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他是一顆被野草縫過的星星。
冬天一到,陳尾巴什麽也沒了,他回到自己的小鐵棚屋,整日抑郁寡歡,他覺得自己可能得了一種心髒被挖空的病。
陳尾巴想起隔壁鎮的劉大爺,以前聽鎮上的八卦大媽們說劉大爺是喝農藥走的,聽說他家裏的兒子和媳婦不喜歡他上桌吃飯,他喝了農藥就徹底消失了,再也沒出現過。
他想,如果自己也能消失就好了,他的心很痛很痛,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錐心似的痛,眼睛還總是會流眼淚,根本止不住。
陳尾巴還嘗試着用紙糊眼睛,還用膠帶粘住眼睛,以為那樣就不會流眼淚了,可根本沒用。
他還特別想喝小施的血,會害怕晚上的窗戶,潛意識裏他不敢對任何人大喊大叫,因為小施告訴他,那是錯誤的。
陳尾巴覺得有點悲傷,他懼怕大街上的陌生人,懼怕這個世界,只想找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他甚至不知道流眼淚是什麽,不知道為什麽會痛哭,小施不見了,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莊園。
于是,陳尾巴也去外面四處找農藥,可是沒有人願意給他,商店老板罵他傻子,還讓他趕快滾回家吃飯。
陳尾巴沒辦法,傻愣愣的游蕩了快一個月大街,直到又碰上了小時候欺負過他的小霸王趙擇。
趙擇站在街邊,沖他吹口哨,嘴裏叼着根燃了半截的煙,吐着缭繞的煙圈,看模樣痞得不行。
“喂!小傻子,你幹嘛呢?”
陳尾巴慢吞吞地說:“我在找東西。”
這一聽還得了,趙擇立馬嘲弄道:“喲,你丢東西啦?”
“不是。”陳尾巴低下頭,“我在找農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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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農藥?”趙擇用煙圈去吹他,惡劣道:“求我啊,我幫你。”
但陳尾巴覺得那并不是錯的,他其實挺感謝趙擇的,因為只有趙擇願意幫助他。
在他最容易流眼淚的時候,趙擇給了他一瓶農藥,還大方的沒收他錢,并不是個完全的壞蛋。
……
後來趙擇沒想到,陳尾巴居然真的喝了那瓶農藥,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大傻子。
再想起那些事,趙擇人生裏最後悔的三件事,都跟陳尾巴有關,他這個人拉不下臉,還壞事做盡。
第一件,是不該在小時候将陳尾巴從高高的屋頂推下去。
第二件,是不該那天故意在山上兜圈,害死了陳尾巴的那條狗。
第三件,是不該在大街上給了陳尾巴一瓶劣質農藥。
……
那是大雪天,陳尾巴回到從前和陳真真經常在一起捉螃蟹的溪水邊,路邊本來有好大一片草地的,下了大雪,現在看不見一株草,只會給他徒增傷感。
陳尾巴消失前想起陳真真,他現在才恍惚明白是自己的問題,真真是他永遠的好朋友,想起那些話。
她說:“小尾巴,起來看星星。”
“今晚的星星很亮呢。”
“快起來,別睡了。”
“起來了……”
可他起不來,他怎麽起得來啊。
陳尾巴想啊想,肚子在被農藥啃噬,火辣辣的又苦又痛,他喝了農藥,他也會消失嗎?消失了心裏就不會痛,不會流淚?不會害怕鬼嗎?
寒風一吹,遠處的人漸漸沒了掙紮,陳尾巴平靜的躺着,身子凹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形印子,好似一株嵌在雪地裏的狗尾巴草。
可陳尾巴想起來,他有微末的求生意識,那來自大雪天的雪粒,他想抓住一片雪花再入睡,可身體的痛逐漸蔓延,他根本抓不住。
陳尾巴回憶起童年時的各種聲音,別人都罵他傻子,只有真真願意和他一起玩,夏天他們在河邊捉螃蟹,冬天在雪地打雪仗。
他不想當個傻子,卻怎麽也擺脫不了。
陳尾巴恍然聽見了真真的聲音,那聲音從遙遠的雪地裏傳來,半真半假,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連天空的雪花也看不見。
“小尾巴,快起來!”
“求你了……”
“起來!”
陳尾巴覺得有點冷,今早游蕩在大街上時被鏟雪車撞到了肩膀,隐隐作痛。
他在想自己消失了會不會看見姥姥,會不會看見黑白,會不會看見自己從前的小蜘蛛……
姥姥有沒有長白頭發,黑白有沒有變胖,小蜘蛛還能認出他嗎,還有回家的路好不好走,會不會經過有野狼出沒的山路,那裏很黑嗎?
他希望可以亮一點點,因為他有點怕黑。
或者多一點星星。
冬天很冷,陳尾巴知道自己比冬天還冷,他會越來越冷,變成僵硬的石頭。
搖啊搖,他飄來飄去,變成了一顆缺角的星星,十分怯弱,連挂在夜空上都會被其它星星們欺負,他大概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星星。
沒用,沒用……傻子……
可是手卻很溫暖,貌似有誰急切地握住了他的手,陳尾巴半張着嘴想跟這個握他手的人說句再見,可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又想到,可能是那株長在溪邊的狗尾巴草找不到回家的路,偷偷鑽進他喉嚨裏,然後代替他被剜走的心髒,把空洞的身體填上了。
于是,他變成了一顆被野草縫過的星星。
“小尾巴,振作起來!”
“今年夏天,我們去捉螃蟹。”
“我帶你去看星星,我們去看看很亮很亮的星星。”
“你不要死,求你了……”
緊接着,陳尾巴感覺有什麽液體滴在了他臉上,那比雪花還涼,他聽得不太清楚,隐約有兩個字清晰傳入了他耳朵裏——星星。
喔。
陳尾巴知道是誰了,是好朋友,是真真回來了。
然後,他被送進一片白色裏,那裏是哪裏……陳尾巴也不知道,徹底昏死過去,他大概也快消失了。
……
大雪天過去很久,陳尾巴醒的時候頭頂是從沒見過的天花板,他躺在小小的床上,周圍還有和他一樣躺在小床上的病人。
護士走進來,給他測了體溫,檢查了身體基本情況,說道:“陳遇書是吧,男,今年二十歲,住在杉樹鎮清水街,你的身體基本沒大礙了,可以考慮多留院觀察一陣子。”
陳尾巴迷惑地看着護士,疑慮的樣子差點讓護士懷疑自己看錯了人。
護士翻着病歷本,好奇問:“你不是陳遇書嗎?”
“……是。”
—
趙擇在臺球館聽別人議論杉樹鎮的那個小傻子,他們說不知道小傻子想幹什麽,居然自己喝農藥自殺。
趙擇渾身冰涼,手腳都不利索了,跑去醫院時,看見陳尾巴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小小的一個人蓋着白色的被子都看不出什麽起伏。
這個時候趙擇才注意到,已經是冬天了。
以前小傻子不到深秋都裹上了棉襖,游走在大街小巷撿紙殼,可是那天小傻子在街上還穿着一身單薄的長衣。
陳尾巴走到他面前,傻乎乎的跟他說自己在找東西,趙擇當時沒多想,要知道這人會喝農藥,打死他都不會給。
可現在又有什麽用,趙擇無助又後悔,他去問護士和醫生,沒有人知道躺在病床上的小傻子什麽時候願意醒過來。
趙擇失魂落魄回到臺球館,又聽見那群人的嘲諷聲,他從前不會管這些謾罵,也許是同情心作祟,或者是愧疚感泛濫。
他打了和自己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
可不論是什麽原因,趙擇因為那瓶農藥整個人荒廢了好一陣子。
他有點不像自己,現實是他身上又多背了一條人命。
直到在一個寒冷的夜裏,趙擇再次遇見了小傻子,他還穿着藍色病號服,鞋子也沒穿,兩只腳凍的像兩塊生鏽的烙鐵。
趙擇糾結了很久,邁着十分艱難的步伐,鼓起勇氣上前問話:“喂,你……你你吃飯了嗎?”
他也想關心人,可他實在問不出一句:你還好嗎?這樣溫情的話,他這人天生嘴欠。
小傻子似乎變得更傻了,連話都不會說,呆頭呆腦,只會瞪着一雙仿佛被黑墨水渲染過的大眼睛。
小傻子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從醫院跑出來多久了,趙擇早打聽過小傻子家裏人好久之前就離世了,以前還在山上給別人打工賺錢。
因為他無依無靠,無法辨別善惡。
趙擇心跳飛快加速,當即做了個大膽的決定,他瞞着父母,瞞着朋友們,瞞着所有人,把小傻子藏到了自己家裏。
他從沒想過自己做這件事的後果,他從小到大肆意橫行慣了,做什麽事全憑喜好,當下想拿到手裏的東西就一定會拿到手。
瞧瞧,小傻子還是那麽好騙,随便騙一騙就能牽着鼻子跟着人走。
趙擇不知道把人安頓在哪個房間,真正把人帶回來時,趙擇才猛然醒過來,原來自己真的把這小家夥帶回了家裏啊。
最後領進了自己房間,還沒等人開口,小傻子不知道看見了什麽,飛快躲進了他房間的衣櫃裏。
趙擇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躲進衣櫃,嚴嚴實實地合上了櫃門,動作貌似十分麻利。
任憑趙擇在外面怎麽喊也不出來,他聯想到自己以前養過的小黑貓,難不成是應激了?除了這個,他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非要讓一個大活人成天躲衣櫃。
也是那時,趙擇才發現小傻子不會說話了,還變得很笨很笨,整日不知道在害怕什麽,抱着腿,乖乖蜷縮在衣櫃裏。
自己房間的衣櫃裏藏了個人,多少有些不一樣,趙擇不知道小傻子在衣櫃裏面幹什麽。
他每次在外面跟人打臺球,騎摩托,飙車……總能想到自己的衣櫃。
趙擇還有些害怕打掃別墅的保姆阿姨會看見小傻子,然後把人當成乞丐拎出來打一頓,趙擇緊張兮兮地沖回去,專門下了死令,不準任何人再進他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