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十年,将一個壞人逼成好人。

南津城,二月初三,晴,微風。

陳尾巴從福利院出來在附近花店買了一束白色雛菊手捧花,他經過轉角路口,看見距離福利院好幾米外的街道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從側面看見了輪椅的輪廓。

他下意識停住腳步,愣怔片刻後轉身抱着花從反方向離開,只是步伐莫名驚慌,走了好幾步又頻頻回頭,心裏仿佛堵着一塊巨大的石頭。

陳尾巴在員工宿舍住的是單間,房間不大但什麽都有,床頭櫃的小抽屜裏放着他的日記本。他翻開本子找到了從前的記錄,他從來沒有撕過,雖然他曾經确實有過毀掉那些內容的想法,但都沒有真正毀掉過。

2015年之前,他們最後的對話是因為買蛋糕,記錄還在并且很完整。

他翻了幾頁,看見了自己這幾年寫的內容:不喜歡吃辣,衣服不能紮進褲子裏,晚上要回家,春天要送花……

以及前幾天寫的計劃:看書,寫故事,學做蛋糕。

還有往前翻寫着滿頁小施的名字,陳尾巴心慌撩亂,急急忙忙的用黑筆塗掉了那些可能會被看出點不同的內容,他很明顯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

好像有人告訴他,這一天始終還是來到了。

可他不知道那是風暴還是什麽。

施聞在徹底擺脫了施家之後開始打聽陳尾巴的消息,那其實很簡單很容易,只是他從前沒有那麽多理智,導致失望欲一度占據了大腦。

他曾不止一次想過要怎麽樣面對陳尾巴,怎樣挽回一個對他沒有任何留念的人。

重逢那一天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遲,一遲就是近十年,沒有任何悲傷,連十年也是呼嘯而過。

施聞忐忑不安的下了車,他甚至不敢直面陳尾巴,只是被人推着輪椅走向了距離福利院不遠的大樹下,惶恐中決定先看看情況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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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學後,孩子們一骨碌的全跑了出來,施聞看見陳尾巴在場地和孩子們一起踢足球,穿着福利院的淡藍色工作服,又高又瘦,他好像高了一點,眉目深了一些,顯得更成熟。

眼睛和從前一樣陽光,瞳孔裏閃爍着星星般的光點,面白如銀,笑時偶爾露出那兩顆不太明顯的小尖牙,和小朋友們一起追着球跑,風一經過還會牽起衣擺,恣意明晃晃地寫在臉上像一匹掙脫缰繩自由自在的烈馬。

視線跨過鐵欄和無數塵埃,施聞一見他,呼吸都停了半拍,心跳直線加速,唯一不變的是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依舊冷淡地盯着對面的人。

在施聞從前的印象裏,陳尾巴從來沒有這麽健康陽光過,他好像一直是怯弱的,總是低眉順眼不敢直白表達自己想要的東西,連晚上坐在餐桌邊吃飯也低頭弓背不敢擡眼,常常和黑白蹲在一起說悄悄話。

他很少有這樣發自肺腑的笑容,在杉樹鎮的那幾年他總是哭,眼淚啪嗒啪嗒掉個不停,随便說幾句謊話也能被吓得大哭。施聞想,他那時怎麽會那麽笨呢,說什麽都相信,連世界有鬼這種幼稚荒唐的謊言他竟也相信。

施聞在大樹下看了好半晌,根本挪不開目光,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甚至會懷疑着是不是在做夢,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場景。

他轉過頭詢問身邊跟着的安保,問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問對面街角的福利院裏是不是有一個長得高高瘦瘦的男生,安保只是點頭并告訴他那個男生此刻正在踢球。

得到了确定的回複後,施聞才敢錯開目光繼續打量,可他不像陳尾巴那樣明媚,經過這幾年後面容已經十分憔悴了又坐着輪椅。

倒真像從哪家精神病院偷跑出來的殘疾人。

其他場景和施聞想象中一樣,重逢時他沒有發瘋,沒有破壞,只是在那看了一上午,可那一上午他心底早已掀起了千層浪。

最後腿麻手麻,臉也僵了,他頂着酸麻的身體像個路人甲一樣頹廢地離開了福利院附近。

第二天,施聞很早又去了,和昨日一模一樣,單是遠遠地看着他心裏就平靜得不像話,他再也不是只會裝可憐的人,更不會哭着走向陳尾巴說一句:你為什麽要離開?為什麽不愛我?

——自卑。

後來他得出這個結論。

施聞能感受到自己現在和陳尾巴在一起有多不匹配,認為自己滿身戾氣配不上他,認為自己天生陰暗像一條活在臭水溝的蛀蟲。

見到陳尾巴的第一天,施聞回去後立馬在鏡子裏看清了自己的面貌,看清了十年如何将一個壞人逼成好人的全部過程。

他這些年變了很多,才三十出頭的年紀,看着卻比陳尾巴蒼老許多,頭發幾乎白了一半,眼角的紋路也正在肆意顯露,深閨怨夫的氣質一覽無餘。畢竟那十年,他跟瘋了沒什麽區別。

見面之前,施聞特意修理了頭發,還噴了發膠,要不是劉管家提醒說時間可能趕不上,他還想再染個黑色,可他現在想即使染黑了又怎麽樣,反正再也回不去了。

施聞實在害怕,他害怕陳尾巴會嫌棄他,害怕自己變老變醜得不到愛……因為他不是年輕俊逸的小夥子了,而陳尾巴還是很稚嫩,面容清秀,眼睛烏黑明亮,皮膚如白玉般細潤,三十幾歲和二十幾歲完全沒差別。

所以他感受到了自卑,感受到無端的恐懼和心慌,甚至不敢真正出現在陳尾巴面前,只能偷摸着遠遠觀望。

某一日,施聞看見陳尾巴一個人坐在花壇邊寫東西,他将筆記本放在了膝蓋上,一手握筆一手捏着小本子,背光而坐,兩肩鋪滿了春光餘晖,安安靜靜的模樣乖巧得不像話。

大概是寫隐私日記之類的,偶有小朋友跑過來湊到他身旁想偷窺,他也歪着身子不經意間擋住了日記本,好像不想讓任何人看他日記本裏的內容。

施聞也想知道他寫了什麽,是像他從前記錄被打的日記一樣嗎?他那麽的小心翼翼,連他從前在床上和他做了幾次都會用本子細細記下來。

從前,施聞暗暗埋怨過他,埋怨他心眼怎麽那麽小,他曾認為只要陳尾巴大方一點點,他就可以走進陳尾巴心裏,然後得到數不盡的愛。

可根本沒有,陳尾巴只會記住他做過的所有壞事,一件溫情的事也記不住,他其實心眼小的不得了,對他不好的人能頭也不回地一腳踢開。

這麽多年過去,施聞早已明白自己就是那個對他不好被一腳踢開的人。

施聞發現陳尾巴有時候也會沒來由的煩躁,他會随手暴力撤掉一張筆記本紙,揉成一小團後利落甩進附近的垃圾桶。

施聞莫名想發笑,原來他也有這麽調皮的一面,會對不好的事物感到煩躁,會突然的表現出厭煩。

原來他根本不像從前那樣刻板的只會順從。

施聞還發現他很讨厭雨天,有幾日城裏連着下了好幾天雨,陳尾巴常常一個人會站在樓上窗戶邊,死死擰着眉頭觀望窗外昏天黑地的陰雨天,神情也垮了下來,貌似格外郁悶。

他那幾日興致非常低迷,不喜笑,還會撿石頭砸雨窪,即使那樣施聞也十分迷戀他的任何神情,就連暴雨天也要在福利院外偷偷觀察他。

連着一周,施聞都去了福利院附近,他每次都是遠遠看着,要麽托人打聽福利院的夥食,中午吃一份和陳尾巴一模一樣的飯菜,要麽撿走陳尾巴丢進垃圾桶裏被清潔工運出來的糖果紙殼。

他只是,貪婪的尋找有關陳尾巴的任何一切,甚至連那個踢壞的球他都當個寶貝一樣撿了回來。

再次遇見陳尾巴之後,施聞總算沉默了很多,不再暴躁和發狂,好像他天生就能讓他平靜。

那是快一個月後,福利院的足球終于被踢破了,施聞全程目睹了這一經過,孩子們在場地上将球踢飛挂在了大門口的圍欄防盜尖鋒利地刺穿了這個飽經風霜的小足球,陳尾巴和孩子們站在大樹下望着球好一陣洩氣。

于是,第二日施聞再也沒見到在場地踢球的陳尾巴和孩子們。

施聞讓人聯系了院方,決定以慈善家的身份給福利院捐一些玩具用品,不出半日,裝着滿滿當當的學習和玩具用品的幾十輛大貨車搖搖晃晃地開進了福利院的大門。

來搬東西的人很多,陳尾巴和萊森醫生還有福利院同事們都在門口幫忙卸貨,陳尾巴時而笑笑歪着頭和萊森講話,流露出柔和的一面。

施聞曾想過要不要趕走那名外籍醫生,他無比嫉妒在陳尾巴身邊的人,可又擔心會影響陳尾巴的心情,他那麽柔軟心思敏感需要一些恰當的朋友在身邊陪伴。

他從療養院過來,在那裏複活很大一部分都是靠着那個醫生和療養院的朋友們。

施聞聽說過那個小白臉醫生,陳尾巴在療養院的記錄他都有仔細瞧過,還有他接觸過的病人,施聞幾乎可以流暢的背下他的人際關系。

聽說有人給孩子們捐了很多東西,孩子們還畫了一副很大的彩畫以示感恩,院方頒了一塊很大的橫幅給對方,陳尾巴和福利院的同事們都在上面簽了感謝語。

後來,施聞在書房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摳下了陳尾巴寫的那一段話:

“前路漫漫,有幸相識,感謝您的饋贈,願您一路繁花,開至人生爛漫處。”

“——南津城望春路兒童福利院,陳遇書,敬上。”

施聞将那段話剪下來放在了書桌最底下的櫃子,裏面的東西都和陳尾巴有關,有他從前在杉樹鎮莊園裏穿過的睡衣,他寫的日記本,他曾經送過的早已變成了黑色的幹癟雛菊,一本道德經,一張皺皺巴巴的生日賀卡,還有他在福利院丢掉的垃圾……

裏面什麽都有,變成了他給陳尾巴造的秘密城堡。

但施聞并沒有因此好過很多,感謝語也不能慰籍他被人抛棄的心。

那天晚上他還半夜驚醒,鬼使神差地走進書房翻開了陳尾巴寫的那段話,再次看清了陳遇書三個字,又想到當年陳尾巴不願意向他吐露真實名字這回事。

施聞還記得那些痛苦,腦海裏始終會時不時浮現陳尾巴變成啞巴的那一段日子,他不能說話,最開始笨拙的比劃手指,後來用小本子寫字表達,只有表情永遠是天真的。

施聞沒有親眼看見過他喝農藥,也沒有看見他躺在醫院裏奄奄一息的模樣,在調查過那些事情後他心裏後怕得不行,感覺自己好像和陳尾巴一樣從鬼門關來回走了一遭。

還有在實驗室,陳尾巴三天兩頭來帶了橘子給他,可他撕壞了陳尾巴寫字的筆記本,滿腹委屈又不敢認錯。

施聞眼眶裏漫起沸騰的水霧,他用手指摩挲上面的字跡,無比心酸感慨這麽多年的荒唐,他俯身趴在字跡上以為側耳傾聽就能聽見當年兩人熱烈的心跳聲。

他早就明白的,明白施暴者永遠悲哀。

明白永遠沒有好下場。

他一定會無數次在深夜被從前做過的惡事驚醒。

往事并不會因為他現在是求饒者就手下留情,只會肆無忌憚的淩虐,反複鞭撻。

可他有點想念陳尾巴的溫暖小懷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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