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退婚

退婚

偌大的屋子裏,死一般得寂靜,立在房屋四角的婢女皆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

自紫砂熏爐中升起的袅袅香煙,正一縷縷飄進紅木雕花條屏內,讓呼吸陡然靜了片刻的少女緩緩回過神來。

沁人心肺的馥郁芳香充斥着周身,卻怎麽也擋不住從內心深處泛濫而起的徹骨冷意。

謝靜宛立在屏風後,仍穿着赴會時的那身蜜合色銀線紗衫,桔黃色的下裙上,是深淺不一的淡淡淚印。

整潔的發髻也有些松斜,點翠步搖上的釵環貼在面兒上,冰涼極了。

她一張俏臉蒼白如紙,素日裏總是含着溫婉笑意的明眸也紅腫着,單薄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心疼誰。

去母留子,他竟然就這樣應下了,連和父親争辯幾句都不曾,分明前一刻維護之情還溢于言表。

他的允諾便如同吃飯喝水那樣簡單。

倘若自己不知情嫁了,他日碰上這樣的境況,怕不是也落得一句去母留子。

她冷眼去看堂中跪着的男子,一日功夫不到,她面對這個曾經的鐘情之人,可以托付終生、相濡以沫的男子,竟覺得十分陌生,像是頭一次認識。

他跪在那裏,哪還有半分從前的清俊明朗,書生風骨,就像一個披着羊皮的劊子手,陌生至極,也可怕至極。

冷意肆虐着每一寸肌膚,突然一雙泛着暖意的手掌覆蓋過來。

簫池魚無聲的安慰着。

先前還柔情蜜意,情深意切的男子,此刻便輕描淡寫一句去母留子,也不知那位兮兒表妹此刻聽了會是何種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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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男子多薄性,雖未發生在自己身上,簫池魚倒也難得憂思起來。

靜了半晌的屋子終于有人再度開口。

謝言偏頭看向屏風後:“靜宛,出來吧。”

屏風後人影晃動,須臾後,謝靜宛踱步出來,再出現時,不見任何傷色。

她立在堂中一隅,誰也不看。

程懷文第一時間擡頭去尋她的身影,眼底浮起一團希望。

其實他一早就料到了謝家不好糊弄,心裏也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

最壞的結局,左不過是孩子出生後交由謝靜宛養育,不讓表妹進門罷了。

但是他沒想到,謝三老爺會直接明言,去母留子。

他從未想過會讓表妹丢掉性命,只有一點可喜的是,他對表妹并無情深義重。

表妹再重要,終究越不過他的前途去,甚至連取舍也不必為難幾分。

他想,謝家這下應該會罷休了。

他現在只需忍忍便好了,總有一天,他會成為誰都無法僭越的存在,今日的恥辱,終将會還回來。

謝言看了一眼程懷文,轉頭對着謝靜宛沉聲道:“方才的話,想必你也聽到了,為父只問你,你可還願意嫁去程家?”

他一生風流多情,閱人無數,自诩能看透女人,更能看懂男人。

程懷文初來謝家求親時,不要嫡女,只言謝家九姑娘,心甚悅之。

謝言從來都不是拘泥于嫡庶尊卑之人,心裏欣賞之餘,又覺出幾分不妥,可耐不住女兒心悅,便就這樣草率應了下來。

如今趕在婚前出了這樣誅心的事,也算是應了他當時的不安,想來程懷文肯與謝家聯姻,怕也只是圖個富貴權勢罷了。

若無二哥和大侄女的那層關系,只怕這程大公子還未必能瞧得上他家。

依他所見,也并非全然都是壞事,若女兒真嫁了過去,總有一天會瞧見他的真面目,那往後的日子也只能是咬碎牙齒往肚子裏吞了。

他特意把女兒叫來,又故意提了這樣的要求,也算是讓她好好看清這個男人的真面目。

去母留子,真是污了讀書人的名號,足見此人是多麽冷血。

他謝言嫁女兒,不圖高門顯貴、權勢滔天,最起碼得是個人品貴重之人。

謝靜宛背對程懷文而立,看了一眼父親,繼而轉過身來,最後再看一眼這個她曾經十分心悅過的男子,輕聲道:“不願。”

說出這兩個字,仿佛用盡了她畢生的氣力。

思緒回轉,那年她剛長到十三歲,秋日裏風輕雲淡,她去蓮湖裏劃船采蓮蓬,經過湖中央時,亭中有一長身玉立的少年背對她而立,墨發如綢,身姿宛若松柏。

她聽見他在吟詩,下意識停留下來。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少年人獨有的清朗曉月之聲,一字一句走進她的心神裏。

這詩家裏的先生才教過的,她想起前兩句“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當下便笑了起來。

亭中的少年發覺了,循着笑聲回過身來瞧她,她笑,他也跟着笑。

後來的後來,有人登門求娶,她想都沒想便拒了,只因她心裏已裝了一人,再不願挪眼瞧旁人半分。

只是她沒想到,求娶之人鐵了心思,竟然攔住了她,她更驚喜的發現,這便是她朝思暮想之人。

那時的她想,再沒有比你心悅之人也心悅你更能讓人幸福驚喜的事兒了吧。

現在回想起來,她寧願那日相遇時她未曾停留,更願自己從未在那個雲朗風清的時辰裏踏足過那一片蓮湖,便也不會有今日的心念俱死。

月色姣姣,簫池魚穿着輕紗薄衫趴在窗臺上愣愣出神。

身後有一團溫熱湧住她,簫池魚身子一動,沒有回頭。

風月白環着懷中人嬌軟的軀體,溫熱靠近耳畔輕柔低沉道:“想什麽這樣出神,竟連我來了都未發覺。”

“我在想程懷文,”簫池魚如實答道。

話音剛落,便覺環着自己的那雙手臂悠然收緊,簫池魚難得聽見那人氣急敗壞的聲線:“你人在我懷裏,居然想着別的男人。”

簫池魚心裏一陣好笑,不疾不徐的轉過身來,兩條纖細的臂膀攀上他的脖頸,面龐順勢埋進他溫暖的懷抱之中,口中悶悶道;“你說,程懷文有真心喜歡過宛姐姐嗎?”

頭頂的人輕笑一聲,下颚抵着她絨軟的發絲,淡聲道:“不論是否喜歡過,總歸二人是再無可能了,一別兩寬,餘生安好。”

簫池魚猛然擡起頭來:“那你呢?”

“我麽?”風月白好看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疑惑。

簫池魚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正色道:“你會不會有一天也和程懷文一般對我?”

她說着,便從那溫暖的懷裏退出身子,看着身前人如玉的面孔,不放過他的一絲神情變化。

程懷文那樣的庸人之姿都敢做出此等出背棄之事,那她眼前這人呢,他這樣好看,是否以後會比程懷文更甚?

簫池魚悶悶的想着,越想臉色越難看。

風月白凝着眼前嬌豔的少女,見她這般神色,便知她想到哪裏去了。

心裏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急忙重新摟過她,抵着她的額尖,眼對着眼,堅定道:“不論前世今生,亦或是來世,我心裏,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你罷了。”

“果真?”

她心裏清楚,以後的事兒如何作準,但聽他這樣講,總歸她心裏是愉悅的。

風月白又反問她:“那你呢?你可曾喜歡過什麽人?心裏是否還有他?”

簫池魚一愣,垂下眼簾,作認真思考狀,仿佛是在努力回想什麽。

風月白緊盯着她,一顆心揪起來,唇角也泯成一條直線似的。

過了片刻,簫池魚突然道:“有的。”

風月白眼神一暗,還不等變了臉色,簫池魚又甜笑道:“那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今生确是只對他一人動心,關于她和顧淵這段前塵,還是不要随意講出來的好,她怕風月白以為她是瘋子,或者是妖怪。

總之,她心裏也不曾念着顧淵。

風月白聞言,霎時松了一口氣,擡眸暗暗瞅着她,眼神晦澀不明。

她學壞了,居然捉弄他。

簫池魚湊上前摸摸他的臉,這姿态像是在調戲良家婦男:“明明是我在問你,你到反過來問起我來了。我且問你,你可有什麽紅顏知己啊,家中可是有什麽貌美表妹?如實招來。”

話說到這裏,簫池魚又喃喃道:“說起來,我對你的事兒都知之甚少,你快且說來叫我聽聽。”

她噘着一張櫻桃檀口,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

風月白回握住她的柔嫩小手,無奈的嘆了口氣:“既是從上輩子就認準了你,旁的女子,怎還能入得了我的眼呢?小傻瓜!”

最後幾個字被他說的尤為缱绻愛戀。

簫池魚凝着他柔得能滴出水來的眼眸,心裏別提多甜蜜了。

只無聲得咬住唇瓣。

嬌羞萬分。

風月白趁勢貼過來。

“唔,”蕭池魚嗚咽出聲。

“放開我,嗯......”

雙唇被人穩穩堵住,一絲縫隙也不留下。

蕭池魚拿眼瞪着他。

風月白抽出神來看她一眼,單手捉住她的兩只手腕,寬厚溫熱的手掌覆在她那雙嬌羞含怒的眸子上,讓人無比着迷的眸子之上,只覺這一眼讓他情動萬分,看得他心都要化了。

适才她捉弄他的時候,他便想這樣做了。

簫池魚猝不及防之下被吻住,身子顫了顫。

室內的氣溫漸漸劇烈起來。

他緊緊摟着她,吻得愈發急切。

那雙溫暖的手掌所到之處,引起一陣顫栗。

簫池魚嘤咛一聲,緊閉的雙眼驀的睜開,下意識推開身前已經沉醉不可自拔的某人。

冷不丁被推開,風月白好看的眉眼迷蒙着。

簫池魚避開他如狼似虎的模樣,伸出手摸了摸唇角,淡淡血色映在白嫩的手指尖上,她又是羞又是怒的聲音響起:“你屬狗的麽,居然咬我。”

她慵懶的依靠在窗臺邊,雙頰上是月色也無法掩蓋的緋紅,小鹿一般的眸子裏滿是水潤的緋色,鼻尖上還殘留着幾滴小小的汗珠。

胸前的衣襟也已然散亂開來,有一股無法言說的妩媚風情,那是連她自己都無法察覺到的勾魂攝魄。

再看她唇瓣那裏,卻是有一點猩紅。

“這是懲罰,誰叫你方才捉弄我,”風月白纖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颚,暗啞的聲音仿佛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簫池魚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便是自二人定情以來,他也從來是一派君子端方的模樣,往日裏的點到為止,在今日像是沖破了什麽限制,叫她無端害怕起來。

迎上他暗沉不已的視線,簫池魚急忙攏好衣衫,邊走邊道:“夜深了,我要睡了,你也該回去了。”

欲念一旦沖破牢籠,便再難被束縛,回答她的只是更深的禁锢。

還未走到床邊,簫池魚便被身後人滾燙的氣息淩空包裹住。

她驚呼出聲:“你要幹嘛?”

風月白的氣息很是紊亂,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克制着什麽。

他沒有回答蕭池魚,而是擁着她嬌軟的身子走向床榻。

這是比方才還要寬闊的地方,也是比方才更能引人沉淪的地方。

簫池魚倒在綿軟的被褥之上。

她意識到了可能要發生什麽。

風月白慢慢俯身下來,唇落在身下人的眉心處。

簫池魚一顆心狂跳不止,真的要這樣嗎?

進展會不會太快了?

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呢!

她……

等了片刻,周身火熱的氣息突然消散殆盡,她再睜眼,屋子裏只有她一人。

簫池魚:……

第二日清晨。

早起用膳時,南辭正在收拾床鋪,忽然間冒出來一句:“小姐昨夜可睡得安穩?”

簫池魚正在喝湯,聞言頭也不擡:“還行吧,怎麽了?”

還行個屁,都怪那個混蛋,明明都脅迫她上榻了,她怕得要死,結果他竟然土遁了。

她心裏說不上失落還是別的,總歸很不爽。

南辭又道:“無事,就是昨夜恍惚聽見小姐好像說夢話了,什麽不可以,婢子聽得也不真切,便問一問。”

簫池魚一口雞湯噴出來。

西洲從屋外進來便是這一幕,連忙也過來給簫池魚找帕子擦嘴,關心道:“小姐您吃東西總是這樣,快讓奴婢瞅瞅,燙到了不是?”

簫池魚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

誰知西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驚道:“呦,怎麽連嘴都破了?”

簫池魚心裏一虛,不敢看她們二人的眼睛,口裏胡亂道:“沒事,就是不小心咬到了,我沒事。”

西洲看樣子還要再唠叨幾句,簫池魚連忙轉移話題:“我昨日吩咐你們的事兒可是辦妥了?”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出自南北朝佚名的《西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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