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師
老師
徐棠觀要去上學,本朝官學分為男學女學,大都是八歲左右入學,但并沒有法律明文規定不到八歲不能去上學,只是大多官家子弟都是八歲去罷了。
長洲就是因為這點才想着自己也要去上學,但是徐行不同意。
長洲說了很久她也不同意,不想再等三年多,退而求其次,求徐行給自己和譚攬月找了老師來府裏教學。
四月底兩人就開始上學,老師來前的一天,長洲和譚攬月在院裏喂魚。一人坐在石凳上,一人趴在地上把食物往魚嘴裏塞。
趴着的那個就是長洲。
池裏的魚又大又肥,還很活潑。
那晚長洲沐浴,徐行又問她為什麽想去上學,明明是該玩樂的年紀。
長洲想了一會兒,老實回答:"娘,上學後申時便能回,還有很多時間玩耍呀。"
徐行不放心,又勸了她許久。
長洲嘆了口氣,"娘,人人都說女子無才辨是德,我既不像垂珠姐姐有學武的天賦,也不像姐姐會畫畫。我沒有才華,只想能辨是非。"
轉頭看徐行在聽,繼續輸出,"我有很多東西都不懂,因為我并未上過學,沒有老師教我道理。就像很普通的一個詞,男尊女卑。我不讀《易經》別人告訴我它的意思是男的尊貴,女的卑微。可是我打開書才發現,這句話的意思是男子應自尊,女子應謙卑。"
"我想看很多書,認很多字,知道許多道理。前方沒有引路人,我又怎麽能夠做到呢?我會被斷章取義的東西誤解,愚昧無知。我只要想到我想做什麽不能成功完全是因為階級局限性就想用頭撞牆。就像那王凝之,雖在書法詩詞上頗有造詣,但為人暗鈍,糟夫人鄙薄。孫恩率農民起義攻打會稽,打到家門口了,他還在請鬼神相助,如此愚不可及,說出去叫人恥笑。再看他夫人謝道韞,率領侍女抽刀抵抗,懷抱孫兒殺敵于門前,手殺數人後被俘,臨危不懼。怎能不叫我佩服。且她那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便是我幾輩子都寫不出來的。"
徐行也嘆了口氣,"可你年紀太小,學裏最小的八歲,我實在不放心。"
長洲摸上徐行的手,"娘,我知道,所以我願意在家裏學。但我需要你一句實話,學裏是教女孩子們什麽呢?是如同教導男子一般學四書五經,還是學女德那些書?"
徐行擡眸,眼中有些驚訝,"有什麽區別麽?"
"當然有啊。"長洲拿起她的手指頭把玩,"如果老師教的是讓我怎樣做一個女人,而不是教我做一個人,那這學不上也罷!他們休想馴服我!"
徐行被她這稚氣的話逗樂了,"教你做女人又有什麽不好?做女人也會出錯的,有老師教不是更好嗎?"
"我偏不。"長洲雙手環胸,"如果老師教我失态是錯也就罷了,但如果告訴我,裙底下的繡鞋露出來是不矜持的行為,那我不服。繡鞋只是一只鞋,它不可以代表着什麽!但如果老師教我站如松,坐如鐘,那我服,畢竟人的體态很重要,在外面需要維持體态。"
徐行拉出她的手給她擦身,"那如果繡鞋漏出來不是失态的行為,你就要露出來嗎?"
長洲乖巧站出浴桶,"當然不是啊,只是我有選擇而已,平常繡鞋可以在裙下,但是騎馬上車的時候繡鞋可以出來。就像男子一樣不用顧忌。"
"那這麽說,你是想做男子?"
"哎呀不是想做男子!我喜歡做女子的。"長洲躺在塌上,抱着徐行輕語,"娘你想想,男子讀得書大多都是關于天地立身,為什麽女子不可以學呢?我不想做男子,我要做的是可以選擇的女子。我喜歡騎馬也打算學,但我并不喜歡舞刀弄劍,這輩子我都不打算用刀劍。但國若危,我也會舉起刀劍同男子那般保家衛國,拿不動刀便換成劍,劍也不行還有廚房的菜刀扁擔,都沒有還有女子房中的剪刀針線,若這些都沒有,我還有指甲和牙齒,這些都沒了還有我的骨頭血肉,我會怕什麽呢?"
徐行心髒跳得飛快,重重的抱住長洲,下巴抵着她的額頭,"好,你不愧是我們徐家的,我們徐家就沒有軟骨頭!"
長洲嘻嘻的撓着徐行的咯吱窩重新問她,"所以學裏講什麽?講女戒那些嗎?若真是這些,我想咱們自己請先生回來教導我。"
徐行笑意滿滿盯着她,柔聲給她安慰,"有講過,但重點不是這些,課業和男子差不多,但沒有他們那麽深入。其他的有琴棋書畫,插花點茶等等,你就當做和姊妹玩耍就可以。"
長洲終于放下心來,摟着徐行睡去。徐行看着女兒,明顯還是個稚弱孩童的模樣,但仿佛看見了她日後長大會是什麽模樣。
第二日中午,譚府來了老師。
是名女子,長洲兩人認為直接叫其先生模糊了她的性別,遂和譚攬月商量叫其老師。
老師姓衛,名吟澤。相貌普通,為人很是不羁,但卻風流。
長洲與譚攬月規矩的齊齊跪在衛吟澤對面,兩人磕磕絆絆介紹自己想學什麽。
衛吟澤一條腿盤在地上,另一只自然曲着。她給二人倒了杯茶推過去,很是和氣,"讀書寫字,無非就是重複讀和寫的過程,前期老師引進門,後期學生加上自己的思想來表達讀和寫。”
她看二人在聽,又道:“如果你們學會寫字,最想寫下什麽?你們可以想一盞茶的時間,然後按照長幼順序來答。”
長洲心裏已經有了想法,她以前上學純粹是為了上學而已。在上一輩子的35年裏,她為了中學名額上學,為了高中名額上學,又為了大學名額上學。
上學後工作也是為了錢,很普通也說不上好不好的一生。
這輩子她的目标就是為了了解更多的東西而想上學,工作那幾年她讀的書籍告訴她有很多她上學時代接收到的知識都是被閹割過的。比如以德報怨,它的全句是“以德報怨,何如?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并不是讓人忍讓,用胸懷去感化他人的意思。
它出自《論語》,如果上學時候沒學過《論語》就算了,問題是老師講過,所以她更不能接受自己所學的東西是被閹割過的。
衛吟澤用手指輕叩案面:“兩位姑娘想好了麽?沒想好也要作答,老師給的時間已經到了喲。”
“老師,我想寫的是自己的名字。”譚攬月回答。
“不錯,你這一生都在與自己打交道,想寫下自己的名字很好。二姑娘呢?”
“我想寫對錯。”長洲毫不猶豫的開口。
譚攬月一臉疑惑看向長洲,衛吟澤像是見多了她這種沒學會走就想跑的人,但對教學,她一向很有耐心,“為何是對錯?你要寫什麽對錯?為什麽覺得對錯輪得到你來寫?”
雖然有耐心,但并不代表她會給你留面子。
長洲并不怕她,起身做了一禮不緩不慢陳述自己的觀點:“因為對錯很重要,我不想拿着錯誤的東西當成對的來誦讀。我要寫的是知道原先意思但被曲解原意的東西的對錯。世上的對錯當然輪不到我來管,但有的确是我能管的,例如我愛重母親,若姊妹不愛護母親反而出言羞辱,我定會糾正她。”
"你光知道要愛護你的母親,那是因為你的母親同樣愛護你。可你又為何要求你的姊妹愛護她的母親,縱然古人講孝順,卻也同樣強調父母愛護子女。倘若有父母做不到愛護子女,子女又何談孝順”。衛吟澤循序漸進,“人的表面靠裝,裝得久了旁人會以為他就是那樣,你看到的和人家關起門來相處的可不一樣。”
長洲思索一會兒,又出言反駁,“學生鬥膽問老師,為何方才要姐姐先回答,而不是我。”
“因為我聽你母親說你們姊妹向來和睦,她又是做姐姐的,第一日上學自當照顧你一些。”衛吟澤覺得這個問題并不難,反而能把問題也再丢回去給她:“怎麽?你母親說的是假的,你是什麽都要與姐姐争一番嗎?”
“并沒有。”問題踢回來也不見慌張,依舊條理清晰的把問題再踢回去:“老師聽母親說我們和睦,就不難猜到我們彼此愛護,今日第一日上學,又怎知我不會為了照顧姐姐先答問題?再者您沒見過我們,只聽母親說我們和睦,若母親騙人呢?”
衛吟澤把腿放下,端坐起來身上帶了些莊嚴,“你母親犯不着騙我,一個庶女未到上學年紀,只因家中嫡女想識字也來旁聽,自然是要一切以你為重。你若想先答,自然可以讓你先來,我方才只是照顧你而已。”
“學生不服!”長洲氣壞了,非常失态,瞪着衛吟澤不管不顧罵她,“我在和你講姊妹之間互相愛護,你和我講嫡庶。你腦子發蒙教導的東西我們并不愛聽,周朝嫡長子為大宗,其餘所有人皆是小宗,彼此之間并無區別。《資治通鑒》第一百九十六卷也有提及,嫡次子待遇超過嫡長子都能被稱作庶子!”
譚攬月雖然聽得雲裏霧裏,但也知道妹妹在生氣,在長洲聲音放大的時候就站起來拉着她手臂擔憂的看着長洲,又無措的安撫她。
衛吟澤也不生氣,“我并沒有和你講嫡庶區別,我只是在講做姐姐的應該多照顧妹妹一些而已,我也是家中庶女,你姐姐也是,我只是實話實說,為長又為庶,照顧為嫡為幼的你無可厚非。徐夫人和我說你們姊妹關系和睦我就是聽聽而已,如今看來你們确實和睦,你站起來作答,你姐姐看着你,你失态她也及時來勸阻安撫你。日後也要像如今這般,勿随時間推移失去曾經互相倚靠的夥伴。”
長洲雖然生氣,但也聽進去了,面子還是維持一下,不能給徐行丢臉,又好好行了個禮道歉,“是學生失禮,請老師懲戒,姐姐很好,她這節課也無錯,罰我一人就好。未得指令起身原是我行事過于莽撞,她只是情急而已,望老師寬恕。”
譚攬月聽懂了,不敢偷看老師臉色,只敢行個禮也跟着請罪,“我若錯了,也懇請老師責罰。若無錯,也願意替妹妹分擔一半老師給的懲戒。”
衛吟澤和聲讓兩人坐下,明确告訴她們自己并不生氣,也不想懲戒兩人。
“接下來便開始教你們拿筆,按理來說筆有很多種握法,我會每一種都講一遍。但每人握筆方法并不同,我只是告訴你們怎樣握,但日後你們想用哪種方法都可以,就算是錯誤的方法,只要能寫對字,寫好字,我也不會過于苛責你們。”
給兩人指正後,又讓兩人握着筆自己練習。
“我知二位姑娘出身好,筆墨紙硯的錢對二位并不算什麽。可畢竟年幼,如今又不識字,院裏有一魚池,二位就用池子的水在池邊學吧。陽光很好,在石板上練一練筆畫也挺好,如今二位要學的還是控筆,就莫浪費墨紙了。”
怕二人不願意,又續上,“若執意要用墨紙,現下我也可以為姑娘們磨墨鋪紙。”
兩人商量了一下,拿着蒲草墊去池邊跪坐開始練習。
衛吟澤就在兩人旁邊來回走動教導兩人。
“手放松但并不代表沒力氣,一只手學不會就先用兩只手來學。”
“腰背挺直,坐姿懶散,真是難看!”
“池中水就是日後的墨水,不可貪多一次性沾取太多,在紙上滴滴落落糊做一團你們是做煮面條嗎?”
“肩膀怎還抖上了,明日我就向徐夫人讨一把戒尺來,若再犯便該打。”
“不可與池魚嬉戲,讀書寫字要專心,怎能三心二意!”
見兩人逐漸上道,衛吟澤也拿出蒲草墊跪坐在池邊,拿出筆陪着練。
長洲見狀稀奇,“老師不去廊下喝茶嗎?”
衛吟澤瞟一眼她,冷淡開口,“為人師者,當以身作則。沒有學生在日下曬着學習,自己躲在陰涼處喝茶的道理。”
長洲驚悚,想起自己學生時代做課間操的時候,班主任們總是坐在陰涼處看着,就算過來也是打着遮陽傘。現在老師和自己一樣了,反而不适應了。
人果然是會被現處的社會馴服啊。
"今日就到這兒,姑娘們明日記得同一時間在這兒等我。倘若你們其中有一位未按照約定時間來,我也不會等,準時開始授課,遲到者私下來問我,切記不可影響到別人的上學時間。貪睡遲到者就用課後吃果子的時間來還,每人遲到不可超過三回,我只教三回,第四回再遲到就去求沒遲到的人教。"
"是,老師。"二人齊齊做禮,雲昭領着衛吟澤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