"是我們所有人的娘都是春天。"

"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的春嗎?"

"是呀。"

"這個唱完了再唱一個吧,我已經感覺到瞌睡婆婆抓住我的腳了。"

"好,三九的梅花紅了滿山的雪,蕭條枝影,月牙照人眠……"

"這個好聽,是誰的曲呀。"

"叫毛不易,是個很厲害的詞曲家,很多人都喜歡哦。"

"不易,艱難,不容易,這個名字不好。"

"不會呀,姐姐忘了娘說的了嗎?易為輕視,改變還有換的意思,連上不這個否定詞就是不輕易改變,不輕視的意思,這可是個好名字呢。"

"哎呀,我只記住母親教的前半段了嘛。"

馮士臨聽着她們說話,看着遠處的農田,覺得這位叫做"毛不易"的詞曲家也很厲害,能寫出"家家戶戶點花燈,又是一年好收成。"的詞曲家定是時刻在關心着普通人的生活,一個"又"字說明他往年在,如今也在,不然怎麽會是"又"。

他在心裏默默記下這位詞曲家的名字,打算歸家後好好看看他寫的其他詞曲。

馬車又行駛了半個時辰,長洲幫譚攬月重新系緊發帶,和徐棠觀一起扶着她下馬車。

徐天白用水沾濕的帕子貼上譚攬月額頭,走出一段路後她的精神漸漸恢複。

山上無寬敞大路,只有一條長滿藤蘿的小徑。馬沿着小徑在前方開路,女孩子們像彼此的尾巴一樣拉着前面一個的腰帶,最前面的徐棠觀拉着徐天白的衣裳擺。

徐沉林和徐東翎則拉着馮士臨的腰帶,邊走邊叫嚷着:"馮大哥快些吧,你這樣的要是頭狼,早被反了。"

馮士臨心道,我要是頭狼,捕捉獵物必定不帶讨人厭的小鬼。

但還是依言加快速度,惡作劇的使壞:"跟得上麽沉林,東翎怎麽不說話了?怎麽倒地上了?地上有錢吶!"

徐天白看着前方大笑,山林中驚出一些不知名的山雀,撲簌着換個樹木踩着,警惕的看着樹下這群不速之客。

環顧四周,萬木重重,停僮蔥翠。

蘿徑并不長,只是孩子多了速度會變慢。

終于到了山頂,擡眼都是錯立的樹根,雖有枯樹一二倒在地上,但也被茂盛的新草壓住了半邊。山坡另一邊并無樹木,灌木叢也無。

鋪滿了野草和鮮花,站在此處可以更近的看見天空與山腳下的農莊。更好的是山坡并不是通到山腳,斜下面還有花開得更爛漫的一個平臺用來緩和,再看過去就是參天樹木。

長洲跑回去拉起坐在枯樹上的譚攬月,指着斜坡上可以看到的天空,"姐姐看,雲山蒼蒼,就是你的名字了。"

譚攬月看着眼前惬意美景,有些小失落,"可惜沒有江水泱泱。"

長洲思索片刻,解下譚攬月腰間挂着的薄青鳥紋平安扣,對向穿過林木葉子的太陽讓譚攬月眯着眼睛遠一點看。

"你看,水就是這樣波光粼粼的,這個就是意像,浮光躍金和靜影沉璧都可以用你的平安扣看到。泱泱一直就在你身邊呀,你已經有了。"

譚攬月接過平安扣自己也嘗試着看,一臉果真如此的表達自己:"可是我還是想要一個具象的實物來做泱泱。"

"嗯。"長洲點頭,"小黑不是要有小狗了嗎?我們可以抱一只回來做泱泱。"

"好呀,那我要把這枚平安扣送給它。"譚攬月眉開眼笑,不過笑容不一會兒又消失,"可是來了我們家裏,它就沒有娘親和父親了。"

長洲認真給她出主意,"這還不簡單,把它娘老子一起接去我們家。"

譚攬月不認同這是個好主意,"垂珠姐姐不會答應的,那是它的小黑。"

"那你做她娘親,我來做父親吧。"長洲又出主意。

"可是。"譚攬月猶豫,"我是女子做母親也好,可是你也是女子,怎麽做小狗父親呢?"

"那我們可以做它的兩個娘親。"

"可是沒有父親聽上去很可憐。"

"那這樣,"長洲豎起三個指頭認真道,"我譚二發誓,一定做到世間父親那樣愛護子女一樣愛護我們的小狗,盡到自己應有的責任與義務!這樣可以了嗎?"

譚攬月也認真起來,"我覺得你把父親的身份想的太重了,不僅要愛護尊敬妻,還要愛護子女,這樣多累呀。"

"可是為人父就是應該這樣呀!不過爹能做的娘都能做,就像我們的娘一樣,所以娘不僅是娘,也是爹。你肯定都不記得咱們爹長什麽樣了吧!"長洲問她。

"啊?"譚攬月撓頭一臉懵,"咱們竟然有爹嗎?我竟然還見過嗎?"

長洲被譚攬月正經的樣子逗笑,喪偶式育兒就是會出現這種情況。

她拍拍譚攬月的肩膀,"別難過,你有爹的,只是他太忙了。"

譚攬月撓頭速度更快,"我并不難過,只是娘從來不說我們還有爹,母親也沒說過。咱們真的有爹嗎?他為什麽不回來呢?"

"我不曉得,但是我們真的有爹的。"長洲篤定的告訴她,想到什麽又交代,"你就和以前一樣當做我們沒有爹吧,你我都相當于有兩個娘了,還有什麽不滿足呢?你要回家說了,影響姨娘和娘,我以後就再也不和你說話了。"

譚攬月舉手發誓,"我絕不會去說!我早就習慣沒爹的日子了,你方才說的我只是震驚而已,并不好奇爹長什麽樣,我也并不關心他到底存不存在!我以為每個人的家裏都是兩個大人和兄弟姐妹,我們家裏什麽都不缺呀,你突然告訴我,我不僅不缺,還多個爹,我只是不知道該把他放在哪個位置罷了。"

她表情誠懇,再三保證以後也會當做自己不知道後,長洲才滿意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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