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兄弟阋牆

兄弟阋牆

金不移來訪薛成碧之時,皇帝的大太監孫休正在中庭降诏,雪片一般的奏折堆在皇帝的禦案前,皇帝的賞賜便如同流水一般堆進了薛府,待孫休走後,院中半跪的薛成碧便淡淡的瞥過一眼:“你何時也有做梁上君子的愛好。”

“哈、哈。”金不移裝模作樣的從矮松後走出來,衣衫一滌揚,端的潇灑:“果然秦王一進京,皇帝馬上便又念起來你薛家的好了,你那太子侄兒可算是能松口氣了。”

他這話實在是悖逆,又因薛家身份特殊,這話本該是厣在肚子裏,甚至都不能生此想法,然而薛成碧也不責他,只是雲淡風輕的就坐,一旁的端麗婢子随即便施施然而入,絞好巾子,又送上香霜,看上雪山雲霧。這一系列下來竟叫人眼花缭亂,可知鐘鳴鼎食之家,禮節精細而已。

便是金不移也不禁折扇倒持、啧啧稱奇:“你規矩多、規矩大,自己開府後,倒是比在你本家還磨人,可惜你這規矩帶不進去宮裏。”

他這話可稱做拈酸了,連他自己都曉得,皇帝竟挺吃他這套,在內宮很講究這些繁文缛節,隐隐間有對薛成碧這幅派頭的贊賞,今上又喜好風雅,可知附庸風雅亦是風雅,若皇家附庸風雅,自然是富貴之至,能将那庸俗蓋過去。

然此,他卻偏偏想到一張绮麗面容,竟然“啪”的一聲撂下杯子。

薛成碧見他面色不虞,倒是老僧入定,半閉着眼睛,像是入道之人一般:“你這修行總也不夠,學學謝安舉棋而定。”

金不移冷哼一聲:“老子心情不好,把你府中那幾套班子叫出來。”

薛成碧慵懶的動了動手指,便有一班樂妓魚貫而入,彈的月琴、枇杷,朱唇輕啓:“可憐我李大王有心風月,難得孤魂一夢黃粱,重返八百裏歸故鄉……”

金不移長大了嘴,頗帶着幾分滑稽像:“你給家裏聽《伶官傳》啊?我說薛大人,聽十八摸都比聽這個強,悲悲戚戚的又什麽趣味兒,再說了,聽這東西就能想起下賤人來,煩!”

薛成碧唇前正氤氲着香的醇香仙氣,正如同他唇角的模糊笑意:“口中說着讨嫌的話,還一次次提,真是……”

金不移漲紅了臉,一時間竟然又不知道怎麽反駁,只是眼珠左右亂轉,又只能擺出一副輕蔑的樣子。

薛成碧支着半邊身子,一時間棄了那些端儀姿态,卻像個公子哥兒似的,懶散的堆在一旁,半面是放晴的缥色天空,半邊是叆叇的雲蒸,這天然的景色分割是難得的風物,他見着,忽然便沉起了聲音,眼睛也微微低垂,猜不透些許表情:“姜南儀在朝堂上忽然給你排頭,大抵是個預兆。”

說完,二人卻陷入了沉默之中。

今日朝堂之上,皇帝忽然将郁銘擢升為三司副使,三司幾乎掌控國家財政命脈,這位置似針尖孤垂直下,卻紮進許多人的心中,多年來六部分理,正副不設。按理來說,郁銘早晚都會坐到三大主事,衆人在等,卻未曾想到諸官一次又一次的猜測,一次又一次的讨好,皇帝卻打了個措手不及,在此敏感時間提了郁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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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難以預料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南儀像一條攀延附會的毒蛇,在其後便對戶部大肆攻擊,多言其豪奢無度,甚至提到了打造兵甲用料之事。秦王還在朝堂之上,竟然也是沉默不語。而他與姜南儀唇槍舌劍,皇帝卻一如既往,笑的好脾氣,言語之中卻是對姜南儀的諸多回護。

他确實敏感的想到了什麽,絲絲入耳的絲竹聲,似也變得微妙起來:“奈何你朋黨比奸成沆瀣,毋使我君主無情拔根苗……”

“皇帝,這是什麽意思,在朝堂上壓制我,随即卻又封賞你。”

金不移竟然忽然感到憤怒起來,因他出身商家,本是潑天富貴,就算那些官吏流水的雪花銀子,竟比不上自家的一磚一瓦值錢,他從來不缺金錢,自然能淩駕于金錢至上,多年來進入朝廷,便是為了入仕一展抱負,如今卻被冤枉是結黨營私?

他氣笑了,忽然便站了起來,卻是陰陽怪氣的看着薛成碧笑。

“好、好,我真正是未想到了!”

薛成碧見他面色陰沉,眼見氤氲茶霧,神思游蕩,卻想到朝堂之上的變數。

誰都未曾想到想到,姜南儀竟然在朝堂忽然發難,而這當口卻是在秦王入京。他發難的卻并非秦王,正是眼前這位戶部尚書。

金不移嘴賤,外表生的珠光寶氣,一團纨绔氣,其心反而與外貌相反,是個善惡分明的老實人。

他愛一個人,便如同烈火,直燒的沉香生灰生香;恨一個人,便如同冰錐,紮的人心若寒冰鮮血淋漓。

于姜南儀而言,大抵是後者。

金不移牛飲,便一味冷笑,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亦帶着些肅殺:“平日我雖看不過這賤人,總還記得……還記得當年,還記得他的好。然而這人已經廢了,為了蝸角之利,不惜獻媚皇帝,無非就是借我攝秦王之威罷了,他不就是皇帝的一條狗嗎!當年秦王出兵北狄,後面也有我家中的影子,三叔那人年紀不小了,因才能不顯不能入仕,便将一腔熱血投投入到鏖兵之事,暗地給了秦王不少辎重,怕皇帝是知道了。”

“喔,他還是條公的,他做男人真可惜了。”

那尖銳的笑意直在年輕人面上,薛成碧半面眼睛睜着,很是無語:“你這一副因愛生恨的樣子,難不成我那皇帝姐夫搶你老婆了。”

金不移給了他一腳。

薛成碧躲得靈巧,兩人一面孩子氣的站了起來,倒是那些家伎驚了起來。

“走吧,去南雲樓,何必想這些虛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中不是總覺得,他小小棋子翻得起什麽浪花。”

薛成碧拍拍他的肩膀,兩人也不需婢女伺候,只是穿着常服便悠閑的出了門,二人生的皆是面貌俊美,此刻又是玉山長立,東京女子多情,一路上卻是掩扇輕笑,互相谑戲,說着誰家公子這般風流,若能與之相交,倒是三生有幸。

金不移的眉眼之中仍舊是濃雲隆起,那種憤懑刻在眼上,嘴上的怒氣卻總也不下來,人群喧嚷,他卻一味同身邊人抱怨:“我越發不懂他,即便彈劾戶部在軍費上做了文章,就算斷了全天下的供奉,難道就能扳倒秦王?秦王不是一個人,他身後站着不少鷹派,等着靠打仗發家呢!既要清君側,何不以大罪論,這般廢話,說出口,他暴露自己,秦王又怎會放過他。”

說是對抗秦王,倒像是給秦王提醒,叫他注意軍費的事情,正因為如此,朝堂上的秦王黨羽直接反擊,倒是歇了皇帝想要削減軍費的念想,只能暫且壓下。

二人說到,便聞人聲鼎沸,南雲樓果真是當行狀元,絕非一般瓦舍,金碧輝煌,瓊樓之上嘲風麒麟,亭臺樓閣勾心鬥角,水榭歌臺美輪美奂。

那老板聞風而上,笑着打揖:“您怎麽來這兒了。”

他這話是和金不移說的,人卻看着薛成碧,頗帶着兩面讨好的味道。

薛成碧一如既往的熟稔,只淡淡笑道:“東京城的花樣兒越發少了,老板也不同我們進些新花樣。”

那老板面上笑着,卻汗如雨下,兩只眼睛眯成了縫兒,一味的陪笑讨好:“您可嚴重了,好東西則是給您留着,一般人哪配呢。”

卻見金不移冷淡的觑了他一眼,老板像是被噎着一般,不曉得自己那句話又說錯了。

薛成碧擺擺手,一面笑到:“去準備準備吧,別又觸了你家少爺的黴頭。”

那老板點頭哈腰的走了,金不移一改在旁人面前的高傲姿态,碎碎叨叨的同他抱怨:“我說你這人的心眼兒就沒好着,在我的面前天天編排我家手下這些人,淨幹我不喜歡的事兒,偏偏給我找不自在?”

兩人一面上樓,薛成碧卻雙手拊着折扇,掩唇而視:“南雲樓的大少爺,整個國家最富有的人居然說這種話,啧啧,你這個天下第一有錢人追求倒是不同凡響。”

他這話打趣,卻不含糊。薛成碧家中是皇商,天下第一皇商,富有四海,然而他卻一味的厭惡商人身上那種市儈的世俗。

“即便如此,我仍舊是個市儈的人,這東西長在鮮血裏了。”

金不移神色陰郁,便坐在水榭之上,聽着那絲竹之聲響起,霧色幽藍,唱的卻是水磨昆山的調子,絲絲縷縷,勾人心魂,皆是女子的柔聲婉轉。

金不移果真看着幾身着白衣的女子,白色浣紗包裹着纖瘦的身體,高高的博髻與鮮血一般殘攏的花钿細細勾勒在女子的額頭,纖柔的舞姿已超脫世俗的塵污,在清冷的音聲之中顯出淩駕世俗的孤獨之感。

“白露欲凝草已黃,金管玉柱響洞房。雙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翡翠羣飛飛不息,願在雲間長比翼。佩服瑤草駐容色,舜日堯年歡無極……”夏日炎炎,水榭泉水叮咚,白纻舞卻顯現出一種悲越姿态,如同秋日落葉蕭索而下。

金不移的眼神完全被這些女子所吸引,他所見的,是寥落的秋日庭院,獨自吟賞那些疏遠漢詩的寂寞流光,仿若洗滌萬物,然而這些冷冽的寂寞,卻正是朝堂上那些虛僞做作的士人。

“有時我真不知,這些人十年寒窗苦讀,為何到了朝堂之上卻宛若一群豺狼虎豹。本是田舍郎,卻獻媚于皇權,将天下之民置于火架上烹煮。”

在幽藍色的淡淡光暈之中,金不移的面容顯得略帶些憂郁,大抵除了薛成碧,很少有人能見到這青年的孤寂,太多時候,他如同烈火一般的性情令人難以招架——包括他的血肉相親的家人。

“山豬不食細糠,這是妄言,人總是在變,總是趨向于自己的願望。你生于豪奢之家,自然不知那些士子曾經為了一口飯便出賣尊嚴,十年寒窗,一朝揚眉吐氣,不就是為了成為人上人。”

金不移嗤笑一聲便起身:“好好的一場歌舞,硬是讓你弄的這般有銅臭味。在商言商,既如此,他姜南儀犯我手上,別怪我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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