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嬌妾(三)登天步

嬌妾(三)登天步

郁銘的權力已經夠大了,八月初,他便已經晉為次輔,甚至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新皇在做太子的時候,一向遠離世俗,多大多數的朝堂鬥争都持重用之法,他周圍只有一個跟着他許多年的老太監,如今卻也被他發配養老了。

他孤獨一人,無人依靠,事事淡泊,修身養性如閑雲野鶴,已接近天人合一的臻于化境。

可是這樣一位年輕的帝王,卻在登基後就向所有人投下一個深水炸彈。

郁銘縱然是前朝的寵臣,但他與新皇并無姻親關系,也沒有更多往來,卻一步登天,越過幾位大臣直升次輔,可稱得上萬人之上。

郁銘仍舊恭肅沉穩,他每每躍升一級,其恭謹之态甚至要更上一層。

新皇端坐在禦座之上,如同一只優雅的白鶴,栖息停靠在皇家的豪奢之中,于他而言,更多的是平和寧靜。

“郁卿不笑一笑麽,未免顯得過于嚴肅,朕還想過看看你多露出些其他表情。”

皇帝纖細的手指撐着面頰,自己卻是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有時真想知道,如郁卿這般頑石,如何才能敲開。”

郁銘恭肅叩首:“為人臣者,自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臣無二心,必以身為戒,如此才能領率百官。”

皇帝淡淡道:“郁卿是個明白人,可惜天下之人,多是被烈火烹油、功名利祿迷惑的糊塗人,郁卿便要費心,該提醒提醒,該教訓教訓,如果實在難馴,朕賜你刀刃,你該懂得如何自處。”

郁銘的眼睛深深的望着皇帝,悶悶地笑了出來:“您終究是先皇的孩子。”

先皇算得上是歷盡千帆,喜怒不形于色,威嚴而難以侵犯,他掌權、弄權,新帝孤高淡漠,看似溫和而疏離,然而那更接近于萬物不萦于心的冷漠,他掌管權利,卻淡然看着衆人弄權,是冷然看着朝堂中朋黨象征的旁觀者。

然而最終兩者合二為一,都是至高無上的權力賦予他們淩駕衆人的力量。

被權力寵愛依托的帝王,對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有的只是擺弄權力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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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又忽然道:“邱大人已經告老,臣已安排妥當,他下半輩子也必将衣食無憂。”

新皇對此洞若觀火,既而淡淡微笑:“他老了,能夠憑着一口氣承托一個孩子,卻再也無法憑着一口勁兒承托一個帝王了。”

他背過身去,似微微嘆息:“朝堂多紛争,他年紀大了,已經不能卷入紛争之中。”

郁銘道:“稅改之事,臣已警示幾位大人了,為了家族,他們懂得如何将自己置之度外,懂得如何去做孤臣,也該知道如何去服從陛下。”

他停下來,只低頭看着猙獰的金色地龍:“他們畢竟不是姜南儀,也不會沖的頭破血流。”

皇帝背對着他,卻不言語,只柔聲道:“要是後宮中多了姜家的女人,想必會很有意思。”

郁銘的眉頭一顫,并不言語,他實在無法忖度皇帝突如其來的任性。

皇帝柔聲道:“你府中那個姑娘,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郁銘的腦海中映出了一張美豔的面龐,年輕,聰慧,機鋒,桀骜不馴,那仿佛同她兄長一樣,有石破天驚的、沖破一切的勇氣,不同的是,比起姜南儀的孤勇與純粹,這個女孩子實在太過危險,太過難以捉摸。

他只緩緩嘆息:“是姜家人,有姜家的才能,卻是難以馴服的野馬。”

皇帝回過身來,步下禦座,同郁銘四目相對,那雙春水般的眸子中,微微浮起笑意:“姜家的人骨性倔,不怕刀山火海、蒸炒烹炸,就如同他們的先祖一樣。”

他頓了頓,那便是想到了曾經叱咤風雲、最終卻與開國皇帝反目成仇,相忘于江湖的姜氏祖先。

他的妹妹曾經被納入後宮,最終卻因為姜氏的隕落而在後宮默默無聞,姜氏女在後宮就此絕跡。

姜氏混跡在江湖,各行各業都有涉獵,他們有無數的機會将族女送進宮中,但是他們始終維持着淡淡的距離感,這便是皇室和姜氏無言的緘默。

先皇打破了這種沉默,所以為他自己的任性付出了性命。

“您想打破這種平衡麽?”

郁銘并不能夠确定新皇的動機,他是想從姜氏獲得什麽,還是在防備什麽。

皇帝輕輕踱步,忽然擡頭問他:“姜氏主事的是什麽人。”

郁銘微微苦笑:“臣對這種人并沒有辦法。姜氏的教養是極為奇特的,他們并非傳統意義上憑借宗族凝結的力量,只是散若漫天之星,他們的眼睛隐藏在任何一個角落,甚至有可能各為其主而自相厮殺,各支脈之間的關系奇谲詭異。姜氏自第二代以來,多位女性主事,這一代的主事到現在也神隐于世,根本抓不到頭尾。”

皇帝緩緩擡首,煙色的眸子微微閃動:“對于老師,姜家究竟是什麽想法呢。”

多年前,姜南儀豔驚朝堂,像一抹流行光耀華堂,然而他的銳氣很快被磨掉,在朝堂的傾軋中苦苦求生。

姜氏應該明白這樣的人入仕,最終将會得到如何的毀滅,但是他們并沒有阻止姜南儀,他的妹妹們,或許會在他陷入絕境的時候偶爾伸出手撥弄風雲,但是總歸是冷眼看待黨同伐異。

郁銘搖搖頭:“他們同樣非常冷酷,個人有個人的命,大多數放任自己的族人去不撞南牆不回頭。但是,姜氏有的是錢。”

皇帝頓了頓。

郁銘手中撫摸着官府的絲履,淡淡一笑:“金家的富貴是擺在明面上,姜家的財富是藏在陰影裏。這官府上刺繡的虎豹鳥鶴,輕的是金家的針娘,用的卻是姜家的料子。想必這一點,金大人管着國家的錢,自然也懂。”

皇帝的眼神透過他,神色輕柔和煦,口中卻吐露讓人心驚的話:“府上的女孩子,想必就不同于姜家任性的女孩子,似你這般懂禮罷。”

郁銘的氣息變得沉重了一些,他連忙跪下,卻被皇帝牽起了手:“卿不必如何敏感,公卿之上,五品之上之女皆可以大選,卿忠誠侍君,家中女眷也必定會是天下女子表率。”

郁銘沉毅的面容,更是緊繃:“陛下天恩,卻不知臣為此煩憂,那些內宅之人、遺老遺少,實在是沐浴天恩,将自己的心養大了,養的不知進退。”

皇帝便招來宦官,親手遞了一杯熱茶,那熱茶香氣四溢,卻是香中含苦,那熱氣氤氲在上,模糊了皇帝的仙人般的面容:“蓮子心中苦,天下又有誰知道卿的苦心呢。朕只說一句話,只要卿親手送進來的人,無論你姓什麽,那便是值得信任的人。”

郁銘回到家中的許久,腦海中仍然是皇帝那神凝的笑意。

他嘆息一聲,只覺這天地的風雲将要被攪弄。

郁銘回府的時候,羅佩娘卻早就迎了上來,她的面色仍舊娴雅淡泊,但是面對丈夫,卻也多了一點親近,便将心中隐藏的那份焦急洩露了出來。

“夫君,幾位族長和叔父都在府中,論資排輩,妾身不能将他們擋在門外。”

郁銘随着她入內,羅佩娘面色略帶急色,似乎也在窺探丈夫的神色:“又說到了大選的事情,看幾位族長的意思,是一定要将郁家的孩子送進宮裏了。老爺,早做打算吧。”

郁銘只淡淡瞥他一眼,卻自進了屋中。

羅佩娘被擋在門外,一開始只聽到屋中似乎有竊竊私語,随後卻出現了争吵聲,竟還有摔杯子的聲響,她只相信丈夫,便穩住自己,只盼望裏面快些結束罷了。

不過半個時辰,屋中一群頭發半百的長者皆忿忿走了出來,個個嘴唇緊閉、面色鐵青。

羅佩娘進了屋內,只見郁銘背對着門,久久立在正堂“清靜無為”金匾之前。

久候半晌,他才轉過身去:“回去罷。”

她侍候郁銘更衣,仍舊如常一般坐在小桌前用茶水。

郁銘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輕聲道:“不能送郁家人,所有開口全部堵死。”

羅佩娘乖覺的點點頭:“妾身一直在打馬虎眼,沒有留一句硬話,旁人指摘不出來什麽。”

郁銘似乎望見她眼中,幽深的眸子看不出神色來:“陛下看似如同山中高士,似鶴一般輕盈優雅,萬物不存于眼中,實則卻如同水中兇獸,輕輕一爪便要波濤浪湧攪弄出一番新天地,是聖是魔,未可輕議論,這些庸俗世人被迷惑了雙眼,只将他當作一個世俗的符號。郁家的根脈紮得多麽深厚,也會在巨龍的輕輕撥弄下被連根拔起,郁家只能臣服于巨龍,萬不要想和龍講條件。”

他喃喃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過往,服膺于陛下的憐憫之心,現在,服膺于陛下的幽怖之心,這一條路,我注定要走到黑了。”

羅佩娘聽的雲裏霧裏,卻能讀懂三分,只得小心試探:“您的意思是,選秀一事,我們就此停住?”

郁銘淡淡一笑:“不能送郁家人,不代表郁家不能送人。”

羅佩娘只覺得一陣疑惑:“這是何意?”

郁銘含笑不語。

羅佩娘只感到一陣膽寒:“郁家的三門親多的是,若是打着郁家的名義送進去,若是得寵,是郁家的福澤,若是将來失寵,郁家也能全身而退。可是各家都有各家的考量,怎麽會摻和這趟渾水呢,陛下他……為什麽有此意思呢,難道說,他心中早就有人選,只是讓大人您去暗箱操作,僞裝個名頭?”

郁銘看着她,忽然問道:“你覺得何人合适呢。”

他又忽然不合時宜的加了一句:“姜家那姑娘的事,你知道一些,我沒有碰過她。”

羅佩娘聯系起來,卻好似知道了些不能言說的秘密,她只感覺自己的脖頸千金沉重:“我只聽說,陛下一直對他的老師,那位……探花念念不忘,只當是稗官野史的亂語。”

她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緒糾纏在一起,硬着頭皮略略看着丈夫:“若是她的話,陛下……定會滿意罷。”

她擡起頭,卻被丈夫冷冽的眼神所驚倒,心中頓時覺得驚懼,只是顫顫巍巍:“妾身……”

郁銘淡淡道:“佩娘,一直以來我都非常信任你,就如同她入府之時我說的話,我們之間只有單純的交易。”

羅佩娘看着丈夫冷淡的神色,卻想起他書房中被深深藏起的畫作,心中的不甘與憤恨一股腦湧了上來,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只紅着眼圈,很恨道:“您還是這樣,永遠都如此冷淡,您卻讓我怎麽相信。我知道您心裏也記挂着那個人,和皇帝一樣,可是您不該如此!您是不該被感情所束縛的,我得不到您的心,我認了,但您不該對我這樣不公平,将心悄悄落在別處!她是他的妹妹,生的那樣美麗,聰穎,活潑,愛笑,她拉着您,從不見您惱怒,您要我怎麽相信不動情,您要我如何不害怕假戲真做……”

郁銘仍舊是那樣,看着妻子崩潰的神情,卻沉然的望着垂暮的夕陽:“有些事情,是出乎理性之外的,我并不能确定,那究竟是怎樣的情感。但是,正如我所說,我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

羅佩娘的情緒這才慢慢緩和下來,她卻又覺得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郁銘嘆息着看她:“去準備姜女進宮的事宜吧,郁家就要出一位娘娘了,盡管誰都不知道,那究竟是福是禍。”

“您……”

羅佩娘望着他的背影,映照着鏡中自己那充滿七情六欲的面龐,久久說不出半句話來。

她喃喃低語:“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

八月流火之時,街頭巷尾都在傳着一個消息,郁府中那位數百年以來唯一入門的妾室,那位神秘的姜夫人,便那樣仙逝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郁翎崧正坐着高頭大馬,連中三元、殿試首位,被上皇欽點為狀元,從此像他的父親一般,踏上了萬人之上的大位。

他在一片繁花之中下了馬,像失魂的孩子般沖進了父親的書房:“她死了,她死了……是您逼死他的嗎?”

郁銘看着兒子失魂落魄的面龐,冷淡的睥了他一眼,随後便仍舊看着手中的案卷:“你應該在杏花路上游街,享受你狀元的榮光,不應該為了這些瑣碎的事情,到父親這裏來質問。”

郁翎崧跪下身去,胸口前的狀元的紅花,似染了血一般的紅豔。

他的眼神悲怆,再也直不起來那青松般的腰:“我一直在僥幸,可是心中隐隐知道,您早就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了,可是我想着,去追逐權勢吧,這樣總能和您交換。您為什麽要這樣做,兒子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到只要想到她的臉,就想要把一切都拱手奉上。”

郁銘露出了悲憫的眼神,那是和姜明儀相同的眼神:“你愛上了不該愛上的人,并非因為她是我的什麽人,而是因為,她的的志向太過堅定,不可能為了小情小愛停泊在安靜小岸,她的一生,注定是烈火烹油、激流浪湧的一生。而你,是郁家未來的主人,你們注定沒有結果。翎崧,你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剪影,你投入了十分,而她則足夠清醒理智,僅僅投入了三分。”

郁翎崧茫然的看着父親,不停的喃喃自語:“這是她的意願嗎,原來,終究是我在自作多情。”

郁銘看着兒子蒼然的背影,長長嘆息一聲。

郁家的人,總是會栽在姜家的大坑裏,像飛蛾撲火一般,從此被灼燒的,再也無法愛上其他人。

可是……這便是命運。

九月十二,天子大選,郁家近親,淮陰姜氏女入宮,就此如同飛入深宮的鳳凰一般,在烈焰高歌猛進。

又一年,晉明嫔,又三年,晉明妃,次年晉明貴妃,三年後,晉明皇貴妃。

皇帝雖晉東宮之中唯一的楚側妃為皇後,卻依舊倚仗姜皇貴妃,同另外兩名功勳世家之女齊貴妃、祝貴妃抗衡。

皇帝一生文治武功,泛以柔克剛,兼濟天下,拔除黨争,重用蕭氏,北驅蠻夷三千裏,南并越族,當政之時更是改革賦稅,為後代留有十年餘錢。

然皇帝一生,同後宮嫔妃,竟并無一子女,只在皇族之間選派皇師,教授皇族子弟。

令承十三年,擇先幽江王之子為太子,并封七王之子開府為王。

帝與朝堂之上,淡然一笑,言天下有德才之人而居之。

後七王之亂将起,太子橫斷一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朝堂,得天子诏書,繼承新王之位,就此再開叔父盛世。

煌煌功業之下,一位垂暮老人,在孫兒們的攙扶之下,顫顫巍巍的走過鄉村的卵石小道。

路邊,是幾個孩子的嬉戲聲,女孩子笑嘻嘻的對着男孩子說:“你瞧,人家都說,我們這裏是姜娘娘的故鄉,凡是姓姜的女孩子,以後都是要做娘娘的。”

男孩子羞她,同她打鬧,二人就一起唱起了歌謠:“女牽羊,名柳姜,入深宮,做鳳凰。”

女孩子笑嘻嘻道:“我要扮姜娘娘,你就扮演皇帝吧。”

男孩子搖搖頭:“為什麽要扮皇帝,難道姜娘娘入宮前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嗎?”

女孩子故作大人的點點頭:“也是哦,我爹爹媽媽說,姜娘娘生前是女中堯舜,心中無小愛,只有大愛,先皇是一代英傑,心中無小家,只有大國!說不定,她和皇帝之間沒有愛呢。皇帝不會有愛,姜娘娘這樣的女人也不會有愛。可是,他們還有萬世名聲啊!”

老人聽着孩童們的童稚言語,卻淡淡的笑了。

身旁服侍的孫兒卻是吃驚:“爺爺,您今天笑了呢,昨天金爺爺還來這裏和您吵架,惡聲惡氣的和我說,郁翎崧這個老家夥,我從沒見他笑過!”

年幼的孩子看着老人舉起手中那抹黑發,在豔陽之下,那黑色的秀發簪着一朵豔色的小花,被老人輕輕吻着:“明儀……你終于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他的眼淚滑落,在豔陽下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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