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成年給了每個人長大的機會,唯此一次,我們都有機會為年少無知時犯的錯求得原諒。
趙擇終于逮到了小笨蛋。
事情是那天,小笨蛋半夜偷摸出去上廁所,開櫃門那會,趙擇就睜眼了,他悄悄跟着人,最後堵在了回卧室必經的樓道處。
果然,小笨蛋看見他,吓得直接趴地上,捂着自己的臉,有幾分一葉障目的傻勁,以為這樣趙擇就看不見了。
趙擇幹脆裝起了好人,站在樓道故意左顧右盼,疑惑不已:“唉,這人哪去了,怎麽沒看見呀……”
在他的餘光下,小笨蛋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向卧室爬去,動作跟貓步似的十分滑稽。
趙擇聽見卧室衣櫃的關門聲,才掉頭回卧室。
後來,趙擇經常帶東西回來,籃球,籃球衣,他最愛的臺球杆,還有很多飛機模型和航空器,反正都是他喜歡的玩意。
趙擇将東西一點點往衣櫃裏塞,時常問裏面的人無不無聊,他想方設法的讓裏面的人開心。
從前他為了僞裝自己,成了方圓十裏臭名遠揚的小霸王,現在他為了讓衣櫃裏的人開心,又成了溫柔敦厚的正常人。
趙擇勸過很多次:“出來吧……別躲着了……我真的不吃人。”
他還站在鏡子面前,看着鏡子裏的人,頭發板寸,皮膚吧,可能糙了點,但這鼻梁挺高的啊,還有這眼睛,深邃有魅力,他實在想不通自己哪點吓人了。
可衣櫃裏的人除了會敲衣櫃門回應他,似乎打死也不肯跟他見面。
某天,趙擇望着那扇衣櫃,開始琢磨要不要下次換個大點的衣櫃。
想着想着,第二天趙擇還真去問了,他去了當地最大的家具城,說自己想定做一個大點的衣櫃。
Advertisement
一聽大手大腳的趙小爺來了,家具城的銷售人員們畢恭畢敬,要什麽衣櫃有什麽衣櫃。
趙擇抱起手,慢慢地踱步,一本正經的樣子:“衣櫃嘛,首先裏面空間要大,能放床和沙發,最好在衣櫃裏面再放個小衣櫃,方便放衣服,還要安個置物架之類的,平常要是有點小玩意都沒地擱……”
“再做個電視櫃,能放個電視機或者電腦,偶爾看看歐美浪漫愛情片,最好做成兩室一廳或者三室的,裏面的裝修一定弄得好看,溫柔點吧,最近流行的,那個叫什麽風來着?”
銷售人員小聲哔哔:“清新風……”
“清新風!”趙擇大聲道,“對,就按這個來!”
他想了又想,全然不顧銷售人員的驚愕,接着說:“算了算了,再大一點吧,如果能做個小廚房更好了,一定要做個窗戶,有時候裏面挺悶的,那空氣不流通的話,這對身體肯定不行,還是得透透氣,目前暫時就……就這些吧!”
銷售人員面面相觑,這哪是做衣櫃,這是上家具城建城堡來了。
說完,趙擇像想到了什麽大事,嚴肅補充道:“千萬不能建衛生間,都記住了啊!千萬不能!”
他想到要是有了衛生間,那小傻子不就真成山頂洞人了,回頭他連個影都見不到,這可不行……他每次都趁着人去衛生間才偷偷瞧一眼呢。
銷售人員拿着小本子一邊記,一邊連連應聲。
—
快入冬了,趙擇給卧室開了暖氣,偷偷拿着小錘子在衣櫃門上敲了幾個小洞,他覺得不好看,土裏土氣的,然後這裏敲敲,那裏敲敲。
最後敲出了好大一片,全是指甲殼大小的小洞,還特地弄成了愛心形狀。
幼稚的以為這樣就能得到長久的陪伴。
是第一年的年末,趙擇發現衣櫃裏的人好幾天沒出來,衣櫃底下流出了紅色的液體。
趙擇慌忙地打開衣櫃門,看見了終生難忘的一幕。
在逼仄的空間,小笨蛋抱着腿靠在最裏面的衣櫃門上,頭卻往後仰着,眼睛還睜着仿佛是死不瞑目的冤鬼,他咬破了自己右手臂。
趙擇之所以覺得驚恐,并不是因為他單單想自殺這麽簡單。
小笨蛋在喝自己的血,嘴角還一絲絲的往外滲,也許是喝多了,才導致生理性反胃似的嘔吐,衣櫃裏彌漫着濃烈的血腥味,成片的血液染紅了大半衣櫃。
他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送到醫院時,護士和醫生們都吓了一大跳,他實在不像一個活着的人。
醫生說他患有異食癖,有自虐傾向,喉嚨已經被損壞無法再開口說話,喝人血極有可能會感染傳染病,親屬必須嚴格看管,極力制止這種行為。
從那一刻起,趙擇才發現原來自己并不是病得最厲害的人,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比他還痛還苦。
趙擇在他身上看見了活着的的希望,卻無法救贖他。
在醫院包紮後,趙擇選擇将人帶了回去,還是将小笨蛋放在洗幹淨了的衣櫃裏。
趙擇給衣櫃門的螺絲松了松,那裏露出來的縫隙更大了,隐約能看見裏面的場景。
衣櫃上方的隔間放着他塞進去的小玩意,下面的大隔間還有他從前擱在裏面的一雙球鞋,架子上還挂着寬松的長褲。
趙擇不敢輕易将小笨蛋帶出來,知道他很害怕,在沒弄清楚事實前,實在不敢冒險刺激他。
那地方對趙擇來說很小,當他把人放進去,平躺在衣櫃底層上時,他發現這對小笨蛋來說剛剛好,還能蹬直了腿。
衣櫃像個定制牢籠,難怪他待在裏面有安全感。
第二天裏面的人也沒異常,趙擇故意從衣櫃前走了幾趟,透過縫隙看見他安安穩穩躺在裏面,才算歇了一口氣。
趙擇将醫生開的藥拌進了小笨蛋的飯裏,可那段時間裏無論他怎麽敲衣櫃門,裏面的人都沒了回音。
一切又回歸寂靜,他有些失落。
那天家裏沒人,趙擇敲敲衣櫃讓小笨蛋去衛生間,他上完廁所回來繼續躲在衣櫃裏。
趙擇給他扣上櫃門時,無意間一瞥,發現他曾經的那件新球衣上面寫滿了血字,他心髒砰砰作響,還以為是求愛。
直到那年新春,趙擇才發現衣櫃裏的人變得開朗了,不但飯吃的多,還經常從衣櫃縫裏丢出一些小玩意。
總歸不再拿他當送飯的機器人。
晚上,趙擇給小笨蛋送完飯,等人吃完,趙澤又象征性的敲敲衣櫃,然後他聽見了回聲。
裏面的人也敲了一下,很小很小的一聲,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和欣慰,高興的一晚上睡不着。
連晚上做夢都夢見了不可描述的一幕。
趙擇覺得自己可能變成了一只聽力靈敏的海豚,每天都豎着耳朵聽衣櫃裏的聲音,甚至連裏面的人睡覺時的夢呓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在那天晚上聽着小笨蛋的夢呓認清自己的心,認清自己愛上了這個人。
從小到大,只要是他趙擇想要的,沒有什麽東西弄不到手,可這一次,他猶豫了,因為之前的種種事情,他下不去手。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趙擇認為敲衣櫃,成了他們之間的特別暗號,說不定,未來也有其它的可能。
趙擇那年大學畢業了,他生父為了讓他和門當戶對的姑娘聯姻,給他下了最後通碟,他必須搬到遙遠的都市,然後結婚。
他不知道該怎麽和衣櫃裏的人溝通,晚上回家後,只好一遍又一遍無助地敲着衣櫃門。
要走的前兩天,趙擇趴在衣櫃門上,像個不要臉的偷窺狂,那裏露出了一條比垂柳還細的縫隙。
而他自己變成了一只會害羞的小蜜蜂,整日撲着翅膀在衣櫃前轉圈圈,在夾縫裏窺探自己心愛的小玫瑰。
裏面的人還是很害怕,看他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最大膽,透過縫隙,小笨蛋的臉頰映了一道格外耀眼的光,燦若星河。
趙擇艱難的把手伸進去,摸摸這個笨蛋的臉頰,扯了扯肉乎乎的臉,嘆謂道:“笨蛋。”
他決定先回去和那個家族斷絕關系,然後回到這個小地方守着自己的小笨蛋,他很快……很快就能回來。
然後退出家裏的股份,運營着臺球館的生意,将小笨蛋從衣櫃裏帶出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他甚至都想好了怎麽哄人。
要走前的那天晚上,趙擇守着衣櫃,他說:“要是我們重新遇見就好了。”
“我真不敢想象,這個世界上到底要多好的人,才能擁有一份獨一無二的愛。”
“真是不幸,世界上壞蛋那麽多,偏偏我就是其中一個……”
趙擇感覺心髒仿佛在受鞭刑,滲出的血都變成了眼淚,他越哭越難過,語序逐漸混亂:“不是……壞蛋……我不是呢?”
“壞蛋也配有愛嗎?”
“如果我變成好人了呢,我能得到愛嗎?”
可裏面的人毫無回應。
第二日出發前,趙擇又匆忙跑回來,吻了吻衣櫃門的那條縫隙,他虔誠道:“等我回來。”
趙擇還是被家裏人拖了一天,他回去後小笨蛋已經不見了,走的無聲無息,他打開衣櫃門,卻看見那件他從來沒穿過滿是血色的新球衣。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兩個字——謝謝。
趙擇瘋了一樣翻找衣櫃,四處打聽消息,可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小笨蛋,像人間蒸發一樣。
這些年來,他早已忍夠了家族各種争鬥,忍夠了無窮無盡的自責和思念,忍夠了這發臭的腐爛日子。
可如今,趙擇再想起小笨蛋在他腦海裏的身影,還有那天的場景,為什麽那麽難過啊……
—
第二年初春,趙擇在家裏準備了第二次自殺。
他在廉價的販賣店找到了那年給小笨蛋一模一樣的劣質農藥,在小笨蛋待過的衣櫃裏,穿着那件寫滿了血字的新球衣,平靜赴死。
死前,趙擇回想起小時候,一個白胖的小男孩,站在深青色的瓦礫屋頂,笨拙地踮起腳尖,揮着手将他從高高的樹枝上解救。
小時候的趙擇大聲問:“喂!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羞澀一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名字,就被推下了屋頂。
可現在呢,趙擇只能放聲痛哭,任憑淚水浸濕臉頰,淚珠啪嗒啪嗒的像一場瓢潑大雨。
他歪倒在狹窄的衣櫃裏,仿佛失去意識的過程十分漫長。
趙擇又痛又累,人生荒唐坎坷,在極盡的黑暗剛摸到一點微弱的火星子,又很快被暴雨沖垮。
他賴活了一輩子,父母不愛,至親相殺,家庭糜爛……卻在死前又産生了一絲想要茍活下去的念頭。
趙擇腦子裏都是那個小身影,他打心底想說,謝謝你,謝謝你曾救過我。
這世界啊,太難捱了。
陳小狗,陳尾巴,陳遇書……你有多少個名字呢,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做個好人。
童年時的屋頂很高吧,摔下去很痛吧……很痛吧……真是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對不起啊。
我以後讓你推一千次好不好?
趙擇從沒說過我愛你,因為覺得自己不配,可他又在心裏說過很多次對不起,每一次或許都是我愛你。
可趙擇沒成功,喝下農藥的第一口,家裏的門鈴非常突兀地響了起來。
趙擇手忙腳亂,胡亂吐了一地,直接從衣櫃裏摔了出來,他以為是小笨蛋回來了,一打開門,卻是一疊高高的木制材料。
命運使然,來回之間他都在被同一個人救。
家具城的工作人員個個們滿臉笑意,來給他現場安裝衣櫃,他好幾個月前為小笨蛋定制的大衣櫃,莫名其妙的救了他一命。
于是他又多活了一陣子。
那個時候他就想,再等等。
再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他知道,自己有點自私,他甚至想讓那個人最好救他一輩子。
後來,他去改了名字——趙贖。
是贖罪的贖,也是救贖的贖。
春天剛過去,趙擇在痛苦中結束了自己罪惡腐敗的一生,他多麽有勇氣啊,選擇在最愛的年紀甘心赴死。
因為他無法忍受自己後來刻苦銘心愛的人,竟被自己從小欺負到大。
無法忍受自己少年時鑄造的罪惡,在餘生的孤獨裏比成年後的愛還強大。
無法忍受自己下半輩子空洞毫無生趣的人生和失去的痛苦。
無法忍受自己曾經差點殺死最愛的人,自責和愛意的交織,那種灼燒感讓他遍布鱗傷不敢擡頭。
他想起了自己少時曾經在杉樹鎮飙摩托車,那個人經常在轉角旮瘩的垃圾桶裏翻垃圾,背影弱小,路過的人還會哈哈大笑,有些甚至還會吐口水吹口哨,連他也不例外。
趙擇已經記不清了,記不清自己的口水有沒有濺到那個人,記不清笑聲有沒有很難聽。
再大一點,趙擇開始撺掇大街上的混混們,打着英雄的旗號,逮着人就潑汽油。
到了惡作劇心理最旺盛的那一年,趙擇還和小弟們一起圍堵低年級學生和弱小的小孩交保護費。
那個人根本看不懂這些,經常被他們騙光了手頭的錢,三天兩頭的四下逃竄,偶爾被掄幾拳也很正常。
趙擇那時不太明白什麽叫心動,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小弟看見隔壁鎮花就走不動道的那種感情。
他只知道自己站在高處俯瞰那個人狼狽不堪的一面時,心裏就有自虐般的快.感,他喜歡那種極端的感覺,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人。
後來漸漸的,趙擇卻發現有另一種方式比這種感覺更讓人歡喜,他讀懂自己心的時候早已過了成年的門檻了。
而挽回是一項比贖罪更難的事情。
他不是沒有追尋過刺激,像手下的小弟們一樣見過哪哪都大的性感美女,也見過漂亮到不可思議的小男孩。
可那些只有新鮮感,沒有愛。
趙擇不需要那樣的新鮮感,也過了好奇心作祟的年紀,他現在需要愛,需要無數的愛來填滿自己,需要無數的溫暖和擁抱。
他擔憂自己最後會變成和年少時一樣無惡不作的人,在痛苦的掙紮中遲遲得不到愛,就會不擇手段得到人,可他暫時不想成為魔鬼。
趙擇不想讓小笨蛋因為他處于危險中,他知道控制不住的自己有多可怕和陰暗,他只想變成一面很大很大的衣櫃,讓小笨蛋安安穩穩躲在裏面。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一面很懂事的衣櫃,冬暖夏涼,餓了就抛出雞腿和排骨湯,身體裏藏着數不盡的玩具。
他好想死,好想變成衣櫃,好想游走在天上,看看白雲到底會飄到哪裏……
趙擇清楚且理性的一點,他知道自己将來面對的問題,如果沒有愛,他和死無異。
他放棄了上吊自殺這樣的方式,眼裏含着淚苦笑,他終于,再也不用忍受這種痛苦,選擇了一種自認為既可以贖罪,又可以繼續保持愛的方式死去。
警方發現時,趙擇的屍體蜷縮在逼仄的衣櫃裏,農藥瓶喝空了,屍體腐爛發臭,穿着一件寫滿血字的籃球衣,死前也沒得到關于小笨蛋的消息,面部幹裂,雙目猙獰,大概是死不瞑目。
俱樂部和臺球館的人為大哥舉辦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葬禮。
畢竟,他本就是個轟轟烈烈的人。
擡棺的人沿着街道走向墓園,廖二走在後面,哭得最兇。
沒有人知道趙擇是被什麽事情壓死的,大街小巷的混混們再說起時也覺得不可思議,趙擇那樣放浪形骸的人,打小就是遠近聞名的小霸王,居然會自殺。
所有人都噓唏不已,最應該翺翔在天際的雄鷹,最後卻死在了荒漠。
他死前還立了遺囑,名下所有財産都捐了出去,以一個不為人知的署名。
那天,當地智力障礙愛心福利院收到了一筆高昂的捐款,捐款人只寫了一句話:一只衣櫃飛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