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參商不見
參商不見
朝堂上再度相見,金不移同姜南儀仍舊吵的不可開交,一開始,皇帝在一旁熄火,直到最後,這位僞善的皇帝都裝不下去了,姜南儀身上挨着滿滿鞭子的同時,那痛感方才提醒他,自己太過意氣用事。
皇帝的掌控欲就像黑雲壓制的荒蕪古城,他不允許這裏有一刻晴朗。
皇帝興致盎然的聽着沉悶的鞭聲一次次落下,行刑者躬身一拜便退去,姜南儀是力氣不支,雙腿已經麻的沒有知覺,只是用雙臂支在地上,任由血水與汗水傾流而下。
“最近,愛卿的心似乎野了許多,是否太過得意忘形了呢。”
姜南儀連續數日皆遭受非人的折磨,早已身心俱疲,此刻只是沉默。
皇帝似乎煩躁了起來,居高臨下的望着他:“愛卿,怎麽同秦王有話說,同金尚書有話說,同石大人有話說,偏偏同朕永遠沒話說呢。”
姜南儀抹了抹吐出的一口血水,倒是狼狽,卻笑了:“天下人都恨臣,自然都對臣有話說,自然都不是好聽的話。”
他這樣子卻刺激了皇帝,皇帝眯着眼睛,怡然冷笑:“愛卿這是指桑罵槐,言道是朕的不是了。”
姜南儀便幹脆坐在禦前,頗為放誕,只盯着那明黃的幔帳,悠悠的嘆息:“臣既沒那個心力罷了。陛下,臣請問,該如何處置秦王。”
皇帝沉默半響,背着手,猶在閑庭信步,不多時,他便回過頭,眼神卻銳利起來:“你見過他了,如何?”
姜南儀面色藏着一絲淺淡的憂郁,半面臉卻是平靜的:“秦王殿下就像是歷代朝堂之上所有的同性王爺一樣,無非有逐鹿中原的野心罷了,其他的,臣看的不明了。”
皇帝的笑意卻頗含深意,他的眼睛亦是細長,雖同秦王相像,然而秦王的眼神深邃堅定,陛下的眼神卻含着莫測于陰鸷,總歸是一體兩面。
“愛卿何須在朕面前遮掩呢,愛卿少年之時,可是最愛慕這般英雄人物了。”
姜南儀立即跪下,是一派服從之意:“臣不敢。”
“那愛卿就聽好了”,皇帝輕輕勾起了姜南儀的颌尖兒,他臉上滿是血污,狼狽的很,風姿亦淹沒了許多,然而那眼睛中仍有殘存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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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無兄弟,秦王屯京,便只能永遠留在這裏。愛卿,懂嗎?”
言官一個字,上下兩張嘴,禦史臺的嘴這麽多,有來有往,三人成虎,秦王也要被扒掉幾層皮,皇帝只需一句話,他可以如前,去執行,去殺人,然而他心中确實帶着惆悵。
秦王……要一個人永遠留在東京,要麽就是将他一輩子囚于府中,要麽……就是要他死。
他木然的起身,向皇帝施以大拜之禮,皇帝背過身去,悠悠道:“你同石厲、金不移的事情,朕可以不計較,你在朝堂上忽然提起軍費的事情,打亂朕的步調,朕可以當作不知道。然,不可再有第三次。”
姜南儀對于皇帝的話總是這樣,仿佛對方無論說了什麽,總是傷不了自己的,盛夏的尾巴已經悄悄的溜走了,馬上會是萬物枯敗的季節,想到這裏,聽着葉子略變得沉重的聲音,他竟然有一絲絲的滿足。
一個人身處地獄,再也見不的滿面春風的活物,所有人都活在地獄裏,那才是令人滿足的。他在這古老的舊牆中慢慢走着,沒有去臨近花園的新道,走的人煙稀少,恍惚想起來,他曾在這裏教過幾個學生,那時候自己還帶着一些煙火氣息。
他想要攀折那一束嬌嫩的芙蓉,卻聽到耳邊如同流水一般的暗語。
“殿下請放心……下官定會告知主人。”
那聲音影影綽綽的不甚清楚,聽之便曉得是在密謀某事。
姜南儀躲在嘲風獸的遮擋之內,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什麽,他心頭忽然生出一點意動,便将手中的兩枚玻珠兌了起來,暗夜中的一點幽碧光芒微微照出了人的面龐,那人似乎略有些吃驚,随即警覺的在空中一番,便消失不見了。
姜南儀的心怦怦直跳,他分明看到那人是——
“老師,出來一見吧。”
庭院中兩起了光暈,姜南儀微微踟蹰着,卻依舊輕身走了出來。
“……殿下?”
上次相見是什麽時候?大概是那日并不喜樂的宴會上,師生二人都很狼狽,遙相對望,卻一時不知說些什麽。
在這破舊的院落中,借着燈火,他看清了學生的臉。
倒是養的有了些氣色,舊傷似乎也好了許多。
姜南儀卻不知該怎樣開口,關于方才那一幕……
太子身旁的老太監卻忽然會心一笑,也不提他身上沾着許多血污,老太監的頭發花白,臉上的皺紋已經滿布,卻精神矍铄:“小姜大人,總是太過仁義。”
姜南儀點了點頭:“邱公公。”
邱公公“嘿嘿”笑了兩聲,只給小太子留下了一個小巧的燈籠,便退出了荒蕪的院落。
太子提着燈籠,順着院落向後走,姜南儀亦步亦趨的跟着,他恍然發現,他這個小小的學生,已經長成一個大孩子了,或許,已經是一個英姿勃發的青年了。
小院後有一池荷塘,黑暗中尚能看到在空中輕盈的薄翼翩翩,那是夏日餘音的蜻蜓,在吮吸荷花上的香氣。
太子将燈籠放置在石桌上,兩個人圍着石桌,好像那些秉燭夜談、追求刺激的年輕人在圍爐夜話。
他在光暈下看着太子那張年輕的臉,竟然發自內心的笑了起來,臉上有淡淡的血跡,已經幹涸,這樣子看上去,還帶着幾分青年的稚氣與可愛,還殘留着一絲先皇後那種纖弱的書卷氣,據此太子也難得露出一個調皮的微笑。他這個學生,總是那樣的溫文爾雅,有着超乎同齡人的成熟與沉穩,像是秋日荷花上的荷露,秋日間靜美的紅葉,望之令人沉靜。太子周圍伺候的人總是說,太子殿下有着超乎同齡人的沉淡纖凝,然而皇帝荒唐的行為之下是陰鸷深沉,太子卻過分溫柔,那“子不類父”的謠言,總是越傳越廣。然而此刻,他真的像是一個有點調皮的小男孩兒,在老師面前有些稚氣的樣子。
“這是我和老師的小秘密。”
太子輕聲說,眼神卻飄向那片小小的荷塘:“從前的時候,我娘同父皇并不親厚,她反倒是看的開,總是在這座小院子裏歇下來,也不做什麽,便只是看着這片池塘。”
先皇後早逝,太子不過七八歲,便已經撒手人寰。姜南儀從未見過先皇後,卻偶爾會從老宮人閑談時尋到一些零星的印記。
先皇後,據說是一個沖和淡然的人,不同于皇帝僞裝的平淡從容,她似乎真的就是這樣一個普通人。國公府早逝夫人唯一的嫡女,卻更像是無根的浮萍,母族已經凋零,同繼母所生的弟弟們也不甚親厚,家族聯姻的工具,在進宮後,似乎也與皇帝如同所有帝後一般過着最普通的離心離德的帝後日子。
對于丈夫,他們算得上相敬如賓,對于那些宮妃,她一貫以禮待之,從不奢妒癡心,對于前朝鬥争,她更是毫無興趣。被這宮牆鎖住一生的高貴女人,始終在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中安然過日子,僅此而已。
看到面前的學生,姜南儀甚至能想到,先皇後是個這樣的女人,她或許并不适合在宮中生存。
“其實,我娘和老師有點兒像呢”,太子眨眨眼睛,“都是這個宮中的過客,好好的浮萍只能困頓在此,在五味之牢中不得往生,所以我才喜歡老師。”
姜南儀愣了一下,越發不懂得話中的意味了。
太子便柔和的笑了,聲音溫潤典雅,不疾不徐,倒是襯托的姜南儀像個稚嫩受傷的孩子:“所以老師,我不想傷害老師,像父皇一樣。”
姜南儀的心沉了下去,微微的泛酸。
太子的指尖像吹拂的風,飛快的擦去了他面頰上的血污,仍舊是面如白玉的美人。
他拿起燈,便又是那個沉穩的太子,他的眼睛如同星辰,在夜間熠熠生輝:“無論老師看到什麽,你什麽都沒看到。”
太子的眼在斑斑點點的燈火之下明亮的不可思議:“老師,請您記住,即使我會傷害任何人,但我永遠不會傷害老師。”
姜南儀拖着一身疲憊回了家,他家中并無任何仆從,只是随意的在床上,想要合着衣服,讓那一身鞭痕消卻一些。他心中恍然,總是在想着太子話中那婉轉的話意,似乎那其中隐藏着一些信息,令他敏感的捕捉出一絲不安的氣息。
他是疼痛伴着困意睡去的,一覺醒來,渾身又多了幾分力氣,只是卻已經到了第二天傍晚,正是秋日來的時候,院中的落葉幹枯、撒撒的聲音拖拽了一地。他納了悶,便只會嘟囔了一句,怎麽秋天忽然就來了。他還像往日進了宮,執勤的太監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言說皇帝今天心情不佳,不想要召見任何人。他心情反倒是暢快起來,便是仍舊沿着小路走着,似乎是同樣的道路,同樣的場景,荷塘外,小太子長身玉立,便是回過身,看着他微笑:“老師,我會背叛任何人,殺——!”
姜南儀忽然驚醒,他早已汗流浃背,這才發現自己是在床上。這夢不吉利,夢裏的小太子,太像他的父親,讓他也不敢認半分。
姜南儀起身,又埋首在案牍之中,只是打開窗子,眉目卻舒展開了。
秋日來了,便是頗帶着一絲微微的飒爽意味,然而那豔陽也變得清涼起來,門外的喧鬧的聲音,似乎仍有消溽暑客商,此刻笑聲倒是爽朗許多。
他素愛周敦儒之詞,卻也覺得夏日太過秾豔,卻不及秋日之英姿,秋之沉默寡言,恰恰令人心安。
他披上衣衫,便帶着幾分得閑的意思,正走的盡興,卻見幾十米開外煙塵四起,遠遠便聽到少年人叽裏哇啦的叫着,可這聲音越是靠近,他聽的便越是耳熟。
“姜家的瘋婆子要殺人啦!”
“我說的又不是假話,你哥就是個爛人!”
“哇!姑奶奶!別打啦!”
姜南儀眼見着那少年人一路上鬧的人仰馬翻,越是近了,發現對方面上帶着幾分不耐與驚慌——這不是自己那位“好下屬”,曾經在宴會上出言諷刺的颍川侯家的小少爺嗎。
不過後面揚鞭追趕的纖細身影,真是疾如烈火,那一手鞭子甩的他看着都疼,雖說淩厲,更像是特意規避小少爺的三寸,定是威懾他罷了。
然而他越看那身影,越是靠近,竟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