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後來我才明白那不是背叛,而是憐惜。
晚飯時,陳尾巴被允許和施聞一起上桌,他左臉上的小口子被劉管家拿創口貼遮住了,下巴要嚴重一點,縫了一圈白色的繃帶。
施聞下樓那會,陳尾巴正站在桌一邊,施聞落座了,他才能坐下,陳尾巴看着桌上的飯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大概是尋到了什麽新奇的獵物,施聞的态度比之前要好了一些,好到陳尾巴都沒分清什麽是真心和不真心。
施聞很客氣的跟陳尾巴套近乎,問他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裏,喜歡吃什麽,有沒有什麽不适應的,陳尾巴挨個答了。
施聞見狀,微微一笑:“我叫施聞。”
可在陳尾巴的耳朵裏,‘施聞’就是一個形容詞。
這個詞語類似于雨天劃破他臉頰的尖銳石子。
類似于在大街上滿口髒話驅趕他的壞蛋。
類似于爛掉的小橘子和發黴的紅棗糕。
“別人都叫你陳小狗?”施聞佯裝和善地問,“我也可以這樣叫你嗎?”
陳尾巴點頭,在他心裏這不是拒絕,也不是同意,只是一種日常,因為別人都這樣叫,不能有例外。
施聞意有所指:“那你呢?叫我什麽?”
可陳尾巴轉眼就忘了,他知道面前這個人,忘了施聞剛剛說過的名字,木楞地看着施聞。
“叫……?”陳尾巴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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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施聞臉色微變,眼神也冷了。
餐桌外還站在傭人和劉管家,但所有人都很安靜,一頓飯下來,陳尾巴體會到了一股窒息感,比他在大街上被搶了錢還難受。
吃完飯,陳尾巴想回家,他不想待在這裏,雖然有些舍不得那只和他一樣可憐兮兮沒人疼愛的狗狗,但陳尾巴就像孩子一樣,情緒上來了,怎麽都哄不好。
想回家的孩子,給再多糖也沒用。
管家說,他一個月能有幾萬塊薪酬,可以住在漂亮的小洋房,可以每天和狗狗玩,還有溫柔大方的女傭姐姐們,沒有什麽比這更好了。
陳尾巴還是一個勁不願意,他只想回自己的鐵棚屋,就算下雨時會漏雨,就算每天都要踩着黃泥巴,他也想回去。
不知什麽時候起,那些粘糊髒亂的黃泥巴,成為了陳尾巴心裏的熱火。
像慢熱型的夏天,他遲早會被烤焦。
無奈之下,施聞只好拿出了陳尾巴簽的那份合同,施聞告訴他,簽字畫押後再毀約是要賠錢的。
施聞換了一種方式說,就像城堡裏和女巫訂下契約的王子,如果不遵守,是會被反噬的,陳尾巴被他說動了,甚至表現出順從。
“我再跟你說一遍。”施聞極其認真地說,“我叫施聞,你想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
陳尾巴猶豫的站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問:“我,叫你,小施?”
似乎給任何名稱前加上了一個小字,就會變得格外和藹可親。
施聞默認他的稱呼,還很友好的同陳尾巴握手:“你好,陳小狗。”
在他火熱的注視下,陳尾巴也伸出手,誠懇至極:“你好,小施。”
那時,施聞堅決認為是自己開啓了這場訓狗計劃。
他會把陳尾巴訓成和他一樣笑裏藏刀的惡人,破壞這個世界上所有浪漫産物,但施聞從沒想過,他才是被訓的那個人。
男孩子們的友誼,去的快來的快,陳尾巴是被動的,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在那份合同上簽字。
果然,交換名字後他們之間的關系緩和了很多,雖然說了不準回鐵棚屋,施聞大發慈悲的允許陳尾巴照舊在外面撿紙殼。
陳尾巴的日常就變成了:撿紙殼,喂狗,買橘子。
杉樹鎮盛産各式柑橘,陳尾巴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每天賣外紙殼後,在水果店買一兩斤小橘子,耀眼的東西攥在自己手上,就跟捏住了太陽一樣,怎麽都值得開心一場。
施聞最擅長的就是用剛柔并濟的方式,告訴陳尾巴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比如,陳尾巴回莊園時,早早的在外面的熱集市上吃了一份打折的辣豬蹄,陳尾巴是典型的西南人,從小就愛吃辣,更小時,還和鎮子上的男孩子們在辣椒地裏打滾。
施聞口味很淡,辛辣食物從來不吃,陳尾巴回去後,還要和施聞一同進餐,明顯吃的少了。
施聞最開始還沒在意,後來好幾日,陳尾巴都是如此,托人打聽後,才知道陳尾巴原來在外面偷腥呢。
當天回去,陳尾巴就被罰了。
除了第一次,後面罰他的都是施聞。
可陳尾巴又沒有錯,他年輕,有手有腳,他自己能掙錢,他從前每天回自己的小鐵棚屋,還能吃上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和糖雞蛋。
可坐在富麗堂皇的莊園裏,每天戰戰兢兢的,他害怕到只想逃跑。
那一年,施聞才十五,比陳尾巴小兩歲。
他人生裏的錯誤開始疊加。
施聞從沒認過錯,道歉都是因為陳尾巴。
他先是訓了陳尾巴,說陳尾巴不該在外面吃不健康的食品,勒令他必須面壁思過兩小時,反省過後,施聞又對陳尾巴妥協,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
但陳尾巴只會記住所有巴掌。
于是,《小狗筆記》裏就多了一條:不吃集市的垃圾食品。
莊園一樓的儲物間也多了一塊小黑板,那是施聞為了懲罰陳尾巴建造的刑場,只要他違反小狗筆記裏的約定,就會站在那塊小黑板前面壁思過,半年下來,大大小小的次數加起來都能疊羅漢了。
黑白在冬天瘦了很多,一只本來還算有資本有膘肉的老狗,不知道為什麽越來越瘦,陳尾巴心疼不已,天天跑到小木屋陪着黑白玩。
最開始陳尾巴給它喂東西,不管是狗糧還是骨頭湯,它都會吃,陳尾巴每次還會去山下的集市上買狗玩具逗黑白玩,一個圓圓的飛盤,陳尾巴給它叼嘴裏。
黑白還會站起來活動幾步,他高興壞了,天天在草坪上遛狗玩。
日子持續到那年寒冬,黑白待在窩裏瘦得肚皮都挂不住肉。
陳尾巴認為冬天一向不吉利,世界變成了白色,像葬禮上白花花的大花圈,像亡者蓋在身上的披風衣,像黑白無常中的白。
冬天發生了很多事,黑白生病了,陳尾巴在陰溝裏撿到自己買的狗玩具,杉樹鎮又是大雪,快遞停運,他四處都撿不到紙殼賣。
他成為了一只四處碰壁的小狗。
陽臺的窗戶口是施聞窺密的好地段,他經常看見陳尾巴蹲在雪白的草坪上,還緊張兮兮地看着那只賤得要命的老狗。
他不屑一顧,每次陳尾巴給黑白留了吃的,施聞都吩咐人給拿掉,還有什麽狗玩具,也讓人搞壞扔進了陳尾巴回莊園路上必經的那條陰溝。
那一年,施聞一度認為自己在踐行惡毒諾言,宛如掌握生死的閻王,可他的得意中又伴随着絲絲縷縷的苦痛感,他不知道那種感覺代表着什麽。
也沒有意識到,背叛會來得這樣快。
黑白開始抽搐,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也許是沒吃飽過,或者是小木屋太冷,陳尾巴看着黑白,抽抽搭搭的流眼淚。
陳尾巴是真的很難過,飯量都少了很多,晚上還偷偷跑去和黑白一起睡覺。
應該是那年的平安夜,施聞偶爾會去樓下的傭人房探視陳尾巴,他晚上睡不着,去找陳尾巴時,發現他不在床上,寒冬臘月的天,這麽大的莊子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去哪了。
施聞想起白天陳尾巴在黑白的小木屋前哭的樣子,還有傭人們說看見陳尾巴下午一個人在房間裏寫東西,她們說可能是寫遺書,猜測是不是因為黑白生病太難過了,所以想不開……
當晚,午夜十二點,莊園燈火通明,所有人都跑出去找陳尾巴,劉管家急得跺腳,山下的警察局也在聯系。
施聞回到經常觀察陳尾巴的那扇玻璃窗前,緊繃的臉上多了一層冷汗,他攥緊了扶手,心髒一陣一陣的痛,為什麽會痛呢?為什麽呢?
直到一點過後,施聞看着黑白的小木屋裏突然伸出一只腳,他火急火燎地趕過去,連外套都來不及披,急忙沖進了大雪天。
人生第一次,他希望自己的腿能好起來。
施聞在黑白的小木屋裏找到了陳尾巴,狗窩并不寬敞,陳尾巴蜷縮成一團,腦袋直接抵在了木板上,兩腿彎曲像一組不穩定的三角形,腳丫留在外面都凍成了绛紅色,懷裏還抱着奄奄一息的黑白。
似乎狗窩是專門為陳尾巴而準備的。
他不是狗,卻要在狗窩裏取暖。
陳尾巴睡得很安穩,仿佛外面的各種疾馳奔波都與他毫不相幹。
陳尾巴身下的還是施聞以前不要的羽絨棉服,他只穿過一次,好像是蹭了一點牆灰,就讓人丟掉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陳尾巴撿回來,還鋪在了黑白的小窩裏。
自從陳尾巴接手黑白之後,莊園裏所有人都對那只狗沒了耐心和熱情,傭人們開始偷懶,不再給黑白打理毛發,每天的狗糧也只有陳尾巴會采購。
那晚過後,莊園裏裏外外都安裝了監控。
後來,施聞請了個寵物醫生。
他從前不喜歡被窺視的感覺,也不喜歡他兄長的那只老狗。
他背叛了自己,背叛了那個惡毒的諾言。
再後來,施聞不再允許陳尾巴一個人睡在傭人房,他搬到了樓上,準确的說是搬進了施聞的房間。
盡管陳尾巴還是每天出去撿紙殼,喂狗,買橘子……盡管他的心依舊不在這座虛有其表的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