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衛嫣是根據說話之人的聲音和他身上帶的清冷溫和的味道判斷出其身份的,這是她僅存的一點理智能夠幫她辨別的部分。她擡頭試圖看清洛朝的樣子,但是眼前仍是大片大片的斑塊。

她大口大口吸氣呼氣,盡量緩解自己內心的不安,但是生理上的懼怕仍讓她感到十分難受。

“衛嫣,看看我。”洛朝沒有突兀地過分靠近衛嫣,将二人的距離保持在一個讓衛嫣覺得可以依靠、但卻不會感覺到威脅的程度,他現在第一件事是讓對方先穩定情緒。

他輕輕伸出左手,緩緩放在衛嫣的身前,語調溫和:“是我,洛朝。”

他的眼神溫柔,比衛嫣記憶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和緩堅定。衛嫣眼中的大部分畫面都是漆黑斑駁的,唯獨這雙眼睛讓她感受到了幾分安定。她對這個偌大的園子感到陌生而恐懼,而這一雙眼睛是她唯一熟悉的事物。

衛嫣的大腦好像已經沒有在運轉,但她的手下意識擡起,顫抖着放在了洛朝伸出的手上。

衛嫣的手冰涼,即使在這秋夜裏也過于冷了些。

洛朝緩緩将衛嫣的手握實在自己的手中,然後他并沒有打算将衛嫣拉起來,而是繼續緩緩靠近,最後坐在了衛嫣的身邊。

手依舊穩穩握着,力度恰到好處,能夠讓身邊的人知道自己時刻都在,卻又不會讓她感到難以逃脫的窒息。

衛嫣好像得到了很好的安撫,身體顫抖的幅度在緩緩下降,但是腦海中還一直浮現小時候的記憶。

--她是家裏的獨生女,從小到大其實一直沐浴在爸爸媽媽全部的喜愛之中,除了那次外出游玩。

那時候衛嫣已經九歲,其實也算不得年紀太小,只是個子發育得有些緩慢,所以看起來還要再年幼一點。

她和爸媽一起去某個景點游玩,在景點內路過一個賣五彩玻璃球的小攤,當時爸媽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很快從玻璃攤前經過,等又走了一段路,衛嫣才提起,“我想買幾個玻璃球。”

小攤離當時他們所在的地方最多也就幾百米,只不過中間隔了兩三個拐角,爸媽讓衛嫣自己去買,他們一個去買游船的船票,另一個去排上船的隊。

于是衛嫣高高興興去了小攤上,精心挑選了幾個漂漂亮亮的玻璃球,轉身回去的路上,在經過不知道第幾個轉角時,一時粗心選錯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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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回過神來,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她記得自己在找路的時候,突然被人一下子整個抱起。

後面的記憶在衛嫣腦海中複現了無數次,但是卻也是這段記憶中最不真切的。後來回到爸媽身邊,爸媽強調她只是迷路了一段時間,并沒有遇到任何人。

但她知道不是,她還記得被帶走時的恐慌和害怕,她還記得玻璃球從手中滑落掉到大理石地面上的聲音,混雜在熙熙攘攘的人聲中,顯得并不清晰。

爸媽覺得衛嫣只是吓到了,但後來發現衛嫣狀态一直不好,先後請了中醫西醫,甚至一向相信現代物理的二人還請了大仙來為衛嫣“驅邪”。

衛嫣一開始一直強調自己遇到了壞人,但後來發現怎樣都無法說服爸媽,最後只好告訴自己,也許是記錯了。

她也許可以認為,自己只是迷路了--如果沒有多次在夢裏夢到那個身穿暗色紅襖的中年女人的話。在夢裏,她看到那個女人蹲下來問她,“小姑娘,走丢了呀?”

……衛嫣猛的驚醒。打那之後,她無論到什麽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張當地的地圖,越細致越好。

在現代社會,獲取地圖的方式要輕松許多,她仍然會把自己要去的地方的線路圖盡全力記個清楚。

這個習慣甚至在穿越到這個世界之後依然沒有改變,她在寧城、在青州城、在宛城,都買了路線清晰明确的地圖。只有今天,進入通祥園時,她一時間的僥幸心理,現在卻在狠狠懲罰她。

理智上,衛嫣知道自己可能是因為沒有地圖而放大了自己的恐慌,但是發現洛朝不見的那一刻她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畏怯和戰栗。

好在現在有一雙幹燥溫和的手,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讓衛嫣能夠逐漸放松緊繃的神經弦。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衛嫣總算平和下來,呼吸頻率恢複了正常,心髒也不再狂跳,眼前的事物也漸漸清晰。

“好些了嗎?”身邊傳來洛朝輕聲的問候。

衛嫣沒能出聲,只是點了點頭。她的手還被洛朝握在手中,但是他沒有動,衛嫣也并不想脫開。

“要說說嗎?”洛朝問道。

衛嫣搖搖頭,她不覺得現在是個好時機,也不想再次回憶。

“那我有個事情要跟你說。”洛朝似乎是再三确定了衛嫣的狀态,确認她是真的不想說之後,才開口說道。

“嗯?”衛嫣從喉嚨裏發出疑問的聲音,很輕很輕,看向洛朝的眼神中帶着問詢。

“剛剛突然離開,是去見皇帝。”洛朝沒有出口的部分是--不是故意不告而別的。

在金萬兩帶着消息找到衛嫣的同一時間,洛朝也從其他人那裏等到了同樣的消息,并且得知皇帝預計在今晚游園正盛時宣布。

時間緊急,洛朝沒有來得及親自向衛嫣說明自己的去向,而是讓李湖代為轉達。

洛朝從原地轉身離開去見皇帝,衛嫣擡頭尋找他的身影,前後也許不過眨眼。

等李湖撥開人群來到衛嫣本在欣賞的線葉百合面前時,只剩下了一個和自己一樣茫然的金萬兩。

若是知道衛嫣會因此不安至此,洛朝無論如何會親口向她交代自己的去向,但是現在說什麽也都像極了狡辯。

衛嫣沒有責怪洛朝的意思,她的應激也是自己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聽出了洛朝後面還有話講:“去見了皇帝,然後呢?”

“我說服了皇帝放棄讓你去和親。”洛朝語氣平和淡然,好像這沒并非什麽大事。

衛嫣的心一下子提起,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她已經猜到的即将從洛朝口中說出的下一句話。

--“作為交換,我将去北疆應戰阿古爾。”洛朝說得很是堅定,毫無更改的餘地。

“可是……”可是你從來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沒有當過主将,尤其是,你并不喜歡戰争。

剛剛被童年記憶席卷的全程,衛嫣一滴淚都沒有掉。但是此刻,她長長的睫毛上卻沾上了淚滴。

“北疆來信,大哥已經醒了,只是暫時不能繼任主将。我到達北疆之後,會好好聽大哥的教導和意見。有大哥鎮場,會容易很多。”洛朝話裏甚至帶了幾分輕松,好像事情真如他說的那樣簡單。

但是衛嫣怎麽會聽不出那其中的刻意。

“皇帝同意了?”衛嫣想,皇帝那麽多疑,大概率不會同意。此時此刻,她倒有些感激皇帝這樣的特點,至少能讓她還有一絲希望。

“明日離京。”洛朝回道。

這也是他選擇現在就告訴衛嫣的原因,明日他是一定會離開去北疆的。若是他拖着不說,等衛嫣自己發現,可能會讓她更加難受。

“怎麽會?”皇帝怎會如此輕易便答應了。

洛朝明白衛嫣的想法,事實上,皇帝也并非輕易答應的。

洛朝聽到消息之後,第一時間便去了皇帝所在的內園,同時又讓人去找了柳彥承和尚塵年--飯請了不能白請。

三個人幾乎是和洛朝同時到達皇帝面前的,到的時候發現正好九親王華千祺也在。

這幾個人面上好像是碰了個巧合,其實是為了一件事情來的。因為之前在望月樓早就有所溝通,此刻在皇帝面前,洛朝只開了個話頭,剩下幾個就确定了自己的思路。

洛朝負責提出構想--大梁不必屈尊讓公主下嫁,臣原請命赴北疆戰場。

九親王華千祺負責支持--我看這個計劃可行,大梁的河山錦繡萬裏,大梁的姑娘也該留在此地。遠嫁他鄉,讓人憐惜。

探花郎尚塵年負責反對--我看不妥,還是讓南境國公主去和親為好。既成全了邊界和平,又保全了宗室顏面。

柳中堂柳彥承負責和稀泥--一切都該按照規矩辦事,為君為臣,行事皆有法度。個人的榮辱興衰很重要,百年的江山社稷也很重要,還望皇上能夠做出最為合理的決定。

表面上是支持者和反對者皆有之,但落到皇帝耳中,卻讓他婉轉曲折了好幾個彎。

想要南境國公主留下的是九親王,自己的親兄弟,從來不問政事,大約也沒有這方面的興趣。日後打算帶着那個南境國的小孩周游世界,大概是出于這個原因才為南境國公主說話的;

想讓南境國公主去和親的是自己的探花郎,雖然探花郎出身南境國,但是很明顯已經在為我大梁着想,是可造之材;

柳中堂這個人雖然平日裏一件明确,是非曲直、黑白分明,但此事與他立場無關,沒有清晰的觀點也屬正常。

最後皇帝總算松口,而洛朝則趁熱打鐵,主動提出明日一早便離京赴疆,免得耽擱了戰事。

事實上,也免得皇帝再做理由反悔。

“你費盡心力讨好的人,倒是都派上了用場。”洛朝大約是為了緩和氣氛,故意調笑說道。

衛嫣想笑,但是笑容到了臉上卻十分牽強,最後嘴角強行勾起的時候,一串淚珠也緊跟着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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