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原來小烏龜有保護殼,也會破碎。

施聞是被一陣尖叫聲吵醒的,他開燈的時候,自己身上已經沒了被子,秋天不算熱,夜裏還有一絲涼氣。

陳尾巴将被子全披在了身上,裹成了一個小團子,他嘴裏還一直嚷嚷着:“這裏疼……那裏疼……難受……害怕……”

似乎這些詞加起來,就能表達他的所有痛苦。

施聞經常被他失眠,半夜突然尖叫吵醒,他有想過這家夥是不是太敏感了,可又覺得自己過于執着。

那個時候施聞想,他就應該高興的,陳尾巴很依賴他,離不開他。

這個結果是施聞做夢都想要的,但他還是覺得難過。

白天時,施聞想來想去,最終決定給陳尾巴找個醫生,劉管家則推薦了山下和藹可親的老中醫。

鎮子上的老中醫說泡熱水腳可以安撫人心,自那以後,陳尾巴每天晚上都多了一個泡熱水腳的任務。

剛開始他還被燙的打哆嗦,兩只腳都給燒紅了,擱在腳盆裏十分耀眼。

施聞每每在一旁觀望,他也想不通這樣做的目的,對這個人的所有行為都是心甘情願的,但他知道自己沉寂的心又開始動搖。

每次泡腳前還會放幾包中藥,施聞把他的腳按進盆裏,陳尾巴身子仰後,倒吸着冷氣。

施聞把他拎出來看了一眼,陳尾巴連腳腕都紅透了,施聞只好問:“很燙嗎?”

陳尾巴連連點頭。

“那就多燙一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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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立馬傳出一陣哀嚎,還伴随着幾聲罕見的笑聲。

秋雨姍姍來遲。

陳尾巴給黑白織了件小馬甲,在那個深秋末。

施聞看見他抱着一大團毛線在二樓的樓道竄來竄去,跑得飛快不小心被絆倒,毛線瞬間淩亂一地,耷拉挂在地板上像牛肉拉面的車禍現場。

陳尾巴很笨,毛線越揉越亂,差點把自己纏住,劉管家還拿了剪刀,傭人們手忙腳亂的幫忙揉着毛線團。

施聞看見這一幕,無聲笑了笑。

最後陳尾巴頂着個亂哄哄的腦袋,瞧着略微失望,進房間時,施聞立馬收住了笑意。

“怎麽了這是?”施聞好心關心他,乍一看這人還有些滑稽。

陳尾巴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地纏着毛線團:“我想,做衣服。”

施聞只好去幫他纏毛線,用毛線針幫陳尾巴固定好每一次,陳尾巴幾乎是在他的完全幫助下完成的。

從中午開始到晚上,陳尾巴織好的時候正好趕上莊園的夜宵,他捧着衣服到樓下炫耀了一圈,劉管家是第一個誇贊的。

傭人們湊上前,有人說這顏色好看,有人說這紋路織法好看,還有說這織毛線的人手巧。

莊園裏隐隐有了些許活力。

施聞在二樓的廊道裏看着陳尾巴被一群人圍在中央,像圍觀動物園小猴子似的。

陳尾巴噠噠兩聲跑下樓找吃的,施聞是看他走了才把陳尾巴織好的衣服拿起來看,是一件橙色的毛線小馬甲。

施聞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腦子裏緩緩冒出一個問號,這衣服對他來說是不是太小了?

施聞滿懷欣喜的等,直到看見黑白身上,穿着那件他們曾經共同織過的小毛衣馬甲。

施聞當時很不講道理,畢竟他本身就是個沒道理的人。

因為這事還讓人丢掉了陳尾巴之前沒用完的毛線團,第二天就讓人扯壞了黑白身上的那件小馬甲。

好像,他們轉眼就回到幾年前。

那個時候陳尾巴給黑白買了一個飛盤,也被施聞找人丢進了陳尾巴上山來必經的那條陰溝裏。

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為和一只狗争風吃醋。

施聞選擇了離開杉樹鎮,其實他本就該離開,但走前他并沒有帶走睡在床上的小傻子,施聞還讓人封了莊園的大門。

奇跡的是,離開莊園的頭天夜裏,施聞從輪椅上站了起來,起因是陳尾巴躺着睡覺時靠在床沿邊搖搖欲墜,恰好那時床邊放了一盆給陳尾巴泡腳的熱開水。

施聞當時幾乎是憑本能将他往床上推,自己則被熱水濺了一身,等他反應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居然是呈站姿的模樣。

他愣住,陳尾巴也愣住,兩人僵持了片刻,還是陳尾巴最先反應過來。

陳尾巴笑了起來,整個人喜悅難掩,他高興道:“小施,我的願望實現了!”

“什麽……”施聞還沒認清自己站起來這個事實,迷糊地問他:“什麽願望?”

陳尾巴從床上折起身子,膝蓋跪在床榻往施聞身邊挪了一步,幾乎是以人貼人的姿态,靠在他耳邊說:“我十八歲時生日許的願望。”

施聞心底一顫,聽見他繼續說。

“原來你真的是願望家。”

可沒人知道,那只是謊言,彌天大謊。

陳尾巴骨子裏依舊很純真,似乎天生的任何行為都帶着一絲善良,他很高興,鼓着手掌,給足了熱情。

施聞有些發怵,頭一次被善良和熱情這樣的東西簇擁,他後面不知道跟陳尾巴說了什麽,丢了魂似的走出房間,走下樓,站在大門口看着遠處草坪上的石榴樹。

劉管家喜極而泣,傭人們也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何止他們,連施聞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從七歲開始坐輪椅,而他今年已經十八歲了,整整十一年都活在半殘廢的狀态中。

沒有人敢議論他,也沒有人敢說他的殘廢,他是受了刑之後廢掉腿的,打過鋼管,做過大大小小的手術,後來醫生說他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只能靠自己站起來。

那些年,施聞從未想過站起來,廢了就廢了,畢竟他這個人就沒什麽價值。

施聞又重新回到房間裏,把陳尾巴按在床上,輕聲道:“睡吧,快睡吧,睡着了就好了。”

可他哄着哄着居然落淚了。

然後施聞想,為什麽會流淚呢,他才想起原來自己明天就要離開這了。

離開這個他待了四年的地方。

有一瞬間,施聞希望陳尾巴和他一起死,但有很多個瞬間,他又希望陳尾巴能活得比他好。

最後那很多個瞬間加起來,打敗了那一個瞬間。

施聞覺得鼻頭發酸,他想當陳尾巴手裏的一顆橘子,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的味道肯定是世界上最難吃的橘子。

他太酸了,會澀口。

施聞把黑白留給了陳尾巴,那條狗跟着他回施家也是死路一條,施聞這樣一想還不如将黑白留在杉樹鎮。

第二日,陳尾巴從二樓的房間裏搖搖晃晃地走下樓,莊園裏安靜的可怕,看不見廚房忙碌的女傭姐姐,看不見打掃草坪的傭人們。

劉管家也沒有在一樓訓斥哪個做事不麻利的小女傭,就連小施也沒出現。

陳尾巴還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他像往日一樣給黑白換水喂狗糧。

就這麽過了兩天,陳尾巴驚慌失措,開始在莊園四周大喊:“小施,你!在!哪!”

他跑遍了房間,每進一個房間前就故意說一句:“小施,我進來了喔。”

“小施,我進來了喔。”

“我進來了喔。”

陳尾巴又找到自己以前喜歡藏的衣櫃,他趴在衣櫃門縫上,像做間諜一樣小聲地問:“你也喜歡藏在這裏嗎?”

可掀開衣櫃門,裏面什麽也沒有,只有幾件零散的冬裝,陳尾巴失落的坐在樓梯上,他不知道做什麽,心裏就像被人拿大刀子割裂了一樣。

黑白又開始發高燒,前兩天還會抱着陳尾巴的手蹭,後面幾天一直不睜眼,直到某天早上陳尾巴突然發現黑白不見了。

陳尾巴左找右找,最終在莊園外的陰溝裏找到了黑白,那個時候根本沒人告訴他死亡是什麽,死亡會使黑白變得僵硬。

也沒有人告訴他,狗狗們能預見死亡,它們會選擇一個日子,悄無聲息離開自己最愛的主人,偷偷死掉。

每當別人問起你家的狗狗怎麽不見了呀,大家都笑着說不知道跑哪去了。

陳尾巴抱着黑白,從山上走到山下,他記得姥姥叮囑過的話,人生病要去醫院,他知道黑白生病,可現在沒有小施,沒有給黑白看病的醫生。

陳尾巴只好跑到醫院,在醫院大廳裏護士姐姐告訴他,貓狗生病了要去寵物醫院,陳尾巴哭着問寵物醫院在哪。

護士姐姐只能委婉告訴他,離鎮子最近的寵物醫院在十幾公裏外的縣城裏。

于是,陳尾巴又從山裏走到縣城,深秋一旦冷起來,就跟要命似的,他被凍的瑟瑟發抖,将外套披在了黑白的身上,自己只穿了個單薄的毛衣。

去縣城的路上,陳尾巴遇見一輛拉着小豬崽的貨車,司機看他可憐順道想捎他一段路,卻在這時候碰見了小時候欺負陳尾巴的小霸王——趙擇。

三三兩兩的摩托車停在山路邊,趙擇和一群混混們堵住了陳尾巴的路,摩托車上面下來一個青年。

青年穿着迷彩服和長黑褲,脖子上挂了根質地通透的貔貅狼牙吊墜,走路還帶動着周遭的寒風,摩托頭盔下恰好露出冷硬的臉龐和陰鸷的雙眼。

混混們大笑,趕走了要捎陳尾巴的貨車司機,趙擇走上前,和氣地拍了拍陳尾巴的肩。

原來是這家夥,他不僅認識,還很熟悉呢,想當年他倆淵源還不淺,趙擇勾唇輕笑,捉弄的意味不言而喻。

“去哪啊,小朋友,哥送你。”

陳尾巴看不清他具體的樣子,憂心忡忡地點頭,“去,寵物醫院。”

遠遠看去,山路裏一群拉風又癫狂的摩托車正在馳騁,陳尾巴吓得連話都說不出,懷裏緊緊揣着黑白。

趙擇沒騙他,确實帶他去了寵物醫院。

不過是在兩小時後,趙擇一夥人在山路跑了好幾圈,在山上兜夠了,才開往縣城裏,在一家小型寵物醫院門前停了下來,陳尾巴嘔吐感上湧,捂着嘴和黑白雙雙從後座跌落。

陳尾巴根本沒注意到,黑白早已沒呼吸了。

趙擇身後的一小弟好奇走了過來,看着地上那只老狗,小聲在趙擇耳邊說:“沒氣了,那狗。”

其他人人聽見個個瞪着眼睛一擁而上,有人說:“不是吧,這麽不經逗。”

一夥人就這麽在醫院門口狂笑,指責誰誰背了條狗命。

黑白死了,它連秋天都沒挺過去。

陳尾巴抱着黑白坐在馬路邊痛哭,因為他被寵物醫院的人趕了出來,他其實還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麽黑白不睜眼不叫,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說黑白死掉了。

他明明已經找到了護士姐姐告訴他的寵物醫院,明明姥姥說過生病的人去醫院就能好起來的。

陳尾巴最後抱着黑白走回了杉樹鎮,十幾公裏的路,他走的腳底直冒血星子。

陳尾巴将黑白裝進盒子裏,放在姥姥的小房子旁邊,像大人們一樣跪在面前磕頭,再擺上一盤新鮮水果和黑白愛吃的紅棗糕。

他坐在那裏,整個人抽搐不停,一直用手背抹眼淚,背脊彎成了小小一團,哭得稀裏嘩啦,不明白死亡是什麽意思。

陳尾巴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是被凍醒的。

于是,他去了這個小鎮最大的書店。

他用自己攢下的錢買了一本紅色的字典,就像他從前在小施書架上看見的那本書一樣。

陳尾巴順着字典目錄一個拼音一個拼音的查,他淚流不止甚至浸濕了書頁,他終于找到了那個詞語——死亡。

死亡在字典裏代表:喪失生命,死亡的人,消失等。

陳尾巴又抱着膝蓋大哭一場,他跑去刨姥姥的小房子,一邊哭,一邊問:“人為什麽要……喪失生命?”

時隔九年,他才知道姥姥是消失了,根本不是住在小房子裏,這件事對他打擊實在太大。

陳尾巴哭着打自己,用結實的牆壁去撞自己背脊,他才沒有殼,他根本躲不了,他不得不認清事實,認清自己是個傻子。

原來他還是那麽傻,一點也沒變聰明。

原來姥姥很早就走了。

“傻子!傻子!”

“原來小烏龜有保護殼,也會破碎嗎?”

陳尾巴終于開始相信,相信自己不是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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