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嬌妾(二)共潮生
嬌妾(二)共潮生
郁銘歸家時,一輪血月西沉。
那種炙烤着大地的妖異豔色,鋪滿了京都的一片綠色,在很久以前的同樣一個日子,他見到了姜南儀。
“夫君。”
身後的女子腳步沉穩,款款而來,柔聲細語的為他遞過去一杯熱茶。
郁銘轉過身,淡淡颔首 :“佩娘,近日朝中新立,諸事繁重,勞煩你照顧家中了。”
羅佩娘面色沉穩,亦不焦躁:“此是妾身職責所在。方才兩位老人已經用過晚餐,妾身為您備了小食,可要用餐。”
郁銘換過了常服,便同羅佩娘坐在屋中,由衆人引就伺候。
二人在食中無話,郁銘手中的筷箸卻停了一瞬。
羅佩娘智敏,即刻停了筷:“老爺,何事勞您憂心?”
郁銘望着她,便緩緩道:“陛下大抵要充納後宮,有些事情,還勞你多多考量。”
羅佩娘沉思半刻,随即放了碗筷,雙手疊在一起,神色凝重:“咱們族中是世代詩書傳家的清貴之家,祖上三代少有同外戚聯姻,更何況宮中。只是如今時勢大有變化,聖心難測,是否要進族中女子,還要再議。”
郁銘年紀輕輕就入閣,是先皇欽點,今上器重,若再送族中女眷入宮,難免勢大招災禍。若先皇之先皇後便是清貴之家出身的孤女,家族人脈雖大,但是卻無父母供養,又因皇帝壓制,挑起後族繼承人的争鬥,使後族不敢妄動,且為人淡泊,無法統攝後宮,洪貴妃笑裏藏刀,齊貴妃氣焰嚣張,二人又皆是功勳之女,如此強弱抗衡,也出于制衡之心。先皇喜怒無常,為人刻薄寡恩,對如今的皇帝冷漠異常,外熱內冷,對兩位貴妃所出的皇子同樣是如同夏日之日,又提拔宮女出身的幾位皇子轄制諸兄弟,結果竟使無一位皇子能夠獨攬大權。他任意撥弄權術,要幾位皇子鬥的如火如荼,豈非視天下如刍狗。
而今上皇太子在位之時,本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便只在當時封了一位小官家的側妃,連足以支撐的外戚都沒有。後族對皇太子極為冷淡,結交其他皇子,反而掠過了皇太子。皇太子隐忍多年,榮登大位,那個看似溫柔,實則深谙權禦之術的新王,則必定會有另一種景象。
對于他的母族,愛恨交織,一時或許難以說的清楚,是用是罰,無人能夠揣測。他的那位側妃,為人低調內斂,但母族已人丁凋零,終究膽氣不足,便絕不可能攝皇後職,那麽除此之外,皇帝會依靠誰呢。
是那些權臣子女,亦或是清貴之家,或是重走先王的老路,使後宮重現那些殘酷鬥争,卻都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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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銘看着餐中那只泛着白眼的烹魚,只沉沉道:“權力不是唾手可得之物,必定需要更大的的交換,婚姻便是最方便的一種路。”
羅佩娘亦不由吃驚:“難道今上要開我族未開之路,選郁家女進宮?”
郁銘并未回答她。
羅佩娘心神一斂,随即道:“今上不過十九歲,家中将近及笄待嫁的女孩子卻也不少,二房的真娘、三房的麗娘,還有在通州族中,三太叔家的非娘、恒娘,這些也都是可以上譜的。”
“再觀望吧”,郁銘望着妻子,淡聲道,“佩娘,有你在,我總是放心的。”
羅佩娘抿了抿唇,面頰只浮上淡淡櫻色。
她扶了副頭上的素釵,微微一笑:“今日您回來的早,去看看孩子們吧。”
院中的嬉戲聲越傳越近,只聽幾個孩子們的聲音清脆的響起來。
可那清脆聲卻随着一聲跌撞同落水聲戛然而止。
孩子們都驚呼着,卻不合時宜的傳來幾聲帶着惡意的笑聲:“像你這樣的賤人 ,就應該在臭水溝裏呆着!”
被推入小河中的曼妙少女,在落日餘晖下,美的驚心動魄,盡管她被推入水中,該是狼狽不堪,但是她并不在意,仍舊輕輕微笑,自顧自的輕巧跳上岸,看着面前作惡的少年少女:“真是壞孩子啊,小心,壞孩子會被吃掉的哦。”
她反倒拿了手中的紙鳶,遞給另一旁的男孩子,笑眯眯的看着他:“小少爺,你的紙鳶。”
那旁邊的孩子聽着不滿,互相看了看對方,便上來撕扯少女的衣裳,一旁的孩子們一開始便不說話,看到了也跟着起哄,一時間亂作一團。
“住手!”
一群孩子看到來人,連忙跑到一旁,安靜的同鹌鹑一般。
羅佩娘冷冷的看着小院中的一群孩童奴仆:“是誰在裏鬧,不成樣子!”
她看到那群孩子中拔尖兒的一個,已經是半大青年的模樣,面色凝重帶着威壓:“翎崧,你來說!”
那孩子面容同郁銘有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幾分文雅,此刻亦不驚慌,只是拱手淡淡道:“方才幾位弟弟妹妹放紙鳶,孩兒在一旁看顧,紙鳶落至樹上,彼時姜夫人路過,為取了紙鳶不小心落入水中,孩子們見到驚慌起來,便喧鬧起來。兒子照顧不周,還請母親責罰。”
羅佩娘面色一沉,掃的一群孩子低頭垂手,不敢說話,她便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姜夫人:“姜氏,大少爺說的可屬實。”
姜夫人只眯着一雙笑眼,濕着身也似不在意:“大少爺說的是,妾身不小心而已。”
她眨了眨眼,只是看着那沉穩有度的半大青年,笑得妩媚溫柔極了:“大少爺一直在旁看顧,都怪妾急于為各位主子取紙鳶,故落了水,此為妾之過。”
羅佩娘欲說些什麽,先開口的卻是郁銘:“凡事要量力而為”,他淡淡望了眼姜夫人,“你有幫扶之心是好事,可不要一時不查,反倒栽了陷阱,去收拾一下罷。”
姜夫人便輕輕回禮,只在經過姜翎崧時,微微一頓,同那大少爺沉郁的黑眸相對。
羅佩娘治理家事,一向賞罰分明,絕不偏私,就算是旁支來的遠客,在府中行如此失禮之事情,她也不能行為偏頗。
她就在院中,将這些少爺小姐的奶媽子、奴仆,丫鬟都發落了,對于外客,雖然不便多言,到底罰了府中照顧之人,叫那些孩子們看着。
郁銘站在廊下,在半明半寐的陰影下望着這一切。
那些孩子們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竟然連大老爺都驚動了,自然是回家哭訴。
到了晚間,一些不知死活的人便領着孩子來鬧事,說主家為了一個妾室鬧得這樣大,太不成體統,結果都被羅佩娘伺候的奶婆子們攔住,他們三三兩兩的遠處聽着,竟然是打板子的聲音,只是悶悶的,竟然沒有人的哀嚎聲,走進了看,才發現被打得奴仆被人堵了嘴巴,兩只白眼将要翻死過去。
那些做客的人看着害怕,只怯生生的問發生什麽。
羅佩娘身旁的管家婆子只淡淡笑:“這些人沒有規矩,主子在旁,不知規勸,不懂道理,壞了規矩,自然要罰的。”
她像是洞穿衆人一般,意味深長的掃了一圈:“大少爺被罰去跪了祠堂,正是如此,法責衆生,在府中不分主仆,只要壞了規矩,自然要罰。”
衆人見狀悻悻,便知道羅佩娘連自己的長子都罰了,已經是在警告,便都賠笑着散開了。
郁翎崧跪在祠堂中,微微垂首,只聽的一陣窸窣的衣袖聲,飄渺的一絲香氣鑽進了他的鼻腔。
郁翎崧仍舊閉目,只淡淡道:“兄臺夤夜而來,若有所求,請去自取。”
一陣嬌媚的笑聲傳來,伴着一陣袅袅的香風:“好過分,對一個賊人都這麽仁義,對我這個小媽卻一點都不尊重,這就是大少爺的修行嗎。”
郁翎崧看到面前一抹豔魂般飄過來的少女,輕紗撫地,游游蕩蕩的在熏風中飄蕩,像蘆葦一般柔軟優雅。
他面色淡了下來:“夫人此刻應該在後院之中,女子不該入祠堂中驚擾先人。”
姜夫人慢慢靠近他,像朵煽然的幽藍蝴蝶,她眨着一只眼睛,像貓兒一樣調皮:“那是你的祖宗,又不是我的,我的祖宗都被皇帝扔到臭水溝裏了。”
她這樣說,實在令人驚駭,然而郁翎崧卻想到,姜氏那驚才絕豔的先祖,卻是被人搗毀寺廟,姜氏從此便如同沙塵一般沉淪在泯然之中。
他不知道說些什麽,只是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姜夫人捂着嘴,偷偷笑他:“囚首喪面談詩書。”
她圍着那些牌位轉了半天,随手拿起一個,故作驚詫:“郁承恩,哦哦,是這位嗎,還在那個狗皇帝面前參過我的老祖宗,哼,這種壞蛋摔了算了!”
她果真作勢重重的摔下,郁翎崧即刻厲聲喝止:“住手!”
他站起身來,以極為迅捷的速度将要奪下手中的牌位,然而一團柔軟的輕霧卻堕入了他的懷中。
他被這團亂七八糟的香氣砸的暈了,低頭愣愣的看着懷中嬉笑的少女。
“抓到你啦。”她在他的耳邊呼出一團香氣,粘膩纏綿。
他愣在那裏,随後連忙想要将兩人分開,她卻像一條蛇一樣,兩尾纏上他勁瘦的腰。
十六歲的少年人,如同松柏一樣的好身形,一身文氣被武者的氣質沖和,內斂穩重,已經漸漸有了男人的樣子,卻比成熟男人多了幾分少年人的輕松凜冽。
他面前的少女,大概只比他大了一些,她笑睥着看,柔言細語,嬉笑耍弄,然而她卻是他父親的女人。
她嘻嘻的看着他,眼神微微顫動,唇邊的笑意更加深刻:“你覺得我是個壞女人,你才是個壞男人,今天下午,你是故意冷眼看着那群小崽子們把我弄下水吧。你一直恨我,從我入府的第一刻,你就恨我攪弄你們一家三口的渾水。”
她幽幽嘆了一口氣:“君子內懷其德,小人內懷禍心,你如此,你母親亦如此,這就是郁家人的修養麽。”
郁翎崧的心被澆了一盆冷水,面色卻凝重起來:“是我心有戚戚焉,卻與我母親無關,她只以禮待你,并無任何禍心。”
她撫摸他的柔軟的鬓角,淡淡笑道:“男人總是不懂女人,不懂他們的愛恨嗔癡、喜怒嫉恨。”
郁翎崧沉默着,似乎茫然的輕聲喃喃:“所以你這是在報複我嗎,我們這是在幹什麽。”
他是郁家的長子,國中有名的神童,望門之後,以恭敬端肅聞名天下,如今卻同他父親的妾室在祖宗像面前糾纏,活像兩個愚蠢的蠢貨。
她半是憐憫的看着他:“是你在看我啊,從你見到我的第一面起,是你一直在看着我。”
那一刻,郁翎崧的眼神緊緊的攫住她,從她悲憐的眼神中,想到了他初入府的場景。
父親在煙柳畫橋下,沉郁如高山,他靜靜站在一旁,沉聲看着他和母親:“從今天起,府中便要迎入一位姜夫人。”
他身後的少女,分花拂柳而來,映入一江春水,如同最絢麗的花火。
她笑的溫柔妩媚,輕聲燕語:“妾名明儀,見過夫人,和……公子。”
這一瞬間,他那隐秘的、卑劣的情欲,如同洶湧的潮水,同他對父親的妒嫉與湮滅倫理的痛苦,一同席卷而來,如同狂奔的野獸,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将面前這笑的輕佻的少女緊緊摟在懷中,再也不想放開她。
人煙聲音稀稀落落,随着丫頭細水長流的聲音帶回到了姜姨娘的耳中,她彼時手不釋卷,卻只是含笑不語。
“主子,夫人發落那些仆人的時候,老爺正在場中呢,想必是為你撐腰。哎?您放才出去了?怎的面色潮紅。”
丫鬟是有讨好的意思,見姜夫人卻不多言,只是微笑,自覺無趣,便退下了。
卻未看到,屏風後緩緩走出的身影。
姜夫人懶懶的躺在榻上,并不起身,感到他的氣息靠近,只是側過身子,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倒像是撒嬌一般的伸出手去,一陣摩挲嬌笑:“郁叔叔好大的氣概,都用在了吓唬小孩子的身上,連這院子裏的丫鬟都知道你給我出氣,倒是坐實了我這爛名聲。”
郁銘淡淡看着她,只将她當做空氣。
姜姨娘眨眨媚眼:“你這人好無趣,肉送到嘴邊,還要講那迂腐的滅人欲。”
郁銘只是撩袍坐在她一旁,略略望了她手中的算經:“賬目理得怎麽樣了。”
姜姨娘的笑意淡了些,神色淡淡:“金不移很會管賬,看得出來,他有意叫前線的銀子松一些,只他自己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又或者是存着用大戶供養前線的心思,又不好全得罪人,對這些豪紳始終是手下留情。”
她得眼睛斜着看他,亦存着些試探:“只是不知,這位新皇是個什麽路數了。”
她見郁銘不說話,臉上卻露出殘忍冷酷的神色:“要是養肥了再宰呢,也是好事,只不過這些商人終究是重利輕義,小心他們叛國投敵,做兩邊子買賣。要是全殺了,那以後誰來供養皇家呢。想必要打三杆子給個甜棗,要他們威懼,又要他們奉承才好。”
她看着郁銘面上莫名的神色,只拍拍他的胸口,似笑非笑:“我們姜家在南邊生意做得是不小,但是做人要看長遠發展,當年連族中的牌位都被扔出來了,可不敢再和皇家對着幹了。您放心,姜家唯皇族馬首是瞻。”
她說的話,有幾分真心,倒是誰也說不清楚。
“你是想着,怎麽姜南儀的妹妹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呢?”
郁銘望着那雙含笑帶睇的眼睛,卻看到了姜南儀那雙含着隐忍憂愁的眼睛,那是風露清愁,纏綿哀色。
姜夫人靠近他,在他耳邊吹氣,擡起頭仰望着他:“你在夢裏,有沒有夢到他,你夢到他的眼睛了,還是夢到他穿着朱袍,冷笑的神情,或者是夢到他在人後的傷心脆弱,你有沒有見到他在龍床上的樣子,有沒有見到那個老皇帝是怎麽折磨他的……”
她越說越是咬牙切齒,流露出一種迫人的恨意:“我恨皇家,恨石厲、恨你,恨那些把他推向萬丈深淵的人,他明明是最純粹的一個人。”
她點到即止,恨意消散,被笑容所取代:“恨是恨,互相利用還是要利用。無妨,他沒做完的事情,我一定會幫他做完。”
郁銘緩緩道:“今上欲大選,你有何看法。”
姜姨娘挑了挑眉:“姜氏女又不入宮,新皇要做大事,既然是大手筆,當然要培植新貴,若是清清爽爽的君君臣臣,即便不使血液相融,權力富貴也不會倒塌。能表達出忠心的方式有很多,聯姻固然是最好的一種,卻并非唯一的一種。”
“可惜”,她幽幽嘆道,“郁叔叔這樣想,郁家卻并非所有人都這樣想,難喽。”
她又低聲,像是自言自語:“若是入宮,将天下攪弄的翻雲覆雨,那也很好。”
郁銘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起身便走,只留下姜夫人谑笑之聲。
“我還真是可悲,嫁的丈夫只拿我當做哥哥的替身,既然如此,我也要自己找樂子去了。”
郁銘的眼神銳利,她只癡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