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兩個星期了,林小山的胳膊終于可以拆線了,線頭都已經變得黑漆漆的,像斃命後幹涸的蜈蚣屍體,交錯在他幼小的胳膊上。
帶他去拆線,是校長和桂英一起去的,他付了所有的醫藥費。拆線的時候林小山一直龇牙咧嘴的哭,線頭拽出肉的刺痛感,的确對小小年齡的他來說,過于疼了。
桂英只能一邊抱着他一邊安慰他,“小山乖,小山最勇敢了,小山不哭,媽媽回去,就買你最愛的波板糖給你吃好不好?”
林小山聽到波板糖就來勁,趕緊不哭了,咬着牙說,“媽媽,我還想去烏魯木齊的美食街上吃東西。”
心心念念記着烏魯木齊,同桌上個星期,一直在他跟前叨叨烏魯木齊市的好,說的他心裏直癢癢。
桂英道,“等你爸有休假了,我們一起帶你去,好吧?”
林小山抹着淚,“爸爸太忙了,我又考不到前六,什麽時候才能去呀?”
校長在旁邊笑,教育局這次舉辦的這個活動,是國家扶助貧困中小學的,加強貧困中小學生文化素養,提高貧困中小學生生活幸福度。
“你就想去吃東西啊?”校長問他。
“是啊,想去。”林小山真誠的看着校長。
“那去吧,當是學校對你的補償。”校長答應了他。
林小山聽到後,破涕為笑,跳着下來,舉着手歡呼,“耶,太好啦,可以去烏魯木齊玩啦。”
這個多餘的名額,校長只能自掏腰包了。
期末考試結束後,一天裏,幾個老師就将試卷改了出來,按班級和名次順序公布在了公告欄上。
整個學校的學生們都在公告欄上看有沒有自己,滿臉的期待神情,擠着身子往前看。
陳紫绮站在辦公室門口看那群孩子,他們每一個人都很可愛,帶着鄉村小孩最獨具的誠摯和天真,他們有時活潑好動,有時又害羞到不敢說話,只能睜着雙大眼睛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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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呼雀躍的總是少數,而失望落寞才是常态,反倒是林小山因禍得福,在操場上高興的踢小足球。
參加烏魯木齊交流培訓班活動的莊安娜自從被告知換成陳紫绮的時候,李兵就有說不出的開心,本來還心煩自己不能早點回南京,這會高興都來不及,恨不得在烏魯木齊待上一個月。
出發前一天,學校的老師都已經放假了,潘田田和莊安娜收拾好行李後,由玉米提送到機場。
陳紫绮在房間收拾行李,她打算在烏魯木齊完成兩個星期的活動後,直接從當地的機場回去。她拿了個小點的行李箱,往裏頭放了7套衣裙,必須要保證自己一個星期裏,天天都不重複。
出發當天,陳紫绮穿着網購的那套白色襯衫和牛仔裙,拖着行李箱出來了,古慈幫她拎到了大巴車上,李兵在大巴車門口,指揮孩子一個個上車,按順序坐好。
陳紫绮帶着帽子,看着孩子們,林小山就在她身邊,排在最後一個。
“能去烏魯木齊了,開不開心啊?”抱着手臂問林小山。
林小山哪能不開心,不僅包裏裝着媽媽給買的波板糖,葡萄幹,各種好吃的,手上還拎了一大袋好吃的。
“開心死了!”天真無邪的張着小嘴吧,樂呵呵的笑。
陳紫绮拍了下她的小腦袋,“你開心,我不開心,又要盯着你。”
林小山吐吐舌頭,扮鬼臉,“略略略。”
待學生們上車後,陳紫绮也跟着上車了,大巴車裏很悶,空氣不流通。她找了陽光曬不到的那面,靠窗的座位坐下了,還是拉上窗簾。
感覺李兵看樣子是要坐過來,她随意自然的把自己的巴寶莉單肩手袋放在了旁邊座位。
李兵只好摸着後脖子去跟校長坐了,卻時不時回頭看她。
陳紫绮不是傻子,誰對她有意思,誰喜歡她,哪個嫉妒她,讨厭她,她心裏明鏡似的。李兵對她來說,就是癞□□想吃天鵝肉,若是讓他坐邊上,這一路她別休息了。
大巴車駛出村子,颠簸着到了吐魯番市區,司機師傅下來加滿了油。
陳紫绮掏出耳機聽音樂,大巴車沿着G7高速公路一路馳騁,全程約200公裏,開車時長2小30分鐘左右。
在駛到小草湖收費站時,中途休息。
陳紫绮撐傘下車透透氣,學生們排着隊下車去上廁所。這一路上他們都很新奇,不停的看着窗外,明明都是些荒地,要不就是光禿禿的山,更多的還有一望無垠的藍天。
她也上了個廁所,出來在收費站買了瓶水帶上了車。十分鐘後,大巴車繼續行駛,陳紫绮不知不覺的就睡着了。
她是被學生們的吵鬧聲弄醒的,揉了揉酸疼的脖子,看了眼他們,眼裏都是嫌棄。
學生們一個個看着窗外,發出“哇”的聲音。陳紫绮拉開窗簾,灑下來的的不只是烏魯木齊熾熱的陽光,還有映入眼簾的城市高樓大廈,盡管有些空曠,但這裏的的确确比吐魯番好太多了。
包裏掏出鏡子,整理下妝容,補了個口紅。
司機直接開到了下榻的酒店,位于新民路段,比較靠近這次交流學習的地點,八一中學。
李兵幫陳紫绮拎下了行李箱,陳紫绮要自己推,他不讓,她就作罷了。校長在酒店門口,整頓學生隊伍,然後帶進大廳,去領酒店的房卡。
陳紫绮不跟學生們住一樓,她單獨一個女的,在二樓最邊上的一個單人間,上面的那間就是李兵和校長的,她要有事,直接從旁邊的樓梯就能上去,方便的很。
到了房間,插上門卡,甩開行李箱,踢了高跟鞋,揉着腳。分給老師住的房間,她挺滿意的,有一整面的落地窗,拉開簾就能看到對面的風景,浴室還有浴缸,床是一米五的,她睡也夠了。
校長過來敲她們,讓她中午去樓下酒店餐廳吃飯,她應下了,在下午一點半的時候就下了樓。學生們已經坐在圓桌上吃飯了,開心的咧着嘴。飯間,還端上了幾樣小點心,剛上桌就遭到了哄搶,轉盤上只剩下幾盤白淨淨的瓷碟。
酒店的飯菜還可以,陳紫绮吃了不少,李兵一直把菜往她身邊轉,坐在她旁邊的林小山就捂着嘴偷笑。他記得爸爸以前帶他和媽媽去餐廳和別人吃飯,也算是這樣喜歡将菜轉到媽媽跟前。
陳紫绮見他不懷好意的笑着,擦着嘴問他,“你笑什麽?飯都堵不住你嘴。”
林小山現在早就不讨厭她了,她已經從壞葡萄變成了小葡萄了,捂着嘴湊到她耳朵旁,悄悄的說,“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陳紫绮就想看他又有什麽花招,挑着眉問他,“什麽秘密啊?”
他又悄悄的說,躲着李兵,“李老師喜歡你。”
陳紫绮閉着嘴笑了一聲,還以為什麽秘密呢,扭着他的臉,“就你話多,吃你的飯。”
林小山不依不撓,“真的,你信我。”
陳紫绮不喜歡小孩子話很多,覺得叽叽喳喳,吵吵巴巴的,也不知道林小山吃錯了什麽藥,跟他哥這麽反差,又或者是林沉吃錯了什麽藥,幾個小時裏,說的話都不滿100個字。
“再吵吵,把你扔烏魯木齊。”兇他。
林小山收了嘴,哼了聲,覺得她又變成了壞葡萄。
下午,烏魯木齊交流培訓班活動開始了,陳紫绮跟着校長、李兵帶着學生們坐上了大巴,同行的還有兩個市的貧困小學,一同驅車前往了八一中學。
八一中學的南大門停了七八輛大巴車,車上下來的都是中小學校的鄉村學生,帶着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感,一蹦一跳的背着肩上的小書包,排好隊進了校園。
陳紫绮撐着傘,跟在自己班的隊伍旁,兩邊是郁郁蔥蔥的樹木,放眼望去,看見的是一棟棟淺色的建築,在閱兵臺上,有一根長長的鐵柱子,那是升國旗的地方。
輾轉跟着隊伍到了綜合教學樓,發現樓下站滿了綠油油的部隊兵。
陳紫绮朝那看了眼,問校長,“怎麽還有當兵的?”
校長指着挂在門口的橫幅,兩排,一排是熱烈歡迎參加新疆烏魯木齊市中小學生暑期交流培訓班,一排是熱烈歡迎首屆“絲路戰士杯”軍人運動會。
軍人們穿着夏季常服,頭戴綠色軍帽,腳上是黑色軍皮鞋,站的筆挺挺的在和站在最前方的首長敬禮。
陳紫绮往那看了看,那個首長旁居然有林團長,下意識去看林小山。
林小山早就看見了,沒想到爸爸也在這,跳着腳蹦起來去看,嘴裏喊着爸爸爸爸。
隔得太遠,那裏沒聽到,陳紫绮按住他。
“還想不想活了?安靜!”瞪他。
“我看見我爸爸了,我爸,你看在最前邊。”手指着,驕傲的說道。
“就你有爸是吧?”再瞪他。
林小山安靜了,怕她再瞪,眼睛就一直瞄那。
這邊的教育局派來的工作人員在組織隊伍。
“來,同學們,我們在六樓的學術報告廳,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從這邊上去。”拍這手示意大家走。
陳紫绮班是最後一個,她跟在隊伍後面,胳膊上挽着手袋,往前走。
旁邊的兵斜着眼睛看這最後面的女老師,那後背上的長波浪被烏魯木齊七月的風吹的蕩漾在腦後,牛仔裙裏包裹的,是一雙筆直到近乎直尺的細嫩雙腿,腳下踩着一雙窄跟高跟鞋,風姿綽約的扭着腰。
陳紫绮收了傘,不小心踩到了個小石子,歪了一下,回頭瞪了那眼石頭,嬌嗔的模樣,把那些兵看呆了。
她摸了下腳腕,擡頭,那群兵有的正在看她,直愣愣的眼神,她微微笑了下,往後撫了下長發,扭頭走了。
當兵的就怕看到姑娘笑,心裏癢,又得不到。
林沉站在隊伍的最後,他個頭快一米九了,眼睛一直盯着扭上樓的陳紫绮。
部隊兵去的是二樓的千人大禮堂,這次不僅有運動比賽,還要做賽前會議以及方陣演習,需要在八一中學進行訓練。
學術報告廳內,市重點中小學的老師正在講課,課件上是針對貧困中小學生出的問題,還有些益智類題目,陳紫绮意外的發現,這些問題中較有難度的,也有很多學生能答出來。
他們舉着手,自信的說出內心的答案,得到的不僅僅有來自市裏老師的掌聲,更贏得了臺下所有來自貧困村區孩子們的掌聲。知識從來不會因為貧窮而和他們失之交臂,相反,是更加激勵他們努力學習,走出鄉村,去更廣闊的天地,學習無盡的知識。
陳紫绮想到自己,她出生于書香門第的家庭,爺爺奶奶從解放前就開始當教師,父親也是市裏重點高中的數學老師,她媽媽是小學音樂老師,然而在這樣一種濃烈的書香世家裏,她并沒有成為一個聰明好學,滿腹文章的文靜女孩。
相反,她小時候特別的調皮,一點不愛學習。5歲時,扔了爺爺奶奶送她的唐詩宋詞元曲,更別提什麽弟子規,都是被她撕成紙團扔着玩的。陶蘇芬每每見到,就會怪她,不珍惜知識。爺爺奶奶溺愛她,她就像家裏的小霸王一樣,橫着走。後來,爺爺奶奶走了,她也開始懂事了,晚上抹着眼淚去撿弟子規的紙團,一張一張給他們扒開塞進了書裏,心裏想着,總要做一件對得起他們的事。
想到這,鼻子又酸了。她坐在報告廳的最後面,悄着步子拉門出去了。
十幾年前的事,現在想到還是會覺得難過。她深呼吸一口吐掉,去廁所洗了把手,順順頭發。
走廊的窗戶外是偌大的塑膠操場,周圍是一片樹木,上方是碧藍的天空。
她走近窗戶,看見塑膠跑道上的士兵們,正在喊着口號跑步,他們在最熱的月份裏,揮灑着汗水,堅定不移的朝前方跑去。
每一個人都有目标,有人安心工作為了養家糊口,有人努力學習接近高等學府,有人駐守邊疆保家衛國。她呢,她不知道,她一直想往好的地方變,變成一個好人,她以為只要自己聽話了,不胡攪蠻纏了,可能會有一天,她會回到她最想回去的那天。
眼淚滑下來的時候,滴在了牛仔裙上,印漬蔓延開來,沒有什麽可以重頭來的機會,就像這滴淚一樣,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永遠不能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