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衛嫣在茶樓裏告別華千祺，然後返回驿館。

她沒有想好如何将這件事情告訴衛子潇，好像不存在一個很好的辦法，能夠讓這個年僅八歲的小孩子理解自己的用意。

－－除了實話實說。

有時候自以為含蓄的拐彎抹角，只會讓真相展現在眼前的時候顯得更為慘烈。衛子潇作為一個八歲的小孩确實是年紀小，但并非愚蠢，衛嫣并不想掩飾半天反而适得其反。

衛嫣把衛子潇叫到身邊，還是先營造了一下氣氛，然後緩緩開口：“子潇……”

“你要把我送人了。”衛子潇一雙明亮靈動的眼睛看着衛嫣，漆黑的眼珠中帶了幾分小孩子的機靈，語氣裏滿是“我早就知道了”。

衛嫣語塞，本來打算好用來坦白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最後只是皺着眉，滿臉困惑：“怎麽……你怎麽？”

你怎麽知道的？

“不是我怎麽知道的，而是我怎麽做到的。”衛子潇像個小大人一樣糾正衛嫣的措辭，而後者臉上的困惑則更為明顯。

“九親王一個逍遙人世間，什麽都不在意的大人，能答應帶着我，姐姐以為這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嗎？”

“不會吧……”衛嫣不敢相信，衛子潇真的只有八歲啊，哪來這麽多腦子，想這麽複雜的事情。

但是轉念一想，從剛剛在青州城見到華千祺的時候，衛子潇就迅速和他拉近了距離。她本以為那是衛子潇和華千祺之間神秘的氣場，作為他們适合成為往年好友的論據，沒想到居然是衛子潇故意為之。

确實，小孩子想要對一個人示好，可比大人容易多了，很少有人會懷疑一個孩子的誠心。大家都願意認為，如果一個小孩願意靠近你，那一定是因為他／她喜歡你。

衛嫣還記得他們得知洛城下落不明，洛朝臨時決定即日離開青州城的時候，衛子潇明明上一刻還在擔心自己的未來，然而下一刻卻能隔着馬車車窗高高興興跟華千祺打招呼，完全看不出曾經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小老虎雙目無神。

她又回憶起了衛子潇靠近華千祺的許多細節，那些事情衛嫣都目睹了，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個原因。現在在腦海裏回憶的時候，衛嫣後知後覺在心中泛起了一陣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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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子潇比自己小九歲，為了自己能夠安穩存活下去，竟然需要做到如此。她縱然不是他的親姐姐，但此刻也覺得自己過分沒用。她顧及的太少了，她好像完全沒有保護人的能力。

“姐姐，”衛子潇伸出小手握住了衛嫣因為難受而顫抖的手，“我會跟九親王一起離開的，這是一個很好的結果，比我預料的還要順利。”

衛子潇最開始接近華千祺也只是這個小孩在近乎絕境中的孤注一擲，他确實沒有衛嫣想象的那麽質樸單純，但也确實囿于一個八歲小兒的見識，難以相出更好的辦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能夠和王抗衡的，至少也得是一方諸侯，華千祺是他能夠接觸到的唯一一個機會。

也許能成功，也許不能，也許成功率只有萬分之一，但是他要試一試。

他當然知道自己和姐姐的處境，他年紀太小，姐姐無心聯絡舊部，更無心複國。無論如何，交好九親王，終歸不是件錯事。

況且衛子潇确實很喜歡九親王這個人，他是個很不一樣的大人。姐姐和別的大人也很不一樣，但是九親王有他更為獨特的地方。

他們一起度過了很多有趣的時光，衛子潇當真很高興。

衛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甚至已經不知道為什麽快要哭了出來。衛子潇放開她的手，用自己并不寬廣的懷抱抱住了衛嫣的腰：“姐姐。”

他一張小臉埋進衛嫣身前，小手輕輕拍着衛嫣的後背－－或者說因為身高原因，拍着衛嫣的後腰。

衛嫣即将哭出來的情緒被這一下又堵了回去，她無奈笑笑，自己真是太沒用了，反倒要讓一個小孩來安慰自己。

“姐姐你不要想太多了，如果不是你說服了九親王，我之前的做法也全都白費，我不能沒有你。”衛子潇說的有模有樣，盡量讓自己像個大人，只是聲音裏還帶着孩子的稚氣。

衛嫣知道這是衛子潇在告訴自己不必自責，她脫離衛子潇的擁抱，将他的雙手握在身前，認真問道：“你想好了？”

衛子潇也一樣認真地點點頭。

華千祺同意在宛城再待幾天，等中秋佳節過了之後，再和衛子潇一起離開。之前衛嫣問他，明明說是回來過節的，怎麽中秋還未到，他便打算出城離開了。

華千祺說，他回來只為了讓皇帝見一見自己，中秋也根本就是個由頭而已。現在該見的人見了，自然就要離開。

不過沒想到最後一步被衛嫣攔住了去路。

京中雖然是華千祺二十多年來待的最久的地方，卻也是他最不喜歡的地方。

“太吵了。”他評價道。

這裏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心永遠是不靜的。以前從來不曾離開過，不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樊籠。但當他出去看過天地之後，再返回這裏，多待一刻，都讓他覺得呼吸不暢。

為了讓華千祺呼吸多少順暢一點，衛嫣只好做起了九親王的私人陪游。沒辦法，誰叫她有求于人呢。

好在華千祺也沒什麽太離譜的游樂活動，無非就是看看戲喝喝茶，彈彈琴下下棋。這種涉及藝術層面的東西，衛嫣了解的層次實在有限，所以大部分時間她都類似于一個吉祥物一般，在一旁候着，甚至還不如華千祺身邊帶的侍女存在感來的強。

跟着華千祺到處溜達這兩天，衛嫣還見識了不少新的人物－－一些憑她自己的身份絕對難以見到的人物。她又聽說了很多故事，原來自己之前費盡心思打聽的事情，還有那麽多不同視角的版本。

衛嫣對于給華千祺當陪游這件事接受十分良好，但是某人卻并非如此。

這日衛嫣傍晚才從外面回到驿館，一進廳堂就看到洛朝擺着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

來了來了又來了。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洛朝聲音倒是不冷，甚至還帶着幾分貨真價實的關切。

“有求于人，只好低聲下氣咯。”衛嫣嘆了口氣，可憐兮兮地說道。

“華千祺難為你？”洛朝甚至直稱華千祺名諱，這可不是什麽合乎禮儀的事情，好在當下只有他和衛嫣兩人。

“沒有－－”衛嫣拉長了聲音說道。雖然她并不十分想要鼓勵洛朝這種随便泛酸的行為，但她知道他确實也是因為擔心自己。

“等衛子潇的事情安頓下來，就好說了。”衛嫣說道。

洛朝有短短的一陣沉默，然後說道：“這件事情你不要管了，我來。”

衛嫣頓時警覺：“你要幹嘛？別壞我好事。”

洛朝：“？”

還不等他開口解釋，衛嫣繼續一股腦說道：“你要是敢拿我打出來的優勢出去浪，我就摁死你。”

洛朝聽了衛嫣的話，有一瞬間真實的呆滞。然後他将頭緩緩靠近衛嫣，眼睛中還帶着探尋。

他的臉幾乎要貼到衛嫣身上的時候，被後者一把推開：“幹嘛。”

“你喝酒了。”

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衛嫣心虛地咽了下口水，沒有否認。她确實喝了一點，但肯定沒醉，她在外面喝酒一向有數。

洛朝說出這句話之後，眼中帶了幾分寒意。他深呼一口氣，然後閉了閉眼睛，對衛嫣說道：“是我沒能照顧好你。”

語氣裏是發自內心的愧疚。

衛嫣本以為他會對自己發脾氣，結果等來這樣一句話，讓她有點無所适從。

她又想了想，自己怎麽會覺得洛朝會對自己發脾氣呢，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發過脾氣。即使是以前她蠻不講理的時候，洛朝也是任由着自己，然後在心裏悄悄記上一筆，事後再和自己怄氣，最後一點一點找補回來。幼稚得像個孩子。

“你別這樣說。”衛嫣說道。

“當初你叫我洛将軍，然後跟我回了柳宅，你以為我是大哥，所以才肯信任我。”洛朝說起從前，語調深沉，“可是我卻沒有大哥那樣的本事，沒能給你應有的照拂。

“所以你才需要一個人面對這麽多，在不同的面孔之間周旋。”

衛嫣越聽心裏越難受，她從來沒見過洛朝這樣的一面，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否定自己。衛嫣覺得自己心不由得軟了下去，真是沒轍，她立刻便想向洛朝承諾，承諾以後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和那些人頻繁往來了。

－－如果沒有聽到洛朝下一句的話。

“你原來遇到問題都會第一時間找我，可現在呢。”洛朝依舊語氣沉悶，“我有時候會不解，你怎麽能這樣呢？”

如果洛朝做這一番陳情的時候沒有偷偷擡起眼皮看衛嫣的反應，如果他沒有在看到衛嫣的眼神直勾勾且清清明明的看回他之後，又假裝無事發生繼續悲傷的話－－衛嫣可能真的會被他今天這一出糊弄過去。

好哇好哇，年年打雁，今年差點叫一只小家雀糊弄過去。洛朝什麽時候也學會演戲這一套了！

還問衛嫣“怎麽能這樣”？！

“就算周旋于不同的人之間，那有怎麽了？我又不是舔不過來！”衛嫣擡高了語調留下一句，然後徑自離開，完全沒有理會還在自己的戲中沉浸的洛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