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司會

三司會

馬蹄踏過,零落成泥碾作塵,驚了皇都的夏蟬,躁動不安的聲音一波接着一波。石厲懷中的人好一頓颠沛,路過一個鋪面方才打馬,迎面過來的年輕人像是有些訝異,随即卻又恢複了一臉平靜,他帶着身後的屬官行了拜谒禮,眼波卻微微流轉到懷中人上:“大人,王家的人自幾日前已經被充了幹淨,果然找不到什麽作亂的痕跡,不過好在只是京城中的本家受到波及,上意寫的模模糊糊,倒是奇怪。”

石厲“嗯”了一聲,他的手出了些潮汗,又或許是懷中人身上灼熱的溫度,讓他一直在懷想過去,懷中像是抱着什麽燙手山芋,他本想将對方直接扔在醫館門口,随即卻粗魯的将對方扔進下屬的懷中。

“符指揮,你帶他去看病。”他眼神沉了沉,“能喘氣兒就行。”

符九思顯然被長官那種糾結的神情所驚到了,他一面貓着眼睛看長官那莫測的神情,一面接過了懷中清瘦的人,命令手下抱住對方,又翻着卷冊開始辦正事兒:“王大人身後……”他看着長官的眼皮跳了跳,明顯陰郁許多,又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盡量維持住溫和:“王氏族人在陛下的旨意下,或流放、或發賣,不過陛下只動了王大人這一支脈,旁枝和那些已經有功名的英傑倒是還留着。”他自然知道,皇帝分明是被這位王大人氣過,勢必要殺雞儆猴,然而定是有人給他澆了涼水,因此他只處罰了一部分王氏族人以示懲戒。至于那個潑冷水的,他不由自主的看了看身旁昏迷的姜南儀,心中啞然嘆息。

符九思垂首,果然聽見頭上有一種沉悶的寧靜,那之後,石厲的聲音從頭上傳來:“繼續搜捕,東宮遇刺前所有入宮授教的官員全部抓起來盤問,無論品級大小。”

符九思迎着陽光,這位長官的臉半明半昧,陽光下的一面反而是陰郁冷卻的。對方冷冷的注視着前方,又像是思考什麽:“符大人,你是符相的晚輩,定然與他相識吧。”

符九思偶然聽到“他”,卻想了半天這人是誰,直到看到石厲在陰影中的臉卻在暗處望着小姜,便輕聲笑到:“下官不經常拜谒伯父,與姜大人算點頭之交罷。”

石厲冷哼一聲,流行跨馬:“點頭之交也是交,既然相交就要懂得避嫌。把他送進醫館弄醒,然後送到大理寺的诏獄裏,既然他是符大人的‘好學生’,想必不會怨你這個同門吧。”

符九思啞然,看着馬屁股消失的好遠:“這人怎麽不按套路出牌,小姜大人啊小姜大人,你可真是個禍水,好吧好吧,把你送進監獄,我看我這小命是要不保了,等你出來複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人想必又要拿我這個可憐人開刀。我家那老大人肯定要怪我,蕭大人那個黑心想必比也要因為你遷怒我,說不準皇帝都要陰陽我,不過誰讓你得罪這位上峰。啧啧、我就這麽像大惡人嗎……”

皇帝素來喜愛的小姜大人被石厲的屬官送進了大理寺。

第二次,這個消息便震驚了朝野。雖說如此,可是皇帝并未責罰石厲,在周遭有人稱贊這位年輕的石大人如何秉公執法,皇帝也沒有因此呵斥。朝中開始議論紛紛,脔寵畢竟是脔寵,以色侍人,安能長久?

姜南儀在水牢中醒來,或許是石厲有心折磨,他下半身泡在污水中,上身卻被鎖鏈定住,周遭的蛇蟲鼠蟻亂竄,叽叽喳喳的聲音讓人心煩意亂,姜南儀愛潔,可此刻面色麻木,倒像是沒什麽知覺了。

他總感覺自己的喘息聲也漸漸小了起來,雖然整個身體都像和靈魂分割一般,但是那些蟲子不會人語,只憑着本能的叫嚣聲竟然變得悅耳動聽起來,比起無休止的陰謀算計,這些禽獸要顯得好理解多了。他的思緒飄的挺遠,大概是小時候吧,自己想過下輩子當個什麽人,做個醫師救死扶傷,做個塾師桃李天下,無論哪條路,只要能救人命,只要能兼濟天下,總歸是好的。只是年輕人終究是心高氣傲,這多年磋磨自己,選了一條不算太光明的道路。

他發過呆後,才恍然看到面前的身影,年輕人一只腿半蹲着平視着他,看他呆呆的望着被水流磨平的獄石,像在欣賞囊螢淡雪,淡煙疏籠,一會兒又像是稀松平常的讀一本有些意思的書,兩絲發微微垂着,映照出年輕俊秀的臉龐,或許因為常年待在诏獄,比那些煙花筒子樓的大姑娘還要雪白。左寒今的俊美介乎于美少年與英武武人之間,剛柔并濟,素有美名,作為大理寺主管刑罰的主官來說,他顯得太過年輕又稚氣,便是那張臉蛋兒也帶着些孩子氣的俊俏。然而此刻他一身勁裝,四肢攥頭束起,卻又彰顯矯健而積蓄力量的四肢。姜南儀心氣模糊,偏偏此刻卻想到坊間那些奇聞逸事,都說這左大人看上去是個俊美年輕人,可是卻有一種調皮勁兒,這調皮勁兒若是年輕孩子是招長輩喜歡的,然而若是掌管刑法的大理寺卿,那便是一種折磨了。他想到,這孩子還小他好幾歲,好像也不大在朝堂上待着,整天都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刑獄之中,每次旁人回報都說他又在鼓搗什麽東西,聖上也允他天天窩在這陰暗地方,上次看到他,好像個子還沒這麽高呢,沒想到過了不久,身體像楊柳抽條似的,就竄成半個男人了。

姜南儀剛從發呆中醒過來,面色也有些茫然:“左大人,您看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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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寒今眼睛瞟着他,長長的“嗯”了一聲:“我在想石厲是不是犯病了,把你這個禍害送我這裏了。”

姜南儀擡起了頭,左寒今颔首低眉,居高臨下的望着他。這個年輕人平日穿的素淡,越是素淡卻越無法沖淡秾豔的麗色,纖長的睫如同顫動的蝶,或是仍舊在骨子裏保留一種倔強的自尊,那生理無法戰勝的顫抖格外的惹人憐惜。

他摸了摸下颌,略微淺淡的石墨色眸子透着微弱的光在思索什麽,像是畏懼這好脾氣年輕人的某種氣質,那些蛇蟲鼠蟻也攝于人類刑官的威名跑的幹淨。

這時門外響起了略帶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身量端肅的年輕官員不疾不徐的在黑暗中露出身影,周圍則疾步跟着幾個下士。大抵這人身高腿長,周圍的下人跟起來費些力氣,那人的步調微不可見的緩慢起來,衆人幾乎前後腳出現在左寒今面前。

左寒今亦悠悠起身,随即坐在官案旁的椅子上,見到來人只慢悠悠的微笑:“郁大人有禮。”他并未起身,來人并不在意,眼睛輕輕瞥向姜南儀,只是淡淡道:“左大人,叛逆之事無需上報刑部,酌令三堂會審即可。”

左寒今登時笑嘻嘻的看他:“三堂會審,好生諷刺,本該主審的禦史令變成了罪犯,咱們兩個在這充什麽善男信女呢。”

郁銘不看他,徑直坐下,一旁面無表情的下官即準備好書墨,從頭到尾沒将審禦史臺第一權臣的怪異結果放在心上。

左寒今卻看着水中年輕的臉,那細白的臉蛋兒低低垂下,像一只即将被扼斷□□的嬌嫩花朵,那臉垂的太低,連細微的呼吸聲都要消失不見了。

郁銘的聲音極為緩慢沉穩,亦是公事公辦的态度,他端坐着,既非倨傲,亦非憐惜,便如此平視姜南儀:“姜大人,你可知數日前東宮被刺。”

水牢中的人也像是毫無知覺一般。死氣沉沉,絲毫沒有任何反應。

郁銘不在意對方的态度,繼續沉聲發問:“東宮被刺在胸腔旁,刺客棋差一着,被殿下用手中玉璧擋了一下,玉碎卻保瓦全,雖不至于暫時喪命,但是卻傷及心肺,日後安危難測。”他頓了頓,看了看年輕人烏黑的發,沾着肮髒的污水,狼狽至極,“又或許,這危險來的會非常快。”

一旁的堂官眉頭微蹙,便附在郁銘耳邊低聲耳語:“大人,我們沒有時間拖下去,必要的時候可以…”

郁銘黑色的眸子微沉,尚不待開口,左寒今像是惡作劇一般敲了敲桌角,聲音卻同樣沉穩:“太子殿下被刺傷後,東宮走水,他在傷痛中尚且詢問太醫,‘老師方才出去,有沒有被刺客傷及’,反複诘問,方才松了一口氣,那一口氣倒令血水上湧,痛的說不出話來。”

姜南儀垂下的身體顫了顫,郁銘深深的望着他,随後輕聲問:“姜大人,太子被行刺前不到半個時辰,你剛從東宮出來,那之後過了許久方才出宮門,刺客在被禁軍追殺後亦是與你同出宮門的,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裏。”

身旁的副官冷冰冰的轉過頭,将所有利劍投注在年輕人的身旁:“或者說,姜大人便是那刺殺東宮的刺客?”

水中的男人竟竊竊私笑,随即高聲大笑起來,那笑容中的瘋狂卻令周圍的下官感到膽寒,又曾聽聞面前人蛇蠍美人的稱號,竟都硬生生的打了寒戰。

他的頭揚的高高的,微微上挑的眼角,本該是貓兒一樣奢靡又慵懶的神情,卻沾染了鮮血的苦楚,變得凄豔絕倫:“姜南儀若對太子不臣,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嘶啞的聲音如何唱出絕望的歌謠,然而面前的人卻如同鐵石心腸一般。

“姜大人又如何解釋,在太子遇刺期間,你卻忽然消失在大明宮內呢。”

姜南儀的眼角慢慢升上諷笑,迷亂的恨意,交織在腦海中的,是極為不堪的一幕。他只能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的從巨大的宮牆中逃出來。從那一刻起,背叛者的污名便被動加到了自己的身上。陛下,陛下,你是算準了時間,叫姜南儀有口難言!

他擡起頭,雙目燃燒着熊熊火焰,又在瞬間冰冷的冷卻下去,一字一頓的盯着郁銘:“這個害人的惡魔不得好死!”

他究竟是詛咒自己,抑或是詛咒刺客,又或許是故作姿态,想要洗脫罪名?

刑部侍郎亦是一位嚴肅的推官,見到這美麗的臉上如此瘋魔,一時間手中的墨汁皆失了分寸,灘灘染在宣紙上。

“大人,下官該怎麽記?”

左寒今面色冷淡的撫了撫發:“他怎麽說,又怎麽罵,大人怎麽記好了,你家主官那性子倒是不在意這些細節的。”

那張漂亮的朱唇中再也沒有露出一個字來,像是經久發洩之後,姜南儀如同玉偶一般靜靜地看着燃燒的微弱火焰,光電在那雙平靜的眸子中趨于死寂,而他在等着最終的審判。

幾個人靜靜的離開,直到最後,左寒今輕輕看了他一眼,他忽然覺得,面前這個過分漂亮的人,或許早就期盼死亡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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