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我十五歲時,收到他的花。
第二場變故和那年的春節一起來了。
除夕夜裏,施家的人帶來了施聞從前的一些狐朋狗友,他這些年生病後,鮮少跟他們聯系過,劉管家解釋這都是他父親安排的,一大幫子人在莊園裏開派對。
陳尾巴第一次見紅色的酒像大水一樣沖進陰溝裏,原來眼淚不會招呼還偷偷跑出來,原來蛋糕要踩在腳下剁成爛泥。
原來狗是用繩子牽着的。
陳尾巴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和他一樣會穿馬甲的青年,是件黑金馬甲,不過他的馬甲比陳尾巴的好看,不破,沒有泥,上面還鑲着亮閃閃的鑽石,那樣的鑽石他只在鎮子上的液晶電視裏見過。
在頂樓的花園,傭人們搭建了棚子,挂上了彩燈和奢華的水晶簾,看起來婚禮現場,很可惜這裏沒有新人。
陳尾巴在樓下的草坪和黑白玩,他聽見很多嘈雜聲,大多是一些奇怪的尖叫和吶喊,緊接着有人把他叫了上去。
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看見黑金馬甲青年和傭人們在談話,周圍還有一群拿着水槍亂滋的男子,每個人臉上都挂着奇怪的笑和調戲。
他們問:“你會訓狗嗎?”
陳尾巴的眼神掃了一圈,最後停在躲陰暗裏的施聞身上,他撓了撓頭,回答道:“一點,會。”
他喜歡黑白,黑白也喜歡他,這算訓狗嗎?
他們吩咐傭人去牽黑白,穿着黑金馬甲的青年讓他帶着黑白表演個握手禮,或者穿火圈,陳尾巴吓壞了,哪有人把自己喜愛的小狗送進火圈裏的。
黑白是被傭人們抱着上來的,它生病之後幾乎沒站起來過,陳尾巴曾經教過黑白握手禮,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陳尾巴不知道那群人為什麽會興致沖沖的要玩這個,陳尾巴從傭人手裏接過黑白,小心翼翼拖着黑白的身子,把它半抱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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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試了幾次,爪子都伸不出,陳尾巴陪着它一起玩,那群人看着這場拙劣的表演,忽然哈哈大笑,仿佛得了什麽新奇事。
他們說,黑白是條賤狗,要把它殺了做成排骨湯,陳尾巴吓得夠嗆,唯恐黑白不會表演下一刻就被人帶走宰了,膽戰心驚拉着黑白的狗爪比比劃劃。
笑聲是什麽時候起的,陳尾巴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四處尋找施聞時,笑聲會格外突兀,他和黑白都被嘲笑了。
有人說:“要不你替它表演?”
還有人說:“狗就應該被拴着。”
是誰找來的鏈子陳尾巴也不記得了,面前的人臉仿佛都一個樣,黑白在莊園裏從來沒被栓過,它只是躺在小木屋裏,安安靜靜的等死。
被套上項圈時,黑白沒什麽反應,都懶得擡起狗爪,直到陳尾巴也被套上了項圈,黑白突然狂叫了幾聲,又沒了力氣,趴在他腿上嗚嗚咽咽。
或許,他與黑白大概真的是兄弟情,難兄難弟,同樣的小狗,同樣在當晚被人栓上了鏈子。
有人問陳尾巴:“為什麽別人都叫你陳小狗,難道你也是狗?”
他搖頭,怎麽也解釋不清,焦急的尋找施聞的身影,施聞離開了嗎?小施會救他和黑白嗎?陳尾巴覺得是會的,因為他們是交換過名字的人,是朋友,是可以接受彼此的人。
青年走到花園一邊,仰頭灌了半杯紅酒,樂呵呵道:“你不是不喜歡這破狗嗎?回頭我找人把它剁了不就行了。”
隔了好一會,才傳出一個暗沉的聲音:“別管他。”
“哎我說你怎麽了?”青年憤憤不平,“算了,你甭管,待會兄弟好心幫你教訓教訓那兩條狗!”
水晶簾的燈光秀令人頭暈目眩,光怪陸離的花園滿是糜爛,陳尾巴在施聞臉上看見了和從前一樣的表情。
他很平常地問:“他們要逗你玩,你答應嗎?”
陳尾巴跪在地上,脖子上被銀色的項圈套着,項圈一端在另一個青年手裏,牽着一根長長的細鐵鏈子。
黑白就在他身旁,他們看起來真的很像看門狗。
陳尾巴揚起腦袋看着他,膝蓋微微作痛,一雙烏黑炯亮的眼睛死死釘在施聞身上,施聞抿緊了唇,仿佛燒出了某種化學元素。
陳尾巴想讓施聞帶走弱不禁風的黑白,可他又害怕施聞曾經說的狗肉煮法,他看着施聞冷漠的臉,總能想到自己爛掉的小橘子和發黴的紅棗糕,好臭……好難吃。
第二場雪開始降臨,第一片雪花從寒空落地,白色顆粒物打破了施聞面前的場景。
施聞後退了,還沒等他開口。
“不要——”
陳尾巴突然踉踉跄跄的想爬起來,但一個皮夾克公子哥擋住了他,公子哥手上舉着香槟,從他頭上淋下時還夾雜着一股煙灰味。
施聞推着輪椅更加驚恐的後退了一步,他默認了這場作惡行動,陳尾巴想伸手拉住施聞,手裏卻落入一片破碎的殘雪,寒霜皴裂像冬天獻祭的孤星。
施聞走了,還是陳尾巴親眼看着他走的,他往後推着輪椅,目光和從前一模一樣,要說有什麽區別,大概是他溫和的臉色恍惚沾染了一絲北方霧凇的冷氣。
他的輪椅轉了半圈,只留下一個看似無比冷漠的身影,施聞是逃走的,因為陳尾巴的眼睛。
他可能真的會吃了他。
在陳尾巴的眼睛裏,施聞看到了自己曾經的愛寵,他小時候養的小蛇和蜈蚣。
蛇想吃蜈蚣,可蜈蚣比小蛇還壯,在吃的過程中也啃爛了小蛇的皮,被咬掉腳的蜈蚣和蛇肉宛如糊壯的泥石流一般,明晃晃的呈現在他眼前。
最後蛇沒吃掉蜈蚣,他吃了。
吃掉後,施聞有一種心理反胃感,他養蜈蚣的時間比蛇長,陪了他好幾年,還是當初他父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家裏的醫生給他做身體檢查,他感到了痛苦和惡心,可父親告訴他,扼殺生命是勇敢的,家庭醫生表揚他的大膽行為,傭人們誇贊他的機智果斷。
他開始尋找解決痛苦的辦法,從書上,從別人口裏,從網上……他那會第一次使用谷歌。
于是,八歲時,他上網搜索:砒.霜苦嗎?
答案是:苦。
所以他放棄了。
他看見陳尾巴卑憐的眼神,想到斷了腳只的蜈蚣,可憐嗎?不,他認為更多的是求饒。
未來某一天,他也會把陳尾巴嚼爛吞入腹中。
頂樓的棚子被拆了,原因是淩晨三點的大雪壓垮了如婚禮現場一般的花園。
而陳尾巴醒來是兩個小時後的事情,俯在他身上的是黑白,是它把陳尾巴舔醒的,黑白身上淋了好多雪花,戰栗到全身抽搐。
他把黑白抱在懷裏,躲在頂樓的屋檐下,那裏的屋檐很窄,寒風一吹,雪花就能輕輕松松訛上他和黑白。
樓頂的門不知道被誰鎖死了,陳尾巴拖着氣喘籲籲的黑白拍着大門呼救,他想回去,想回家,去哪都行。
他和黑白套着一樣的項圈和鏈子,動一下鏈子就會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比呼嘯的寒風還招人耳目。
……
春節一過,黑白又病了,一病不起,躺在小木屋裏連呼吸都困難,陳尾巴徹底融入了它的窩,每天夜裏從房間裏偷偷跑出去。
施聞最開始并不同意,可陳尾巴長了腳,每天深夜雷打不動的要鑽狗窩,他寧願和狗睡在一起,也不願意睡在施聞的大床上。
陳尾巴對黑白越來越有耐心,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察覺到這個莊園裏的人對那只狗滿滿的惡意,察覺到沒有人喜歡被放棄的滋味。
他不再喜歡在莊園裏陪着施聞一起共進晚餐,不再遵守《小狗筆記》裏的約定,他依舊給黑白買了狗玩具,還修繕了黑白的狗窩。
他有時候也會偷偷往窗戶口瞟,以前施聞總會在那觀察,可他再也沒有看見過了,因為施聞白天躲進了一個小房間。
劉管家告訴他,那叫監控室。
新春過後,春天很快就來了,莊園的草坪上長出了幾朵小雛菊,陳尾巴每天都盯着那幾朵小花,高興的咧嘴笑了好幾天。
可第二日,他再去看卻發現小雛菊沒有了,不知道被誰掐走了花瓣,可憐兮兮地搖曳着殘枝,他傷心了一會。
春季末,石榴樹也開花了,草坪上的小雛菊又長了很多,好大一片,陳尾巴捧着花朵,把黑白的狗窩裝飾成了花房。
劉管家對他說,如果這個莊園的主人得到了春天的第一束花,給黑白看病的醫生就會再來。
當天夜裏,劉管家的房間門口放了一束明豔的小雛菊。
可寵物醫生沒來,等來了施聞的質問。
他為什麽要質問,陳尾巴不知道,自上一次寒冬事件後,施聞貌似藏起來了,他藏在劉管家所說的監控室,整日不出房門。
他問:“為什麽要送花給別人?”
陳尾巴歪着腦袋仔細想,然後說:“因為,黑白不會生病。”
施聞徹底失語了,他們之間陷入了奇怪的沉思氛圍。
後來陳尾巴也偷偷跑去監控室,他不知道施聞在裏面做什麽,卻看見了一簇蔫巴的小雛菊。
陳尾巴晚上從外面撿垃圾回來時,在路上遇見了比草坪上還高還耀眼的雛菊,他摘下來,放在了監控室裏。
夏天還沒到。
負責給黑白看病的寵物醫生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