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兩敗俱傷
兩敗俱傷
秦王與當今聖上是一母同胞,同為先皇後之子,他們并非開國皇子,做不成唐太宗與李道宗這樣和睦的開國兄弟。
開國皇子需要同太祖謀求帝位,若有分裂勢力,便要出兵,開國之初,又要明令典章,相較于此,第二位、第三位太子便要幸運的多。
太子鎮于朝堂,必定要在父親的眼皮子底下,既是為了監督,也是為了培養,然而其他皇子卻不同,他們對于皇位的威脅永遠只差微妙的一個虛妄的太子之位,因此這些皇子通常遍地開花,若有骁勇之輩,多數被派往邊疆鎮壓異族。
今上與秦王便是如此普通又和諧的君臣、兄弟關系,先皇後是先皇唯一嫡皇後,二人一文一武,互相仍舊在微妙的平衡中博弈,這符合一切同胞皇親的關系。
或許唯一不同的是,當今的兩位貴胄,他們都太過強勢,因此,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秦王者,北之虎狼也。”
不知何時,朝廷中忽然響起這種聲音。
姜南儀的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見到秦王。此刻,他看到秦王騎在駿馬之上,留下半個背影,他的年歲看起來要比皇帝小一些,但是估摸小不了太多,他的背脊挺直,背身寬闊,是标準的武人裝扮,他的身體勃發有力,蓄滿了肌肉,不同于石厲這般身懷絕技的武人,肌肉是靈脈的,也不同于穆冬青這樣的年輕人,是矯健靈活的,他要更加的深沉,雄厚。他的臉型長的很好,板正、略寬,五官卻又深邃,明明并非混血兒,眼窩卻又較這些軟紅柳綠之處的京人顯得更加深一些,他的眼睛卻并非皇帝的鎏金眸子,帶着些棕色,像是漠北沙塵揚起的顏色。他的發像是動物的躐毛,帶着些風刮鎖的堅硬。他想起來,旁人總說,為了征服異族,秦王早已經批發紋身,胡服騎射,竟已半是蠻子的血肉了。
姜氏素來以人入相,姜南儀的神思詭異的飄了很遠,忽然想到了極為遙遠的妹妹們。
她們在紅袖勾欄中煙視媚行,望着玉鸾天香、人聲鼎沸的銷金窟中,那些沉溺于欲望的男人。然而她們的眼睛,含着笑意下的是理性與冰冷,她們知曉那南國柔軟的脂粉溶化了許多男人的血性,只有北國怒號的風沙方能鍛造出虎狼英物。若是見到秦王這般人物,大抵那柔軟又冰冷的紅唇中,亦會笑稱一聲“偉男兒”!
這是她們會喜歡的男人呢。
他忽然間有些無聊的走神,大概是皇帝與秦王雖然氣質不同,但是面容卻有幾分相似,到是令他想起了自己血親們。
又忍不住的拿眼睛看人群縫隙中的秦王,他正凝神的看着面前的青年們做些相撲,一時間那雙幽深的眸子又掃了過來,他卻像是被捉住一樣,心中一陣淩亂。
姜南儀卻不慌不忙的迎上去,兩個人隔着一段人間煙火,呼嘯聲中,一雙冷山滴玉、芙蓉淡雅,一雙蒼山青色,沉積遮岩;兩個人就這麽隔欄望着,倒像是千年前有什麽緣法一般,只不知曉這緣是善還是惡。
他腦海裏氤氲着一些難言的氣息,對于帝王的話,對于梵清波的話,卻又忽然抵觸了起來。方要離身,渾身卻汗毛倒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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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的驚呼聲又響起來,姜南儀左肩又碰了一箭,雖然并未射中,卻也擦出了一絲血痕。他雖然躲閃的快,那箭“哚”的一聲硬邦邦的射在了後方的欄杆上,真個是石破天驚的一聲。
衆人便只見石厲收回烈雲弓,反手将它訂在地上,那臉色,倒像是要将人肉靶子釘死在地上一般。石厲的面色繃的極緊,厭惡、冷意,還帶有一絲不明的情緒,确實結結實實的穿透着姜南儀周圍稀薄的空氣。便是一旁的穆冬青,臉色閃了閃,同王至擎打了個照面,王至擎冷哼一聲,更像是應允。穆冬青便嬉皮笑臉的騎着馬過去,連忙給秦王作揖:“要我說,石大人今天不适拿弓,神射手的雙手,如同滴酒的刀尖,出手即傷。”
梵清波亦微微一笑:“穆大公子說的是,看來還邀請王爺做主,獵物已經打滿,今日不該動箭。”
“行獵之喜,怎能折戟于此。臣請為王爺再添彩頭。”
梵清波亦皺了皺眉,卻見姜南儀挺直了腰板,便冷冷的望着石厲:“既然是真君子,何須暗箭傷人,便光明正大的決鬥。”
石厲像是被他那高傲凜然的表情刺激到了,手中的缰繩卻勒的那馬匹直叫,他的聲音倒是帶着些寒意:“如你所願。”
眼看事情發酵如此,穆冬青臉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他将頭轉向秦王,只得小聲:“王爺,這……”
梵清波的眼睛從秦王面上掠過,卻壓着那微笑的唇,示意他不要多說一句。
“戰場之上,生死不論。”秦王淡淡開口,勢壓衆人,他似聲音又變得輕柔一些:“請二位當心。”
甲卒很快豎好了箭靶,二人便都騎着馬圍着那靶子慢悠悠的踱步。
衆人有的是看熱鬧的,有心理知曉前因後果的,更多的是一頭霧水的。都知道石厲将姜南儀捉進去過,左右是因為太子遇刺的事情,然而在天牢中受足折磨的是姜南儀,怎麽反而石厲如此直白的想要置人于死地呢。
便是穆冬青看到這幕,心中唏噓,他見到王至擎那陰沉的表情,才想到這京中名聲不好的美人為何觸了石厲。
是因為王衍啊。
王尚書血染菜市口,行刑的人正是石厲,可是誰又知道,石厲卻是……
二人的馬到像是兩個悠閑驕傲的戰士,正在養精蓄銳,新手徒步,可靶子便只有一個,正如同戰場上的獵物無法均分,二人腳下的馬蹄翻動,踢起一片片沙塵,石厲弓強而快,箭如鷹啄,一箭封喉,正中靶心,接尾便是姜南儀的一箭,雖力度小,然而精準度卻不差。二人眼光交錯,便知道勝敗只在最後一次。石厲的眼睛越發深寒,姜南儀卻也執拗,二人便都是死死的咬着對方的眼睛沖過去,石厲的弓箭做兵刃,硬生生欲砸碎對方的肩骨,姜南儀咬着牙躲過去,硬是忍着淚,便将手中小弓一彎,輕巧的扼住了石厲的雙手,幾乎要被鋼弦勒出血。衆人看的目瞪口呆,只覺殺氣陡生,石厲卻咬着牙惡狠狠的呼氣:“你這蛇蠍心腸,究竟要害死幾個人才滿意!”姜南儀卻吐了一口被打出來的血,繃緊嘴唇,眼底發紅,亦是倔強的不肯認輸:“我忍你一時,不代表你可以任意污蔑!”
石厲的怒火直攻心頭,強硬扯斷了弓弦,獻血崩得到處都是,便是那時,這雙沾滿鮮血的手緊緊攥着箭便沖向姜南儀的心窩,然他手卻一震,竟是一道強箭将他手中的段簇擊的粉碎。
石厲絕望了,更如同受傷的野獸,雙眼直視着罪魁禍首,遠處的秦王沉下的雙目,似在威懾。
石厲仰天長笑,便騎着馬瘋子一般的向外奔跑,踏碎欄杆,引起驚呼無數。
秦王只淡淡的穆冬青颔首:“石大人受驚了,煩勞公子看候。”穆冬青連不疊的追上。
衆人面面相觑,卻也見穆冬青領着一群兒郎策馬追趕,倒是姜南儀孤零零的挂在馬上,渾身都是血,新血蓋着舊血,那馬兒在激烈的角逐後反而溫和了下來,看着淡暮雲霞,馬上的人卻只能拖着殘軀,他下馬的身體輕飄飄的,倒像是個舊病之人勉強維持,只是禮數卻很周全。
“臣技不如人,只是那小狼還請殿下收了。”
姜南儀垂着雙目,聲音不痛不癢的,秦王卻偏了偏頭,見他仍舊念着的那頭小狼,早已經死透了,硬了下去。梵清波機靈,便連忙叫人收走。
秦王便微微低首看着面前的青年人,兩頰明明是病中的蒼白,卻因劇烈過後仍泛着薄紅,只是如此潔淨卻浸泡在幹涸的污血之中,一片狼狽不堪。
“姜大人便在下宮休息片刻罷。”
秦王沉穩的聲音旋在他的頭頂,姜南儀再擡頭,只見秦王蒼闊的背影,梵清波仍笑到:“下官帶大人去休息吧,秦王的命令,請大人不要違抗推脫。”
金镝苑的別院便是下宮,本為皇家禦所,皇帝大度,卻用做武人游樂宴飲之地。
姜南儀被送進下宮中的別院處,掩于蒼翠之中,本是一片蓊蓊郁郁的好景色,然而心中卻如同一片破敗的枯黃。
石厲是真的想殺了自己。
一旁的下官見他如此沉悶,一面不屑,一面卻也懼怕這人,便窸窸窣窣的退下。他揭開衣衫,身體被沙塵與血染透,下水便會染傷傷口,即便如此,他那淺薄的潔癖仍舊支撐他進入水中。
猶如自虐一般,他咬緊牙齒,洗去身上的肮髒。疼痛的汗水流入溫熱的湯水中,他趴在木桶旁喘着氣,雙眼已經疲憊不堪。比起被熱水澆灌身上的傷口,他更讨厭污濁。
只是洗淨身體,那些肉也開始潰爛開來。姜南儀強拖着身體換上幹淨的衣衫,便随意上了些藥,只入了身體便痛的不能自已。
他這才發現,傷口竟然反而曝裂開,究竟是多恨自己,竟在傷藥中加了下血的紅花。
姜南儀只是苦笑,便又慢慢擦了傷口,幹脆不上藥,他實在疲憊的躺在床上,只昏昏沉沉的想到了秦王的臉,秦王的聲音,又想起了石厲那張充滿恨意的臉。
“石兄!為何最後你留手了!”
像是印證他心有所想,層層疊疊的植株外,響起了窸窣的人聲。
那是王至擎年輕而不懼的聲音。
“刀劍場上互有勝負,乃至生死,這本是常事,何況那小子自己也是逞強的,就算秦王不想事情鬧的難看,便是阻了你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他也不會插手。為何不趁此機會便結束這佞臣!”
姜南儀想,王至擎怕是恨毒了自己,或許不只是王至擎,王家的人,整個朝堂的人,皆是如此。
片刻沉默後,石厲沉淡:“你仍太過年輕,勿在秦王面前太過逞強。你既然敬佩秦王,不要鬧起來讓人拿他的把柄。”
王至擎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像是被旁人拉着憤憤不平的走了。
姜南儀被送到了別館的雅間休息,此刻倒是只想要片刻的喘息,哪怕在這世外桃源睡上半刻也可以,然而門聲一響,他便又看到一張極不願意見到的臉。
石厲長身玉立,面色散淡的站在他面前,他此刻已經褪去了瘋狂的神色,亦換了潔淨的玄色衣裳,只是雙手被他的弓弦所傷,纏着黑色的紗布。
“你還真是好運,倒是撿了一條命。”
姜南儀雙目閉着,似夢非夢卻又似笑非笑:“要麽你現在給我一刀,要麽滾出去,我要困死了。”
石厲的面容登時又繃緊了起來,姜南儀卻心中腹诽,這人怕是對自己恨的太多,導致自己精神也不太正常,日日情緒起伏太大,一點經不起波折了,王衍頭鐵又硬骨頭,教出來個徒弟也這樣,平時看着挺內斂一個人,偏偏碰到自己和瘋子似的。
他幹脆閉上眼睛補覺,半響無聲,他覺得奇怪,一睜開眼睛,卻吓了一跳,只見石厲就擋在他的床前,落日餘晖的一片赤紅都擋住了,只是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姜南儀懶得猜,忽然間那年少時的脾氣便上來,只是困倦的半睜開眼:“我和王大人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他的事情是陛下的旨意,我不過是個推手,你愛找誰找誰!”
這話說出來犯忌諱,然而姜南儀卻受夠了他整日的瘋癫舉動,才不想和他糾纏下去,就算說了什麽不敬的悖逆之論,大不了再被帝王折磨一次便是。
然而他卻未曾想到,石厲黑壓壓的身體便壓了下來,箍得他喘不過氣來。男人的氣息剛烈兇猛,姜南儀一時間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忽然清醒起來。這種感覺他自然再過熟悉不過,他掙紮起來,身上遍布的傷口卻跟着疼起來。
“石厲,你發什麽瘋!”
他并非第一天認識石厲,可是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石厲,他的眸子異常的黑,帶着某種堅硬而不可抗拒的漩渦,将他推入其中。
“你這樣的人,是你非要做脔寵,既然自甘下賤,那麽任何人都可以罷。”
姜南儀聽到他冷酷的聲音,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竟愣了半天不知作何反應。
“你這是,什麽意思。”
石厲不再說話,幾乎是用粗暴的手段來證明他那偏執的念想,饒是姜南儀如此不在乎,卻被一種恐懼所籠罩。
他修習武藝不假,然而日日謀于算計,也僅僅算得上高手,卻無法與一流高手抗衡。
更何況石厲有一種天然對他的獨特恨意,這個平日冷冽的男人,會在遇見自己的時候生出一種強烈的毀滅欲望。
風波停歇,小船卻殘破的飄蕩在湖心,吱吱呀呀的搖晃着。
屋門被一手推開,姜南儀木然的轉過頭,便看到秦王深沉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