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璧有瑕

白璧有瑕

空氣中的火光幽藍色,冷冷的鬼火一般,灼熱的恨意卻刺痛了彼此。

姜南儀的唇角仍舊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飄渺不定的樣子,或許因為朝堂上過多的争執,令他眼中的倦怠也凝成了一種漠然,漠然到漠視。

金不移瘋了一般,他雙手摸上那細白的脖頸,狠狠的攥緊,這俊美的公子用盡了力氣,将自己繃的青筋暴露,他看着身下瘦弱的身影無力反抗,只有生理上的疼痛,而眼中卻易經沒了求生的欲望。

他那瘋狂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絲念想:“若是此刻他死在這裏,會是一種解脫吧。”

他愣愣的放下手,也看着那青年人痛苦的大口喘息起來,盡管如此,姜南儀的眼神卻再也失去了光芒。

他勾着薄薄的唇,自帶着一種輕蔑的意味:“何須一副解脫的模樣,你既然一味掐尖要強,攪弄朝堂,如今擾亂朝堂、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至高滋味,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姜南儀卻微微一笑,卻因脖頸上的紫色淤色顯得格外恐怖。

“你是三歲小孩兒嗎。”

金不移忽然火冒三丈:“你說什麽!”

或許是因着憤怒,那聲音都尖細起來,甚至帶着幾分滑稽。

姜南儀支着身體,像團棉花一樣側在一旁,聲若幽雲:“既然洞若觀火,就該置身事外,朝堂之上,明明知曉皇帝的試探,卻将此事明晃晃的擺出來,他怎能不惱怒你。”

金不移出離的憤怒了:“你的骨頭軟了,難不成脊梁也軟了!”

“秦王好不容易贏得北方的蠻夷,這卻遠遠不夠,來年還會打仗,三司收權是遲早的事情,若現下戶部不咬死這個口袋,明年的軍費他根本不會給一分錢!”

皇帝提拔了三司,越發的侵占六部的權利,三冗問題已經無力回天,冗費尤甚。秦王是以一當百的英雄,他舍身為國,他毫無私心,然而所有的軍人能如他一般嗎?軍中的貪,是抽筋剝骨的貪婪,一層一層的,唯剩下些老弱病殘苦苦支撐。然而這似乎又成了一個無能為力的對立面,打仗自然需要巨大的軍費開支,然而巨大的軍費開支,卻不一定都能夠按照應有的供給分配,武将派自要咬緊這個口子,然而咬緊之後,內部的漩渦卻也注定了滅亡。或者不如承認這是根源上的弱勢,雍朝的行伍在溫潤的環境中養育的太過于安定,他們無法抛舍家業,心中仍有人的念想,甚至有貪欲,而那些北方的蠻子,卻已經将自己打造成完美的殺人武器。

這些年來,軍隊私自囊裹倒賣軍資、貪婪成風,已并非一星半點,實則連結成片,這些人互相勾結,大的貪大份,小的貪小份,永無止境的貪婪,永無止境的活着,永無止境的戰争。他們是來自溫床的戰士,仍然被這富貴的朝堂侵蝕了眼睛,他們并不能以家國之愛構築完全理性的防線,因此到處都是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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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南儀似是身體略有不适,他微微喘着氣,目光卻是澄澈:“若你真的想有所作為,自當韬光養晦,皇帝敲打的是秦王,戶部不過是一個借口,你此時将戶部架在火爐上烤,皇帝只會越發防備掌管財權的大臣。你如何厲害,做了一時英雄,可是後患無窮。”

他望着那幽藍的火焰,只有垂死掙紮的飛蛾被那美麗的光暈所吸引,卻不知,極致的美麗後是極致的毀滅。

诏示着火光的是權利,而這些飛蛾,卻是為了皇權而奮不顧身的棋子們,在皇族的眼裏,他們的理想是如此的可笑,以至于他們的抗争都是無力支撐的。

“更何況……打仗真的就比議和更好麽。”

聽到姜南儀喑啞的聲音,金不移更是攥緊了拳頭,他幾乎是顫抖着嘴唇,看着面前纖弱的年輕人,反倒是自己的內心在煎熬。

“姜南儀,你這個人……怕是廢了吧。”

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種麻木。

姜南儀聽到他的話,竟還能自嘲一般的笑出來,雖然他的笑容總帶着些說不清的偏執:“我以為許多人都不把我當個人,沒想到你這恨我入骨的人,還将我當個人吶。”

然而這青年卻像是想起了什麽,看着身旁一直轉圈圈的白色貓兒,輕輕的攏進懷中,喃喃自語:“戰争書寫了太多的榮譽,悲壯,看起來振奮人心嗎,然而有時候,似乎又不那麽值得。對了,比起人命,什麽榮譽、自尊,都是不值得的。”

他已非那個初入仕途的少年,許多年間,他未曾在踏上戰場一步,但是腦海中戰士們殘缺肢體仍舊會烙印在噩夢之中。前來朝堂讨要封賞的,皆是鮮衣怒馬的少年英豪,但是那年饒城之戰後,他奉命暗行民間,卻看到越是遠離朝堂,是那些殘兵敗将,他們的眼睛被箭矢射穿,雙眼麻木,多年征戰,薇草又枯了幾旬,這些人卻連家都找不到了。

馬革裹屍或許是軍人的榮耀,可是他們想要這樣的榮耀嗎?如果他們毫無立錐之地,那必定要背水一戰,可是雍朝過于美麗富饒,只要是人,都無法舍棄這個花花王朝的一切,而卷入到與那些連家園都沒有的胡人的戰場中。

金不移不能理解他,他像是在诘問自己,這還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探花郎嗎,那張美麗的面容仍舊未變,甚至因為時光的優待,變得更加惹人愛憐,然而那個曾經令他敬佩的竹子少年,似乎在污濁中早已同化成了一副無法主宰自己□□的空殼,一時間,他竟不知該哭該笑。

他曾經絕不服膺姜南儀的才華,那是少年人的意氣相輕,然而今日,他卻覺得他終于贏了面前這個人,因為姜南儀的腰,早已經彎曲,去臣服于世俗的功名與虛僞。

他的面色忽然沉靜下來,風流輕薄的浪子,紅粉世界的花花客人,青樓豔妓的夢中情人,此刻卻宛如哪裏來的域外妖魔,他居高臨下的壓制着姜南儀,眼睛微微掠過對方的脖頸,似捕捉到了淺淡遺留的痕跡。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他忽然悲哀的想着,這并非一個臣子服膺于一個君王,這不過像是一個寵物一樣,在精神上與□□上都像戰俘一樣被征服,因此甘願雌伏于他。

他的手摸上了姜南儀發燙的面頰,對方似乎帶有新傷,勉強同他對峙許久,口中卻像是說了些胡話一樣的喃喃自語,他的指尖輕輕沾過對方的唇,在那蒼白之處淡勾畫,直到摸上他的上半身,方才發現對方的身體似是出現了微微的斷裂。

真夠激烈的啊。

冷漠的臉與蒼白的臉交織子啊一起,然後開始了毫不留情的冷血撻伐。

金不移看着對方痛苦的模樣,卻有一種極致的報複快感。

姜南儀又一次沉入了痛苦的昏迷之中,那痛苦結束後,又慢慢沉墜于一片寧靜之中。

金不移看着懷中潔淨的青年人,愣愣的神思飄蕩,直到聽到一聲輕微的笑聲,方才如夢初醒。

“姜大人方從宮中過來,你何苦折辱他呢。”

金不移冷淡的瞥了他一眼,見薛成碧半是悠閑的倚在一旁,散淡溫煦的笑着。

“給他找個大夫。”

薛成碧看着金不移毫不留戀的背影,卻是摸了摸下颌,眼睛微微眯起。

姜南儀是在一片瘙癢中醒過來的,過分安逸的香氣中,讓他介乎半夢半醒之間,總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很想在此時好好睡一個囫囵覺,然而身上卻壓上了重物一般消停不得。

便是強忍着睜開眼睛,才發現那只雪白的異域貓兒在自己身上肆虐,這小東西看着嬌小,吃的夥食倒是好,圓滾滾的身體挺有斤兩。

他隔着屏風的空隙,只看到窗外淡泊的落英影子,想屋外仍然是炎炎夏日,似乎還有螽斯蟲鳴,然而屋內卻架着暖爐,有炭火榨響的筚撥聲。

他心中的雜思似乎都消失不見,只是聞着空氣中那氤氲的香氣。

那浮沉的香氣,卻起了微妙的變化,像是另一種微帶着刺鼻的香味,忽然攻城略地,将先前那柔弱頹靡的香氣漸漸沖散,姜南儀的大腦開始清醒起來,他感到這香味不斷的變化,是調香人手中的無限變化。

他隔着屏風,隐隐約約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那人的手上似乎扶着一支細長的香挑,在微微撥弄着香爐。

“姜大人還需多加休息。”

是他……

姜南儀心中忽然發緊,因這人是他仕途生涯中一個例外。雖然已經浸淫官場多年,然而對于這人,他始終倍感一種壓力。

薛成碧——此人出身官宦世家,更是後黨的後起之秀,鐘鳴鼎食之輩,清俊文雅,頗具淵渟岳峙之風,富貴悠閑秉儀,然而那種無形的壓力,卻使姜南儀總是喘不過氣來。

屋中靜谧,唯有調香之人手中的香挑在細細琢磨着,姜南儀摸不透他的心思,更不知道此人為何會出現在南雲樓。

他懷中尚且揣着那白色的貓兒,一起來激的神奇癱軟,即便如此,依然勉勵起身,透着屏風的縫隙,薛成碧白衣清俊,露出半側溫和的面頰。

“姜大人下三路不調,若是再不愛惜自己,怕是無力回天。”

姜南儀的手指在貓兒身上輕輕摩挲,仍舊避在屏風後:“我認為薛大人一向不會好言相勸,只是一味隔岸觀火,今日怎麽對我頗多照拂。”

他想,若是石厲,必定如同發怒的雄獅,将他好生折磨;若是金不移,必定反唇相譏,沒準還會惱羞成怒,不過這人是薛成碧,這些尖酸刻薄的話,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回絕的意義。

這個年輕的俊傑,旁人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姜南儀的心中卻掀起了波瀾:他是皇後的親弟弟,安國公嫡子,按理來說,他應該是保東宮一黨,然而安國公卻在太子的問題上一直立場暧昧,這位國舅爺,在女兒先皇後薨後,從未因為太子作出任何喪失理智的事情,甚至直接致仕,同續娶之妻回了老家,更是用一手繼承人互換,将一個區區庸才扶上了自己的爵位上。薛成碧的兄長占了爵位,他自己一向在朝中順遂,今上如何防備,卻也難以找到能制住他的錯處。他絕不信薛成碧有這樣的好心,竟然會好言規勸。

“公子,妾身來此獻藝。”便只聽門外嬌柔的女聲,姜南儀卻知曉,這是南雲樓最有名聲的雅伎譚素柔的聲音。

聽聞無人回應,門被輕輕的推開,一衆女子魚貫而入,手中懷抱着月琴、琵琶,施施然落座。

這架勢,倒是一場鴻門宴。

姜南儀抱着貓便從屏風旁走出,随即坐在半椅上。樂聲響起,卻是《春水流》,時下仿六朝的古曲,用的是四時歌的拟古詞,漸少悲戚,卻多古雅。

譚素柔的聲音清疏,褪去了雜質,如同游走在雲端,其純美連懷中的貓兒都感觸到了,倒是安靜了下來。

“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

他咀嚼着這詞中味道,便是佛語闡揭,竟有着隐隐的哀淡之意。

“素聞姜大人是神童,少年神者,熟睦也。既然參透許多,卻仍舊跳入凡塵之中不能自撥,豈非作繭自縛。”

薛成碧也不擡頭,始終調弄着一爐香灰,只是似無意之間的瑣碎絮語,又似乎不需要求得一個完全的解釋。

“人有一種脾性,撞了南牆不回頭,過盡千帆,即便遍體鱗傷,始終難以放棄,畢竟不似您一般,事事皆是從心所欲,頗為任性。”

薛成碧聞得,只擡起頭,挑了挑細長的眉,一味笑的不置可否。

出生豪奢,本是天生;掌握權柄,亦是該得;淩駕衆人,衆人服膺。像薛成碧這樣的人,樣樣都好,樣樣都不缺,很難理解在泥沼中掙紮的人,即便一瞬間的矚目,不過同花朵上短暫伫足的蝶一般,稍縱即逝而已。

而對于姜南儀來說,他的痛苦持續太久了,未來還将繼續長久下去。

他告拜薛成碧:“多謝薛大人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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