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他永遠是我的訓犬師。
十一月下了快半個月的雨,綿綿不斷,杉樹街沖垮了幾間瓦礫屋,街尾小巷裏的防洪告示貼了一張又一張,鎮子上的廣播站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播報安全語。
陳尾巴讨厭這樣沒有盡頭的雨天,因為他今日攢的紙殼在回來的路上,很快被淋濕了。
上一次令他讨厭的事物,還得追溯到十年前,他養的幾只小鳥,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吃了,只剩一堆帶着血跡的殘毛,他捧着那一巢紮手的鳥窩,哭了好幾天,發誓要嚴懲兇手。
快遞物流在近幾年發展很快,陳尾巴從靠撿瓶子為生,改成了賣紙殼,特別是中心城區那一塊,快遞盒堆的比人還高。
各大品牌興起後,似乎大都市裏多了個評判富人的标準,誰買的快遞多誰就是地主家。
遠遠看着,柏油路上的青年影子很瘦長,頃刻間,換了道走到彎彎繞繞的大坡路,影子又被拖成了臃腫的胖月亮,像什麽出來閑溜的大型犬只。
陳尾巴手上牽着一根麻繩,麻繩捆了幾圈,地上拖着一沓大小,規則不一的快遞紙殼,他穿了藍色的塑料防水鞋,身上是他常年穿的那件棕色小馬甲,馬甲裏面是青色長袖,長袖裏還有保暖衣。
這個天,他也怕冷。
陳尾巴的眼睛很亮,從小沒接觸過電子産品,小時候早晨起來還會被老太催着眺望遠方,源于某年鎮子上來了個視力矯正的醫師做宣傳,說每日望那遠處的幾座青山,能洗淨眼睛,不易近視。
家裏老太覺得近視很麻煩,配眼鏡要花好多錢,于是陳尾巴每天早晨都得眺望一小時,或許真是那青山的作用,又或許是他沒沾過世間混濁,也可能是別人的襯托。
陳尾巴養出了一雙幹淨清瑩的眼睛,純粹的宛如十五夜裏的星星,灼爍至極。
走在路上,背脊傲然屹立,自帶小年輕天然的朝氣,站在人群裏,不像流浪兒,倒像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年,哪怕他是別人口中傻子。
陳尾巴回家放好紙殼,蹲在牆角數起了今日賣的錢,不多,十塊二毛錢,他把賺來的錢都藏在了書櫃底下的土坑裏。
那是他挖的地洞,他這房子不适合藏東西,太空曠,一張床,一個木板凳,竈臺又小,廁所更是無藏身之處。
Advertisement
陳尾巴今日去莊園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從山下上來,天早黑了,路上碰到幾株野草,褲腿上都能沾圓滾滾的露珠。
西南地區的深秋末跟初冬沒什麽兩樣。
骨子裏都能浸入寒潮。
開門的是劉管家,他照舊一副樂呵呵的模樣,跟陳尾巴搭了幾句話,問他今天為什麽來的這麽晚,或者是白天去哪玩了,又問他賺了多少,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
陳尾巴在家洗了臉,還換了幹淨的小襖子,他知道小施不喜歡黃泥巴,不喜歡他臉上的污垢,也不喜歡他那件棕色的小馬甲。
二樓還是很亮,走廊鋪了地毯,盡頭是一座沒有下半身的天使雕塑,油畫裏的王國也不過如此。
劉管家送他到樓梯口就讓他獨自進去,陳尾巴總是擔心,擔心自己的鞋子蹭髒了那白得發光的地毯,以至于陳尾巴有股罪惡感。
如果施聞這個時候出來,就能看見二樓像在玩跳格子的陳尾巴,三五分鐘的路程,陳尾巴走了快十幾分鐘,他盡量不踩地毯中央,磨磨蹭蹭的進二樓房間。
施聞坐在輪椅上,靠近窗戶口,目光留在窗外的那棵石榴樹,禿樹,一點也不美觀,還礙眼。
他聽見開門聲,也沒回頭,房間裏沒開燈,只有窗戶口隐隐有月色,映在他身上,整張臉慘白妖冶,只有鼻梁側的陰影,勉強鮮活,還算有生機。
陳尾巴探頭探腦,門是掩着的,不僅沒關實,還能看見裏面的陳設,像在刻意為誰留門,他看見了小施的背影,在窗戶邊,背對着他,沒有半點溫度。
劉管家曾教育過陳尾巴,敲門不僅是禮儀,也是敲響心靈的窗戶,只有小施心裏真正同意了,他才能進去。
所以,陳尾巴人生裏第一次進這間房子時,咚咚锵锵的,敲門聲格外正經又好笑。
他敲門後,伸出腦袋,帶一絲不确定性問:“小施,我有敲響你心靈的窗戶嗎?”
施聞愣怔半晌,不知道他哪學來的話,只知道此刻門口有只小狗,甩頭晃腦的,有點調皮,學會了撥弄人。
但現在不是以往第一次了。
陳尾巴敲敲門,咚咚兩下聲,很小,宛如小貓的彈跳音,施聞裝沒聽見,又敲敲門,兩下變成了三下,聲音大了些,施聞還是不理,再敲敲門,聲音又變小了,陳尾巴莫名有些洩氣。
他不懂拒絕,但知道什麽是冷漠。
譬如當下,施聞的視而不見,是冷漠,也是冷暴力。
靜滞幾分鐘後。
施聞才回頭看他,眼神似劍,兩手搭在扶手上,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唯一的波瀾大概是眉頭微微皺,但又很快舒展開了。
“八點四十五,你就已經到大門口了。”施聞推着輪椅往門邊走,“現在都九點了,這才多遠,你走了多久?”
在陳尾巴的印象裏,施聞還是這麽兇,
陳尾巴記得,他剛來這的第一天就被劉管家訓了。
原因是陳尾巴在回來的路上,腳底沾了黃泥巴,劉管家說那非常不幹淨,會把細菌帶給施先生,勒令他必須在莊子外的洗水池清理掉。
喔,那天也有幾滴米粒般大的雨,陳尾巴還在考察期,據他大姨家的二姑婆介紹,這個莊園裏要為一只狗請個看護。
聽說有很多錢,山下好多人都來應聘過,陳尾巴是備選人之一,不過他不感興趣,純覺得無聊湊了下熱鬧就被盯上了。
陳尾巴洗幹淨自己的藍色塑料防水鞋後,才被門衛放進來,他蹲在樓下的花壇脫掉鞋子,企圖抖落自己鞋子裏面的調皮小石子。
然後他就見到了施聞,在一個藏藍色,下着小雨的傍晚,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大款男,反正山下的人們都這麽說的。
陳尾巴曾一度認為大款男是個形容美麗的詞。
或許是他脫了鞋子,這個動作看着不雅觀,或者是他的小藍鞋太獨特了,施聞坐在輪椅上,仿佛平淡厭倦至極,目光從他腳丫子上掃過,說了一句。
“晚上來我房間。”
女傭們都吓得做不出表情,全都完全瞪大了眼睛,不出意外,他被洗幹淨了送進施聞的房間。
但施聞并沒有對他做什麽。
只是準備了一排類似于醫院用的刀具,在他腿上衡量來衡量去,陳尾巴當時不懂,他看施聞的動作就跟觀賞動物園一樣。
後來,劉管家鄭重其事的找他談話,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以後不要在施聞面前晃腿,劉管家還感嘆說,那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衡量完陳尾巴的腿,施聞又對他說了第二句話:“算了,明晚再來。”
結果第二天,陳尾巴就跑去山下,在熱集市上跟老大爺們打麻将,他一點也不會,被坑了錢,他那天沒撿到紙殼賣,身上沒帶錢,被扣在那裏給人打掃麻将室,一晚上都沒回去,因此躲過一劫。
施聞打量他一眼:“陳小狗,又不回答。”似乎怨氣很深。
陳尾巴癟癟嘴,他不知道其它的,只知道每次小施叫他陳小狗這個名字時,心情極為不佳,他在生氣,可為什麽生氣呢,陳尾巴貧瘠的大腦挖掘不了那麽深的含義。
他曾請教過劉管家,劉管家告訴他,小施的心情不佳,就和他從前死了最愛的小鳥一樣,陳尾巴為此大驚失色,表示非常同情小施。
陳尾巴躊躇了一會,站在門口,和施聞面對面相望,如果劉管家此時在這裏,就會發現施聞俨然一副望夫石的表情。
猶豫再三,陳尾巴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顆小橘子,不,應該是大橘子,他專門挑的最大最圓的那顆。
施聞看着支在他面前的小手,一下子就愣住了,他這輩子,在陳尾巴身上吃過的癟都快比意大利牛排還多了。
陳尾巴很誠懇,手也一樣,撐開手掌,放着一顆和他手心差不多大的橘子,金燦燦的,在模糊的夜裏,跟抹了菜籽油一樣發亮。
陳尾巴認真地說:“最、最大的。”意思是,給你的是最好的。
施聞愣住過後,突然笑了,毫無預兆的被逗笑,他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質問有多愚蠢。
他沒收下橘子,而是對陳尾巴說:“你幫我剝,可以嗎?”他很溫和的問,與剛剛相比,幾乎判若兩人。
陳尾巴無法拒絕這種溫和,忙不疊地點頭,剝了橘子皮,還将橘絲都剝幹淨,才遞給施聞,他誠懇的讓人心疼。
施聞沒吃,讓陳尾巴幫他吃掉,陳尾巴覺得疑惑,卻又不反抗,也許是施聞的溫和,讓他覺得就應該聽從。
在陳尾巴的認知裏,天底下,溫和的人都應該是好人。
他在城裏撿紙殼賣時,偶爾有心地善良的女孩給他專門留着,或者是路上遇見回鎮子的三輪車大叔順道載他回去……他們都很溫和,也都是陳尾巴印象裏的好人。
但陳尾巴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有覺悟,他甚至想不到自己這一觀念,會在未來被施聞徹底改變。
陳尾巴吃的很慢,一瓣一瓣地撚,施聞看着他,看他嚼東西的模樣,嘴唇的張合,手指骨的伸展,越來越魔怔。
橘子味蔓延開,像深秋裏的爆炸糖,一驚一乍,都深入施聞的心窩。
後來,再想起這一天,施聞只想好好抱抱面前這只不聽話的小狗,順帶訓訓那只不聽話的小耳朵。
可又想起自己那些不道德的事,想起那些鹹鹹的眼淚……不了,不了,施聞想,不訓了,再也不訓了,再也不能像那樣。
小狗是最好的小狗,要好好捋毛。
要好好愛護,要永遠真誠。
走廊有燈光,陳尾巴就站在他面前吃橘子,肩頭鋪着光,隐約透明,施聞看着他的動作,目光晦暗不明。
也許他真的有什麽癖好,比如愛看陳尾巴嚼東西的樣子,是一種荒唐可怕的滿足感。
施聞還摸了摸他的小襖子,語氣不鹹不淡:“穿這麽厚?”
陳尾巴也低頭看看自己,說了一個字:“冷。”
“像個小蟬蛹。”施聞摸着陳尾巴襖子上的大口袋,莫名又笑了,“這麽怕冷?這才十一月份呢?”
截止目前為止,光是今晚,施聞就笑了兩次,這要讓劉管家聽到,得驚掉大牙,以往他可是一年下來都笑不了幾次,整日繃着一張冷臉,看誰都毫無波瀾。
放在大街上說是吃人的大灰狼都有小孩信。
“進來。”施聞轉動着輪椅,讓出了門口的道。
陳尾巴猶猶豫豫地踏進房間,施聞在他身後,關上了門,似乎想将他與走廊的光徹底隔絕。
施聞握着他溫熱的手,摸黑往書房的方向去,一邊說:“要不要看漫畫書?”
陳尾巴眨眨眼,詢問聲裏還藏着一絲意外的驚喜:“現在?”
“現在。”施聞用的陳述語氣。
陳尾巴難得拒絕了他這個誘人的提議:“會被,吃掉。”
施聞解釋道:“不會,今晚是月圓夜。”
話一出,資深迷的漫畫愛好者陳尾巴立馬上道,他看得多了,能記住那些奇怪獨特的點,就像月圓夜一樣,在電視劇裏,在書上,主角團們肯定都會發生不平凡的事情。
陳尾巴很驚喜,世界上,果然只有小施能讀懂他的內心,比如月圓夜這個秘密。
從前,施聞只允許陳尾巴白天看漫畫書,陳尾巴有時候看到精彩的地方,從白天看到了天黑,都舍不得還書,舍不得挪眼,施聞義正言辭的遏制了他。
施聞告訴陳尾巴,漫畫書裏的惡魔到了晚上就會掙脫詛咒跑出來,如果不想被吃掉,就必須在天黑前合上書,很明顯的奏效了,因為陳尾巴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施聞推開書房的門,是一個很大的隔間,裏面沒有窗戶,也沒有月光,陳尾巴看不清路,差點絆倒施聞的輪椅。
施聞問他是不是怕黑,陳尾巴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怕黑?這個詞在他人生裏還是第一次出現。
這個詞語一出現,陳尾巴自然而然的就迷惘了。
但施聞還是沒開燈,他似乎天生喜黑,拿了漫畫書,回到剛剛的客廳,靠着那扇窗戶口,借着三三兩兩的月光,陪着陳尾巴一起看漫畫書。
大概是被陳尾巴熾熱驚喜的眼神觸動,施聞今晚還破例允許他看至深夜,過度溺愛永遠是錯誤的引導方式,不論什麽感情,愛情裏也是。
陳尾巴遇見不認識的字,施聞會給他打上批注,用一種奇特的畫畫方式,施聞說,那是屬于他們之間獨有的表達方式。
比如魈魑,施聞的解說方式就是在這個字的旁邊批注,将鬼這一步分離出來,圈上一個鬼臉和小人,順帶提一下其它同類型的字。
這種解說,也只有陳尾巴能看懂。
陳尾巴看的漫畫書,除了那些簡單字,對于陳尾巴不足小學程度的文化水平,稍微複雜點的字,施聞都批注過,他有時候,還挺樂意這種降智行為。
施聞看了看陳尾巴認真翻書的樣子,腦子裏想到一個問題,橘子應該挺甜的吧。
吃起來,會是什麽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