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為什麽總說難聽的話為什麽離別像重逢。
萊森醫生要走了。
周末的職工大樓下經常有孩子們在玩追蝴蝶的游戲,是負責大樓的清潔阿姨提醒了陳尾巴,他中午從食堂回來,在樓道裏碰見打掃衛生的清潔阿姨。
“小陳老師,你朋友剛剛來找你了。”阿姨說。
陳尾巴手上還拎着房門鑰匙,站了一會,“哪個朋友”
“金發朋友。”阿姨回答,想了想補充道,“我都掃完五樓了,看你還沒回來他剛剛才走呢。”
末了,陳尾巴又聽見阿姨遲疑地說,你朋友還拎着行李箱像是準備回國了。
陳尾巴心裏一咯噔,像想到了什麽大事匆忙地跑下樓,腳還沒出職工大樓就在樓下孩子們的嬉笑聲看見了施聞。
他沒什麽表情,但氣勢比那天氣沖沖離開的樣子更戾氣,擺着一張冷臉,一張嘴就是問陳尾巴要去哪,去做什麽事。
“去見朋友。”陳尾巴這樣回答。
施聞下意識捏緊了輪椅扶手,沉聲問:“去多久”
陳尾巴如實交代:“不知道。”
施聞極度恐慌,情緒像坐過山車一樣跌宕,厲聲呵斥:“不準去。”
“要去。”陳尾巴完全沒被吓退,只是睜着大眼睛略微茫然。
“你敢跟別人跑,信不信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施聞強硬的擋在了他面前,只差一步幾近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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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他前幾天還在向陳尾巴發火,明明暗暗下定決心說再也不會找這個混蛋。可在今天這個有可能失去陳尾巴的日子裏,他還是厚着臉皮來了。
“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把你抓回來。”施聞惡狠狠地瞪着人,說盡了傷人的話,“像從前一樣,我會把你關起來,關在比地下室黑一百倍的房間!關你一輩子!”
陳尾巴直視面前的人,眼裏沒有恐懼,他妥協了,十分不解:“為、為什麽還要鬧”
自從施聞找到他,來他這的這些天裏,每一次都會奇怪的生氣然後發火,道也道歉了,該吃的蛋糕也吃了,為什麽總要折騰人
施聞不甘心,只能頹廢地滑落雙手,像一下子跌進了深淵,他在醞釀一場狂烈的暴風雨。
陳尾巴回頭說:“我朋友要走了,我要去送他。”
或許今後他們再也不能相見,這輩子,他人生裏的朋友屈指可數,幼時失去家人,少時失去摯友,而長大後依舊在失去……
施聞哽咽着問:“然後呢?”他根本沒法定下心,十年前失去的惶恐今日依舊在,并且這種惶恐還在源源不斷的增加。
或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施聞咬牙道:“陳遇書!你今天敢走出這裏,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他以為這樣威脅陳尾巴,以為他會猶豫不決,陳尾巴愣了兩秒貌似被他的話震懾。
施聞趕緊趁機恐吓:“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我十幾歲第一次見你時就想你打斷的腿。你說你那會多好騙啊,我早該打斷你的腿把你關起來,看你還怎麽出去勾引小白臉!”
“我真的,得再見見他。”陳尾巴解釋道,他必須得再見萊森一面,就像年少時他和陳真真匆忙散場一樣,過了這麽多年,陳尾巴才後知後覺原來自己失去了最好的好朋友。
他說完,果斷抽身離開,只剩下一角衣擺在施聞的視線裏不經意劃過。
施聞攔不了他,吓唬他不管用,罵他也不管用,說什麽都非要離開。
“陳遇書!”施聞在他身後大喊,撕裂的聲音在樓道格外嘹亮,他狠心罵道:“你這個混蛋——”
“混蛋!”他憋着通紅的雙眼,瞬間淚如雨下,嘴唇止不住發抖,喃喃道:“小混蛋……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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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裏人潮洶湧,來往出租車在路上了堵了十幾分鐘,陳尾巴一到機場跑得都快飛了起來。
或許是命運憐憫,他還是趕在最後一刻趕上了見萊森。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萊森見到他風塵仆仆的模樣,倒是意外笑了笑。
陳尾巴內心掙紮了一會,睫毛變成了顫動的小扇子,大口喘氣:“為什麽一定要離開?”
他很想知道阻隔在人們中間必須離開的理由,就像當年的陳真真一樣。
未等萊森回答,陳尾巴慌亂地搖頭,又問:“不可以明天再走嗎?”
“抱歉,我……”萊森無奈笑了,突然明白他為什麽匆忙追了過來,溫柔的向陳尾巴解釋,就像從前他們第一次在療養院見面一樣,他還是彬彬有禮:“我今後的規劃不在這裏了。”
“……”陳尾巴難以置信,慢吞吞回答:“好。”原來人們離開的理由這麽簡單,原來離開的潛意思就是規劃不同,但他還是勇敢的接下了這個理由。
陳尾巴釋懷了,比起悲傷他更多的是鋪天蓋地般的失落:“我知道了。”
萊森問他:“會幸福嗎?”他沒問和誰在一起幸福,怎樣幸福,但陳尾巴知道他在指什麽。
陳尾巴點頭,很确定:“會的。”
“再見。”萊森說,“回去吧。”
陳尾巴愣在原地,或許是他揮手告別的動作太別扭,萊森沉嘆一聲又大步走回來。
萊森彎下腰,扶着他削薄的雙肩,從來沒有過這樣不忍心,緩緩開口:“我再教你最後一次。”
陳尾巴還沒作出反應,萊森猛地擁抱了他,靠在他耳邊說:“你也要理解別人的選擇。”
“看好了。”我要走了。
萊森一邊離開一邊示意,遠遠回過頭:“像這樣,學會了嗎?”
他走了,再也不見蹤影,走前用自己的離開告訴陳尾巴再好的朋友也會遠行。
陳尾巴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眼裏蓄着淚花點頭笑了,他摸摸腦袋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太禮貌,因為他忘了對萊森說謝謝。
萊森醫生離開了國內,同樣離開了陳尾巴,這個曾教會他自由和愛,給過他數不盡的鼓勵和溫柔,在他身邊陪伴近十年的人就這麽消散在人海。
萊森走後,陳尾巴在機場呆坐了一夜,他長大後讀過書本,寫過大大小小的試卷,一直不知道離開代表着什麽,就像多年前陳真真的離開一樣。
他還記得那一年他在湖溪邊喝農藥自殺,是陳真真頂着漫天大雪找了他,在那片他們小時候曾經玩鬧過無數次的溪邊救活了他,将他送往醫院。
他還記得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有人握着他的手哭泣,眼淚很涼很涼,他現在都記得那些溫度……
但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像失去陳真真一樣失去了萊森醫生,永遠失去了一個曾奮不顧身救他于水火,對他來說亦師亦友的人。
陳尾巴那晚沒回去,在家樓下的人也沒離開。
天大亮,朝霞如缤紛年華般,世界曠亮暢通無阻,陳尾巴想通後才回了福利院。
施聞以為他真的走了,真的抛棄了他,就像十年前一樣毫無預兆。
他還沒從樓裏出來,正在樓道拐角看見了陳尾巴,他在臺階上,陳尾巴站在臺階下,兩人正視彼此,目光炙熱得能打出火花來。
緘默許久,施聞嘶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清晨響起:“回來了。”
陳尾巴沒挪開目光:“嗯。”他轉身詢問,“要去我家嗎?”
施聞不确定他現在的态度:“可以嗎?”
“可以。”
如果說上次施聞帶着滿心歡喜進這裏,那麽這一次施聞則是心慌到了極點,他能想明白即使過了這麽多年他還是在以小人之心揣測陳尾巴和他朋友。
上樓進屋後,陳尾巴什麽也沒多說徑直走向廚房,出來時手上多了根擀面杖。
這是他能想到的這個家裏最大的利器,或許能緩解面前這個人的滿身戾氣和恐慌。
施聞盯着他手上那根擀面杖,以為陳尾巴要用這根棍子像打狗那樣将他從這裏趕出去,專門将他領進屋再專門趕出去,這确實很解氣,确實很像陳尾巴記大仇的性格。
雖然他早已做好随時被趕走的準備,但沒想到陳尾巴竟這麽無情。
施聞都快說不出話了,裝作看不懂,遲疑道:“這……這做什麽?”
“給你。”陳尾巴上前一步,兩只手支到了施聞跟前,擀面杖穩穩平放在手心,“打斷我的腿。”
他絲毫不懼眼裏也沒有怯意,臉蛋白淨秀氣,站得筆直,少年人多年前光風霁月的心思依舊存在,就這麽冒冒失失地闖入了施聞心裏,一如當年。
施聞愣了好半晌,他看着陳尾巴的眼睛仿佛直擊那顆赤誠勇敢的心,施聞突然意識到即使再過二十年他也比不上陳尾巴那顆心。
或許是看施聞愣住不說話,陳尾巴開口為這個滿口謊言的人辯解:“我不會怪你。”
陳尾巴想說,就算你現在真的打斷了我的腿,我不會怪你,也不會在下一個十年再丢棄你。
“我……”施聞感覺喉嚨裏堵着一句世界上最難以說出口的話,他突然眼睛發酸,好像下一秒滿腔愛意都會變成大海從眼睛裏流出來。
然後他皺緊眉頭,一直盯着面前這個坦率的人,嗓音有些發啞:“對不起。”
他人生裏所有真誠都堆積在了這一句話裏。
施聞自己想也不明白,為什麽他總是對陳尾巴說難聽的話?為什麽總是将兩人的關系鬧僵?
如果施聞再仔細想想,想想陳尾巴這些年的經歷就該明白他不會跟萊森走,十年啊,陳尾巴有無數個機會找別人過日子,有無數個機會和萊森在一起……
如果陳尾巴真要和別人走,也不會在見面第一天就帶他去吃蛋糕,給他一個人做愛心煎蛋,偷偷在筆記本上記錄他的事情……如果他再冷靜沉着一點,好好坐下來和陳尾巴交流,也不會說那些傷害彼此的話。
可他一點也不冷靜,這十年早已消磨光了他所有人生耐性。
他無法想象下一個十年還要繼續面對失去的痛苦,以至于陳尾巴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繃緊全身。
施聞真心覺得難過,他想抱抱陳尾巴,吻着他的臉頰說我愛你,像多年前一樣相擁而眠。
陳尾巴不作聲,兩人相對無言,他手裏的那根擀面杖好像也越看越鋒利,真像一把殺人的大刀子。
施聞先抽走了他手裏的東西,這次難得異常冷靜:“那些話都是假的。”
“我沒有想打斷你的腿,我是騙人的。”施聞嘴角彎了彎,苦澀地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愛騙人,我還是撒謊鬼呢。”
你看看,你有時候看着挺聰明,怎麽到我這就傻了,我怎麽舍得打斷你的腿,我怎麽舍得再傷害你。
陳尾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施聞知道他可能不太信,像一池春水,溫和笑了起來,企圖用一個溫柔的形象化解那些惡毒的話。
“真的。”施聞忍着眼眶裏打轉的淚水,“我一直都愛騙人,我一直謊話連篇呢,我說的話都是假的,假的……”
施聞又轉身,轉了半圈,望着進門處那兩盆已經破爛不堪的綠蘿,面帶歉意:“那個……我上次不小心踢翻了,我下次來的時候賠給你行嗎?……都賠給你……”把我也賠給你。
或許他更應該問,我下次還可以來嗎?
意外的是陳尾巴沒有拒絕他的賠償,在他要離開經時,陳尾巴還小聲提醒他:“注意安全。”
施聞走前又對他說:“我下次還可以來吃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