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我覺得《小狗筆記》應該別名《愛情規則》。

臨近初冬,杉樹鎮連野草都脫了一層皮。

如果細看,或者窺探這霧霾如煙的夜空,就會發現天上并沒有什麽月亮,月圓夜在陰霾天出現的概率和夏天臘梅開花一樣。

夜至深。

陳尾巴靠在窗戶口的陽臺睡着了,手上還拿着那本半開的漫畫書,月光落在陳尾巴側臉,難以察覺的小絨毛這會也清晰可見,眼睫輕合,睫毛處的陰影形成了一排秀麗的烏雲。

施聞不動聲色拿走了他手上那本書,他翻開陳尾巴正在看的那一頁,映入眼簾的是反派角色人物被主角團包圍時的一句話:不為天亮,不為黎明,蒼穹之下,永生萬歲。

施聞把書扔到了一邊,動作麻利,轉動着輪椅,按了兩下輪椅上的按鈕。

不一會就有人上二樓,把陳尾巴搬到了房間裏的那張大床上,不用施聞吩咐,女傭們還貼心的給陳尾巴擦了腳。

莊園的規矩在陳尾巴剛來那周時就定下了,或者說這個規矩就是為他而定的,施聞當初為了讓他學習規矩,專門制作了一套小狗筆記。

最開始,陳尾巴每天晚上被劉管家督促,像念經似的朗誦半小時。

《小狗筆記》

1、晚上八點半必須回莊園。

2、不撿髒亂程度超過二分之一的紙殼。

3、身上不許沾泥塵。

4、在外不許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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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吃集市的垃圾食品。

6、看書不卧躺,吃飯不交談。

……

在接觸陳尾巴之前,施聞有很嚴重的潔癖,但陳尾巴身上仿佛自帶某種解藥,日子久了,也治好了施聞很多習慣。

在施聞的印象裏,他和陳尾巴的真正接觸是在第三天。

黑白——是施聞兄長養的狗,快十歲了,正式進入了老年期,黑白沒什麽脾氣,不叫,也不愛吃狗糧,年紀大了,連骨頭都不啃,餓的整日只能靠輸營養液吊着一口氣。

陳尾巴第一次和黑白相遇就是在那天,聽劉管家說,應聘的幾個人裏,黑白就吃他喂的東西,不過不是狗糧,也不是牛肉和骨頭。

而是一塊醬紅色的紅棗糕。

杉樹鎮,今年秋雨連綿,黑白的狗窩也難逃一劫,被大雨沖成了沼池,傭人們在高處的草坪上重新搭建了一間小木屋,還沒來得及仔細修繕。

陳尾巴蹲在淅淅瀝瀝的秋雨裏,抱着兩條瘦巴巴的腿,手上拿着一塊施聞從未見過的東西。

黑白躺在小木屋裏,毛發看着整潔,明顯每日有人打理,但沒有一絲活力,眼睛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破天荒的吃了陳尾巴手裏的東西。

施聞在二樓,掀開窗戶的一角觀察,看見了草坪上蹲着的人,除去第一次相見時的模糊感。

施聞的第一視覺是一張瘦的只剩皮包骨的後脊,肋骨突出,脊柱像一條行蹤不明的水蛇。

後來,劉管家忍不住動容,甚至去勸說施聞留下陳尾巴,讓他來照顧黑白。

劉管家說,黑白年紀大了,年輕時跟着大先生吃了不少苦頭,心裏估計有些郁結,一直靠營養液吊着也不是長久的事,晚年過得自由恣意點也是好事,陳尾巴雖然是個傻子,正好沒心眼,身家背景幹淨。

九月份還不冷,陳尾巴喂完狗,就被劉管家叫去辦理入職手續,他走了後,施聞才下樓去看黑白,它吃了東西,聽說還喝了陳尾巴喂的骨頭湯。

傭人們自覺性的退避三舍,留施聞獨自在草坪上,他看着奄奄一息的老狗,看着狗碗裏剩的一小坨紅棗糕和半碗骨頭湯。

施聞低聲罵了一句:“白眼狼。”順帶踢灑了黑白的狗碗。

狗碗一倒,黑白的老眼随即眨了眨,還是軟塌塌的趴在小屋裏,完全不為所動。

施聞剛罵完,陳尾巴就從他輪椅後面鑽了出來,陳尾巴又蹲在黑白面前,小手摸着黑白毛茸茸的腦袋,還把狗碗扶正了,黑白小聲嗷嗚了一下。

陳尾巴露出兩顆小尖牙,在黑白面前大大咧咧的笑。

或許是看不慣陳尾巴的那兩顆小尖牙。

施聞冷哼一聲:“你很喜歡它?”

陳尾巴聽見施聞的聲音,疑惑地瞪着眼睛。

施聞覺得這人身上,什麽都招人煩,尤其是那一雙矯健的腿,那兩顆小尖牙,還有那塊髒兮兮的紅棗糕,他沒來由得就想摧毀。

一旦種下企圖毀滅的種子,未來就很難結出善果。

那一刻,施聞腦子裏閃過無數個惡毒的法子,他壞了很多年,天生抗拒善意和溫柔,像負責給他灌藥的醫生,輔導過他的家庭教師,還有自己那個表面和藹可親的兄長。

他們虛僞詭詐的皮囊外總是裹着一層溫柔皮。

“它,很乖。”陳尾巴說。

陳尾巴還仰頭看他,露出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

施聞看了後,只想剜出他的眼珠子,用最烈最濃的酒,浸泡幾十年,看看那雙眼,日後還怎麽跳動。

陳尾巴糾結地問:“你,不想它?”他其實想問施聞是不是不喜歡這只狗,但又用不上喜歡這個詞,直覺告訴陳尾巴,他莫名其妙的被讨厭了。

讨厭一種事物,裝的再好也能從各種縫隙裏跑出來。

就像施聞讨厭他兄長的狗,裝成了一副喜愛得不行的樣子,還千裏迢迢的從遙遠的家裏接到這座偏僻莊園撫養。

而全家上下,卻只有陳尾巴這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小傻子察覺到了他的真實情感。

施聞冷笑:“厭惡至極。”

陳尾巴托着腦袋想,沒聽清他的說的話,學着他說話的樣子:“延、誤、之、際?”

“跟我學。”施聞露出狼性獠牙和最邪惡的一面,語氣冷到了極致:“廢物。”

陳尾巴半張着嘴:“廢,物。”

“白癡。”施聞盯着陳尾巴額頭那一撮翹起來的碎發,有種想拿大剪刀給他一刀劈的沖動。

陳尾巴跟着他說:“白,癡。”

說完,施聞突然笑了,發自內心的蠢笑和嘲諷,嘲諷誰,他也不知道。

“我覺得。”施聞說,“你确實值得被留下。”

陳尾巴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施聞看着黑白狗碗裏的那小坨紅棗糕,又轉頭看向身旁的陳尾巴,輕輕仰起頭,又輕輕放下,仿佛在醞釀什麽大事。

秋天啊,施聞想,真荒涼。

施聞還順了順陳尾巴額前翹起的碎發,他用一種很溫和的表情,溫潤的讓陳尾巴以為他在說什麽友好的誓詞,他說:“小廢物。”

那種溫和,陳尾巴日後的每一天都會見到。

像謀殺者死前驚愕到極致的表情。

草坪上的石榴樹開始凋零,落下的枯葉,肆無忌憚的挂在施聞肩上,似乎在咆哮,遇人不淑。

陳尾巴就那樣看着施聞,他不懂這一刻發生了什麽,唯一清楚的是,有什麽暴風雨,在未來某一刻會降臨在他身上。

施聞微微俯下身,用最和善的表情,說最惡毒的話:“你覺得,狗肉怎麽煮好吃?紅燒?清蒸?”

聞言,陳尾巴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倉皇失措站起身,腳步不穩,一屁股直接跌倒在石榴樹下,而這一次,石榴樹的枯葉落在了他肩上。

施聞轉動着輪椅往陳尾巴身旁走,草坪是一個大坡,為了不讓黑白的窩被沖垮,專門建在了高處,輪椅在高處轉了幾圈,直接開始不受控制的往後倒。

遠處的傭人們來不及解救,近在咫尺的陳尾巴早就被吓傻了,唯獨施聞絲毫不慌,在輪椅向下坡滑時,還對陳尾巴露出來一個溫和的笑臉,深深的眉眼配着淺淺的酒味。

陳尾巴第一次見施聞臉頰的小酒窩。

如果他的眼神不惡毒,笑應該是好看的。

很快,草坪坡下的野草叢發出了啪的一聲,陳尾巴在最後關頭拉住了施聞的輪椅,他來不及站穩腳,慣性下跌,直接面朝地摔了下去。

人性本善,而施聞抓住了陳尾巴這個弱點。

傭人們雖然看見新來的小傻子救了這座莊園的主人,但個個争先恐後問候的,卻是停在草坪半腰的施聞,女傭們一個勁的道歉,沒有任何人願意扶起陳尾巴。

就像沒有人會去探查究竟發生了什麽,是意外或者是誰故意為之,都不重要。

施聞毫發未傷,只有陳尾巴倒在草叢裏,被幾根銳利的野草葉子劃傷了臉頰,下巴還被小石子磕出了血。

傭人們推着施聞的輪椅,大搖大擺的從陳尾巴面前經過,施聞還斜睨了他一眼,冷峻的臉上多了一抹詭異的笑。

分不清是大難過後的慶幸,還是死前的釋然微笑。

很多年後,陳尾巴再想起這一天,腦子裏只有施聞坐在輪椅上,從他面前走過的笑臉。

價值七位數的輪椅,防滑指數是普通輪椅的幾十倍不止,怎麽會突然間失控,又怎麽會失控後,又恰到好處的停下。

陳尾巴艱難地爬起來,從坡上摔下,他這身板就跟重組了似的,陳尾巴搖搖晃晃,繼續走到了黑白的小木屋前。

黑白一雙老眼幹眨巴兩下,似乎對他表達了同情,陳尾巴蹲下身,抱着雙腿,下巴磕在膝蓋上,皺巴的褲子上立馬多了道血印子。

他看着鮮血,抹抹淚水,鼻子發酸,眼睛有些委屈。

施聞記得,那天的秋雨明明沒有十一月冷,卻是他感受過最冷的雨,一股透心涼,在他心底持續了很多年。

後來他總害怕,甚至害怕到在夢裏看見陳尾巴受傷的小臉,還有那雙無辜的眼睛。

那場意外,最開始受傷的是陳尾巴。

年歲漸遠後,被歲月鑄造成了一把刀,成為世界上最鋒利的刀。

最後,陳尾巴拿起了那把刀,真正傷害的是施聞那顆作惡多端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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