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嬌妾(一)芙蓉诔
嬌妾(一)芙蓉诔
郁銘納妾的事情在京城傳的沸沸揚揚。
他少年老成,家風清正,族中男子多為恪守禮儀之人,三十無子方納妾。
因其妻羅夫人是先太傅之女,雖然家中勢力已成下沉趨勢,然而族中時代詩書傳家,在國中讀書人心中地位崇高。且二人也算才子佳人,婚後育有二子一女,自然成一段佳話。
此事傳到禦殿之上時,皇帝正同薛成碧午後閑聊。
周圍也伴着幾位新朝寵臣,衆人聽到郁銘納妾的消息,眼中都露出些笑意,聽到那妾氏是姜氏女,一時之間面上卻神情不一。
皇帝看他們那躍躍欲試,又一個個面癱苦瓜的臉,不由得笑了出來:“怎麽郁銘納妾,你們一個個和被搶了老婆一樣。”
金不移正被侍衛官帶了進來,聽到此處只是撇撇嘴:“哪裏是被搶了老婆,是被搶了小姨子。”
皇帝又閑聊幾句,看到金不移進來,便又笑着打趣幾聲:“你門路通達,可知道郁銘這位新夫人是什麽樣的人物。”
金不移向皇帝下跪行禮又施施然站起身來,暗自翻了個白眼:“那姑娘是他的族妹,據說從前關系也算親近,只是他入朝之後久不聯絡。”
衆人都知道這個“他”是何人,至于那人是葬身懸崖下,還是逃出生天,在江南弄巷中分花拂柳,已是不再可知之事了。
皇帝的眼睛久久垂下:“他知道妹妹給人做妾氏,也不知是何滋味。”
若是那人還在,那雙泛着清波的美麗眼眸,定會冷冷的看着奪取他自由的人吧。
郁銘的那位妾氏,是由一鼎小轎擡進府中的,然後這位夫人便像一粒投在湖中的石子一般,再沒有任何聲響了。
直到有一天,金不移拉着薛成碧,一臉想說又張不開嘴的樣子。
“你是噎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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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移“呸”了一聲:“你不覺得郁銘最近有點不對勁嗎?”
彼時薛成碧正坐在他的大臺前研究那些吹馬屁功夫的青詞,一口煙一口茶,好不快意,也只是輕輕擡擡眼皮:“你是指他近日查收銀錢之事,要搞賦稅之法麽,很明顯,這樣激烈的風格,定不是他的手筆。”
金不移皺了皺眉頭:“那該是誰的手筆呢?”
薛成碧輕笑:“你這樣想知道,不妨親自去見見。”
薛成碧拉着金不移過郁府的時候,金不移一邊在大熱天扇扇子,一邊把滿手的戒指擱在一旁:“我娘也真是的,簡直敗家敗的可以,全天下的珠寶都不夠她買的。哎,咱們就這麽找上去啊。況且,你說那人究竟是誰,能在郁銘背後指點。”
薛成碧只是閉目養神,并不搭理他,直到侍衛提醒,他才緩緩睜開一雙春意氤氲的笑眼:“你見人家,可不要太失禮。”
二人并未提前遞帖子,然而還是被請進府中。
這一進府不要緊,花廳水榭之中,盡是一屋子熟人。
“左寒今,你不在你那個大監獄籠子呆着跑人家家裏來幹啥!”
“姓石的,你不是調到兩廣去了嗎,沒奉诏還敢往回跑啊!”
“……伍大人,你跟着湊什麽熱鬧。”
眼見金不移把一圈人給繞了個遍,卻是伍瓊思作揖淡笑:“大抵同兩位大人一樣的意思罷。”
衆人在一旁,個個都是諱莫如深的表情,唯有金不移頭上盯着一圈問號。
直到郁銘這個主家出現,衆人的目光卻被他身後纖細的身影所吸引。
太像了。
金不移的眼睛無法從郁銘身後女子的臉上移開,因為那張過分美麗的臉,實在太像那個人。
“各位大人久候”,郁銘淡淡颔首,便振袖指着身旁的女子,“這便是家中妾氏,姜氏女。”
那女子雖梳着婦人頭,唯有一張臉是屬于十六七少女的美豔,一雙如同貓兒一般上挑的眼睛中,還帶着幾分欲拒還迎的輕佻稚氣。
她輕輕微笑,已具颠倒衆生之姿态。
“各位大人有禮。”
如同輕霧般撩人的聲音,像是長了鈎子一樣,實在叫人難以拒絕。
郁銘淡淡一笑,遂招呼衆人坐下,“今日泛春,權請各位嘗些家鄉帶的好茶了。”
姜夫人在他身旁,卻并不接奴兒手中汗巾茶具,眼波流轉,自是一片春意盎然。
“賭書消得潑茶香,既然有茶,又怎能無書呢。”
仆人便為她遞上幾本古書,多為琴譜、金石鑒玩、說文解字一類,她便笑着傳遞,請衆人鑒賞,竟是京師都見不到的珍玩畫冊。
金不移看着她,眼中卻是恍惚,曾聽聞姜氏博聞強識,又精通三教九流那些奇聞戲法。
他們的先祖同本朝先祖共同打下江山,可是生前反目,姜氏祖先棄官而去,死後卻被拔出祭祀,中間那些恩怨情仇,已不足為外人道,最終散為雲煙。
或許是因為仕宦莫測沉浮,雖然常能在後世見到姜氏的影子,卻是龍蛇隐現,如同單絲不成線一般莫測。
他們散落于江湖之中,看時起時落,同三教九流混作一團,卻有在朝堂上海檗擎天的能力。正是這樣的姜家,才造就了那樣的人……
“金大人一直這樣盯着我,可是想吃我親手煮的茶了!”
金不移聞得這嬌啼,方才轉醒,便見到姜夫人美眸含笑,三分俏皮,半是打趣:“大人看我,卻又不似看我,究竟是在透着我看誰呀。”
金不移竟如同在夢中轉醒,方知眼前之人并非心中所念之人。
她這樣說,看似俏皮,卻又意有所指吶。
姜夫人接過茶博士,纖纖細手,自帶一種南國風韻,可謂“并刀如水,吳鹽勝雪”,這夫人煮茶卻不似她表現出妖妖嬌嬌的愛俏性格,穩重又和緩。
薛成碧的半面一直隐在扇下,且雲淡風輕的看她:“夫人一手好茶技,倒是輕車熟路,似是經過千錘百煉。”
姜夫人動作微頓,擡首嫣然一笑:“家兄幼年在家中時,曾經親手教授,若論茶技,可謂南中第一。”
伍瓊思看看石厲,那人一味沉默不語,神色淡淡,便回過頭溫和一笑:“那麽夫人這位兄長可謂天下第一通才了。”
姜夫人淡淡道:“只可惜他縱有一腔報國熱血,卻壯志難酬,為權勢所不容,為時事所不容,更為天下人所不容。”
伍瓊思嘴唇的笑容淡了些:“這樣的人,最終卻如何了呢。”
茶香烹鼎,雲蒸霧霭,衆人皆靜谧無聲,唯有煮茶沸騰的水聲,泛起陣陣漣漪,又不免勾起那些陳舊往事,平添惆悵。
姜夫人舉起茶杯,一掃悵然,即刻恢複那嬌美動人的笑:“各位大人,茶香雖好,可不要貪杯,先幹為敬。”
一杯香茶,倒是被她飲的如同壯士烈酒。
她見衆人都很給面子,便雙手嬌柔的摟着郁銘的手臂,半趴在他懷中撒嬌:“郁叔叔,你還嫌棄我的茶不好嘛。”
“噗——”
金不移一口茶噴出去,衆人都躲了幾丈遠。
姜夫人毫不留情的嘲笑他:“金大人家中豐資富業,不差這仨瓜倆棗的,浪費家主好茶呢。”
“我說郁大人,你這也太……”
該說郁銘和平日反差太大了罷,領着一個妾氏來和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見面,這妾氏嘴快如刀,像是不要命一樣的賣巧,還膩膩歪歪的當中同他調情。
嫁了夫主,嘴裏卻叫叔叔,沒想到這麽一本正經的郁銘私下玩兒的這麽野……
姜夫人卻眼波微動:“各位大人何必覺得我是失禮之人呢,今日本就是見我,我也就大大方方見人。今日見我,并非因我是郁府的女人,難道不是因為我是——姜南儀的妹妹麽。”
這話更是讓廊中沉寂,又或許是,這般刀鋒一般從不避諱的話語,如同堪破的利劍一般,每每讓人下不來臺,卻一針見血的刺的別人下不來臺。
姜南儀在宮中“自盡”,可究竟是消失了。
姜夫人眼見如此,卻是火上再添三把柴,只笑得繞有深意:“我是一個區區小女子,不識禮數,說話直白,實在不同各位大人,皆是有識之人。君子懷德不畏威,小人畏威不畏德,各人眼中個人看法。”
伍瓊思堪堪打量她,微微挑眉:“夫人同姜大人倒是很像。”
姜夫人白皙德指尖把玩着白玉做成德茶杯,只悠悠道:“我是個耽于享樂的人,沒什麽經天緯地的丈夫氣魄,也不曾有什麽宏圖大志,倒是同他不一樣,可他也沒落什麽好下場,各位應當最清楚不過了罷。”
美眸含笑,環視周遭,內嘲之意卻不言而喻。
姜南儀的下場,同在場任何一人皆有關系。
伍瓊思慢悠悠的搖着便扇:“看來夫人心有不甘吶。”
姜夫人眼中的光點聚焦,只看着自己那雙纖細的手,輕聲喃喃:“雲淡風輕之人,心中更多是無奈,先人的無奈,後人才會不甘。”
她又以茶代酒,微笑祝禱:“今年浙廣的田都淹了大半,釀酒的料子也不曾有了,只剩下些新茶了,這樣的物件,比酒還珍貴。”
她一飲而盡,捧着手中的書,有意無意的笑笑:“該收稅的收稅,可惜交稅的交不起。”
金不移心中微動,也就明白了些意思,只執手中杯碰了碰:“郁大人,明人不說暗話,今日我們不來,他日您也會找上來罷,無非是為了變稅法一事。”
郁銘淡淡道:“既然早晚有此一糟,不如早決斷。”
一旁許久未說話的左寒今倒是笑眯眯的,似淬着毒液一般:“如此說來,我們這些手裏拿刀劍的倒是礙眼,既如此,我們就告辭。”
姜夫人卻不懼怕他口中的疏離威脅,只是擡手示意:“先帝治下能臣,又為今朝肱骨之臣,大人何必見外呢。”
左寒今的眼中含笑,卻如深潭:“既是朝廷之事,便不可使婦人目睹耳聞。”
姜夫人呵然:“天下男子,并非皆聰明無雙,天下女子,也并非都魯鈍愚蠢。昔日韓非曾以宋人守株待兔以喻泥古不化自以為是之人,大人如此脫略行跡,應該不是這般老學究罷。
薛成碧倒是靜坐看戲,只悠然道:“未曾想走了一個姜,又來一個姜。”
姜是辛辣的,總讓人難以招架。
郁銘遂起身,竟是鄭重一拜:“我預備令她統領天下財帛,做天下的第一的管家。”
衆人的面色不一。
金不移先面露不虞之色,又多了幾分晦暗:“郁大人是覺得我不配管錢了?”
姜夫人“吃吃”笑道:“大人何必癡心。天下何人不知金大人家大業大,管得了天下第一皇商的銀庫,自然管的了國庫。只是……”
她笑容淡去,笑中卻含着一絲冷然:“自古以來,改革變法之人難有善終,最後總要有一個頂罪的,大人于國家是肱骨之臣,怎能陷于狂言悖論之中,不謀身只為謀國呢。所以,我自然就做這個頂罪之人喽。”
金不移倒是被氣笑:“你不怕毀謗,不怕什麽嚴刑酷法?”
姜夫人淡淡一笑:“我們姜家的人連死都不怕呢。”
金不移梗着脖子,說不出話來。
姜家人不怕死,連兩代皇帝都領教過了,誰還敢說些什麽呢。
薛成碧輕輕啜了一口茶,若有似無的瞟了她一眼:“郁大人要成事,自去呈報,我們又不管錢糧,既不能越權辦事,又不能竊聽過多的細枝末節。”
郁銘的面色一貫沉穩:“既然是未發之事,便要先于陛下之為而為,衆人拾柴,此事方水到渠成。”
他看向一旁的年輕女子,煙波微動:“便是連替罪羔羊都尋好了,各位念及先人的意願,又逢新朝雅政,總不至于推脫。”
左寒今先站起身來,輕輕一拜,便挑眉望向郁銘一拜:“大人日後提人也好、殺人也好,此事權當诏獄認下,下官便不奉陪了。”
他利落的轉身,從上到下看了姜夫人一眼,姜夫人卻不畏懼,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他便也挑挑眉,随即轉身走了。
金不移打開折扇,半遮着臉:“左寒今怎麽回事兒,眼睛亂瞟。”
他本想和身旁的薛成碧說些小心話,卻看到一旁的石厲思緒不在院內,只是一直望着天空。
他連忙同薛成碧咬耳朵:“這人自打進來眼神便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除了偶爾看兩眼姑娘,那心都飛走了。他一個練武的裝什麽惆悵啊。”
石厲的思緒卻像飛回來一樣,雙手施禮:“下官既轄制兩廣川浙的武事,便必定從聖上之言,請大人不必擔憂,盡力施為。”
郁銘輕輕颔首。
一旁的姜夫人卻從茜紗扇中泛着冷清的眼,若有似無的輕輕嘆息:“大人如此柔順,看來是我哥哥沒趕上好時候,遇到大人刺頭兒的時候喽。”
“柔順……這是形容狗嗎這是?真不愧是兄妹,說話都那麽的……”
金不移差點憋不住笑。
石厲并未被磨平棱角,大抵也只是在姜家兄妹面前才如此。
他站起身來,是蜂腰猿臂、英姿偉儀的大好男兒,可是見到了姜南儀的妹妹,頭卻總是低低的,身上卻莫名多了幾分蕭索。
似乎望着天空在想些什麽,又回頭認真的望着姜夫人:“夫人是他的堂妹,是從一輩之字,不知未出閣前閨名。”
姜夫人神思淡淡,偏過頭去:“明儀。”
她垂下頭去,又低低自言:“南儀曾經送我小字,名為‘翠苔’。”
伍瓊思卻深思輕輕:“‘願教青帝常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苔’,離落而死,綿綿不盡,倒真像是他的風格。”
石厲不置一詞,深深忘了她一眼,只是輕聲道“告辭”,便慢慢的走了。
姜夫人柔聲一笑:“聞弦歌而知雅意,諸位大人都是朝中首屈一指的風雅秀士,若今日有遣風弄月之情,不如聽我調弄一曲,也請指點罷了。”
仆人便送上一把琴,古拙沉凝,與她那張美豔青春的面龐大不相似,可這青春年少的美人一旦手撫琴弦,那浮萍浪蕊的輕佻卻都雲散月消,仿佛歷盡滄桑、看遍塵世的歌者,便得深沉穩重。
她手扶琴弦,輕輕撥弄,朱唇流出悲戚傷情之語:“昔別春草綠,今還樨雪盈。誰知相思老,玄鬓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