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甘棠遺愛
甘棠遺愛
秦王入目之處,已經是一片狼藉,該說兩個人都是極致的偏執狂,明明是一場情風月旖旎,落日的餘晖灑下,連灰塵都變得悠揚起來。
然而放眼望到床上,卻糟糕的像是兇殺現場。
石厲沉默的穿好衣服,幾乎是幾下子便恢複了模樣,他跪倒秦王面前,低着頭,一句話不說,然而姜南儀能夠想到,他那面無表情的臉上,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就像是野狼撕咬了原本的獵物,本是天經地義的洩憤,何來半分憐憫。他本可以殺了自己,如此折磨不過是為了更漫長的羞辱,以及那羞辱過後将自己光明正大送上斷頭臺,以告慰先師之靈。
“啪——”
姜南儀這才擡起眼皮,他太累,偏偏旁邊兩個人不讓他消停。他只看到在模糊的視線中,石厲被整個人扇到了一邊,他歪了一下,又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随後起身便揚起一陣風雷般離開了房間。
走出房間的瞬間,姜南儀有一種錯覺,石厲似乎眼神複雜的看了他幾眼,但他太累了,累的根本無力去管,他的身體好像在一陣劇烈燃燒後,陷入一種昏昏沉沉的綿長煎熬中,在溫和的水汽中蒸騰着,他胡亂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感到一種異常的灼熱,然後他便累的睡了過去。
屋中響起了關門的聲音,姜南儀忽然睜開眼睛,在清脆的鳥鳴聲中,他恍然間有了種錯覺,他像是皇家禦花園中被豢養的什麽珍奇異獸,等着這些王公貴族、王公大臣一個個次第觀賞,随後又挑逗玩弄。
秦王坐在床邊,逆光看着他困倦的眼神,便遞過來一碗清水,那水本是送藥的,卻已經涼了半截,秦王似乎想了想,離開了一會兒,姜南儀偷着睡了短短的幾刻,秦王便又忽然出現,端上來一碗熱水,正冒着騰騰的熱氣。
“喝下去發汗。”
縱然他的話語是平淡的,然而秦王總是有着威壓,又或許是有些相似的面容,讓姜南儀一瞬間産生了一些恍惚。
他還困倦,便掙紮着起了上半身,秦王将棉墊提上來,正好順住了他的身體。然而那薄被滑落,那些暧昧的痕跡,卻又顯現出尴尬來。年輕而美麗的身體,介于少年與青年的一種詭豔欲發,的确是絕好的畫面。
姜南儀風光霁月,秦王平淡以對。
“石大人是天禧三年的士子,若本王未曾記錯,他倒是和姜大人一年入仕。”
姜南儀的思緒便飄得很遠,一張張青澀的面龐在腦海中重現。
那時候,石厲似乎并非如此,兩人在宴會上相見,互相點頭致意。盡管那時石厲是個時常緊繃着臉、略帶嚴肅的年輕人,或許不曾對自己有好感,但是,也沒有純粹的惡。少年人是最奇怪的生物,盡管道路不同,還會以一種幼稚的心态去憐憫什麽。可過了許多年,堅硬的軀殼卻早已經将人包裹的面目全非,不惜血肉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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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說的是,原是姜南儀不配。”姜南儀啜了口水,淡淡颔首。
空氣中有難得的沉默,只有姜南儀偶爾啜吸水珠的聲音。
他的鴉翼濃密,低低垂下,不同于戰場上的尖銳鋒利,帶着些少年人的乖巧氣息,屋中漸漸的歸于夜晚的陰暗,垂花簾下,秦王的手中掌起了燈火。
進入夜晚的姜南儀,眼中的微光亦變得詭魅多姿。他忽然擡起頭,微微一笑:“殿下難道不知,京中盛傳,夤夜之後,莫入姜府麽。”他分明似笑非笑,有意挑釁面前尊貴的殿下,唯有此刻,倒是能洞見朝堂上那個翻雲覆雨的蛇蠍美人。他以京中盛傳的豔聞挑釁面前尊貴的秦王,多少帶着些負氣的成分在。
他等着秦王的回答,若非狂怒,便是情欲,然而兩者皆無,秦王不過淡淡瞥過他一眼,但那眼神中卻并無鄙夷。
“數年前,我曾見過你。”
“在鹿鳴宴上。”
天禧年,鹿鳴宴上暖香熏人,姜南儀挂在樹上,躲在人群寂寥之中,聽得衆人嬉笑怒罵,好不快活。
“今年的文武狀元都是俊傑人才,那位武曲的頭名叫石厲,聽名字倒是煞氣,人也煞氣,模樣卻是好的。”
“京中盛傳‘面涅’狀元,一時間榜下捉婿之人不勝數呢。”
“要下觀看,符大人領過來那個小探花才叫……啧啧,和雪捏出來似的,怎麽就那麽白。”
一片桃花落在姜南儀鼻尖之上,他亦微乎其微的皺了皺眉頭,這群東西倒是不風流,還下流的很。
他嘟嘟囔囔的,又沉沉在樹上睡去,只是迷迷糊糊的,響起了小橋流水,家中蒸籠中黃米飯的香味,一時間又飄到北國寒冬之中的幹冷味道,卻忽然被春氣滿溢的香味所迷惑。迷迷糊糊的,他整個人都在下墜,像羽毛一樣,落到、落到……
姜南儀忽然便醒來,他落了滿懷,臉卻有些發紅。
幸好自己年紀小,身量不太重,要不真把人家壓塌了。
他從陌生人的凜冽氣味中起身,膽子倒是大,盯着人家看了半響。
對方便被這雙水眸盯着,卻任他看。
姜南儀看着他,一時間說不上這男人的長相,只覺得這便是“有味道”了。他相貌陰柔,雖在族中美人衆多,習以為常,然而既然到了外面,自然多受議論。今看這男人,只覺得他棱角分明,頗具雄剛之氣,又深沉厚重。
對方見他眼睛滴溜溜亂轉,唇角似乎帶着些笑意,又絕而不見:“不去同他們喝酒麽。”
姜南儀看着他的眼光,便看到那群大聲喧嘩的人,便苦了一張臉:“天子門生應當随時不忘修身之德,即便是宴飲,怎能口出鄭衛之曲,反以下流做風流呢。”
男人挑了挑眉:“如此說來,小探花倒是哪裏人。”
姜南儀揚起頭,目光燦然而笑:“我是姜齊之後,太公後人,先輩教導,不敢忘懷!”
男人似乎像是長輩逗小孩兒一般,便含着笑意溫聲道:“太公在此,百無禁忌。便祝探花郎如太公一般,封邦建國,征讨天下了。”
這話卻是好話,可是從它口中說出來卻又不帶着讨好,唯有一片溫和澄澈。姜南儀看着他,又覺得主動開□□朋友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他機靈勁兒上來,只笑到:“你等着,一定等着啊,我去拿酒!”
男人在身後看他,容色散淡,卻很沉靜,姜南儀抛開,在小桌上偷了壺酒,像只小麻雀一樣向桃樹下跑,然而那桃花樹下落英紛飛,卻早已經不見了人影。
姜南儀心緒如同高河落下,平添幾分失意:“桃花精啊桃花精,自古樹下遇美人,我遇到個大男人,還化作一陣風消失了,這算什麽事兒啊……”
天禧的一場偶遇,便如此消失在白雲蒼狗之間。
“原來、原來是秦王殿下……”
姜南儀眼神淺淡,微微彎起,正視面前的男人,是以如今面目全非的一切。
“秦王殿下想說什麽呢,臣已然堕落至此,這不過是入仕途所必要的東西。世事之更替,人之變革,本就如此。”
姜南儀看着秦王,他的眼睛也不似初遇一般,正如他從年輕氣盛的純善之人變成如今茍延殘喘的模樣,秦王也漸漸的染上了風霜,他仍在壯年,然而他的眼睛,多了太多深沉的黑色,藏了太多的殺戮與算計。
秦王忽然盯着他,姜南儀的皮膚都起了一層刺激的顆粒,他方才被石厲壓制,如今太過敏感脆弱,然而對方只是碰了碰他的薄被,幫他壓住了被角。
他鋪着被子,像是丈夫侍候妻子一般,細心熨貼:“姜太公的後人,應當如此過活嗎?”
姜南儀心中一緊,卻有無盡悲傷湧入。
秦王的氣息漸漸靠近他,在他耳邊的聲音醇厚,少了白日指點江山的威壓,卻多了幾分溫和:“你要的應當是憐憫嗎,應當是憐惜嗎,探花郎想想你為什麽來到朝堂。江南水米能養出你這樣的人物,難道是為了磋磨的嗎?你也曾經想在戰場上打滾厮殺過,難道就被榮華富貴迷了眼嗎?”
姜南儀冷笑一聲:“下三路之人,不過是帝王烹鼎,爨煮叛逆,哪有什麽高潔之心,倒是不知殿下是何心意,在臣的面前胡言亂語,臣愚昧,只當沒聽過這些話。”
他“啪”的一聲将碗扔在桌上,摔出一聲刺耳的破碎聲,最後也不說話。
秦王那深烈的眼神逐漸淺淡下來,漸次恢複寧靜:“也罷,大人好生休息,本王便不奉陪了。”他起身而行,寬厚的背影映入姜南儀的眼中,卻也不會看到姜南儀的眼中強忍的淚,待關門聲響起,姜南儀望着幽微的燭火,卻呆呆的不知想些什麽。
秦王的身影正掠過身旁的梵清波時,他的聲音便響起:“姜大人着實有些拗。”
姜南儀眼睛只瞥了瞥,眼見他在秦王走後跟着進來,便露出幾分不耐的神色:“今日姜某是招了什麽災,幾位偏要連番折磨,能否讓姜某稍作休息。”
梵清波的狐貍眼中仍舊含笑,卻也是好脾氣:“姜大人方登探花那年,去了翰林院,明明不是诤臣,卻上了《驅虜書》,言之鑿鑿,欲驅逐北方蠻族,竟因此受到貶谪,即便如此,兩年、三年,仍是铮铮鐵骨。流落北方征戰,姜大人區區書生,竟然以三千兵馬直驅敵營,同賊寇交手三天三夜,終于斬下敵人頭顱,如此铮铮男兒。北方蠻族,征戰數十年,終于見到一絲光明,您該知道依靠的是誰。”
姜南儀當然知道,北方蠻族騷擾邊境已久,鐵勒盤踞東北,為虎狼;弗弗霸占西北,為猛禽,擄掠婦女,搶奪錢財,朝廷在百渡川大敗之後,像是貓叼了舌頭,從此畏懼胡人威懾,不敢再踏出一步。今日能有此揚眉吐氣之日,全靠秦王掠陣西北。然而皇帝卻并不這樣想,如果此刻戰火停歇,雖然議和可能開榷市、上貢歲銀為一時之恥,然而上貢的銀不過朝廷開支之九牛一毛,破除天朝上國的面子,反而能夠茍延殘喘得到利好,這筆帳該怎麽算,這個國家的未來就怎麽走。
打仗要花錢,可是激化矛盾,更怕數十年修生養息毀于一旦,不打仗要花錢,然而蠅營狗茍,終身被辱,更恐有有朝一日虎狼起殺心之時。
姜南儀忽然明白,為何皇帝說,二人争得是大義。
梵清波的耳語宛若魔咒,烙印在他的心中:“姜大人,秦王始終記得,那個年輕剛正的探花,你為誰之利劍,本是自己的抉擇,然而天下百姓,又有何辜,你忍心讓他們的親族有朝一日被蠻族滅族嗎。”
姜南儀心中洪鐘響起,久久不能平靜。
夜涼如水,梵清波叩響門扉,他看到秦王沉默的坐在棋盤前,上面是風卷殘月的一場殘局,黑棋已被逼入死局,死活不通,秦王在燭火下的臉堅毅無比,認真凝視。
“殿下如此打草驚蛇,實在并非明智之舉。”
梵清波在警告秦王,他相信秦王必定也聽懂話中之意。
秦王回過臉,卻說了句模糊的話:“他必是‘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梵清波穎慧,心緒卻又頗為複雜起來,秦王愛才,鋼鐵之人,見了如此美人困頓,又怎能不生憐惜之心,然而只希望這憐惜不要生出事端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