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我跟你去。”衛嫣本來壓抑着的情緒在話說出口的那一剎那便全面潰堤，眼淚也像不要錢一樣簌簌下落。
洛朝看着衛嫣緊緊皺起的眉毛，居然還有心情微笑。他很少這樣笑，十八歲少年人的笑容總是張揚恣意的，叫人一見就能想起明媚的陽光，卻少有像洛朝現在這樣，讓人看了柔和安心，生出無限的溫潤來。
他騰出一只手來輕輕撫開衛嫣緊皺的眉心，然後又緩緩擦拭掉衛嫣兩頰的淚，動作輕柔，好像羽毛一下一下在肌膚上輾轉停留。
洛朝靜靜看着衛嫣的眼睛，什麽話都沒有說。
他知道，衛嫣是慌了神才會說出和自己一起走的話，他不必出言回絕。
在那一雙漆黑卻溫柔的眼眸久久的注視下，衛嫣最終還是神智回籠，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能和他一起去。
她沒奈何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然後撲到了洛朝的懷中。
剛剛被洛朝擦幹淨的小臉上頓時又蓋了一層新的淚水，衛嫣把下巴輕輕挨在洛朝的肩膀上，無聲地哭着。
洛朝有一瞬間的愣怔，但只有一瞬，便單手将衛嫣攬在了懷裏，然後輕輕拍着衛嫣的後背，用以安撫。
“好了，我的公主殿下。”洛朝溫和的聲音響起來，讓衛嫣也從這逐漸暧昧的氣氛中緩和回來。
她脫離開洛朝的懷抱，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幾分不好意思。然而不過剎那，衛嫣又思路打開－－有什麽可不好意思的，拒絕扭扭捏捏，支棱起來！
然後她便像突然被打了雞血一樣，眼睛晶亮地直視着洛朝，就差滿臉都寫上“我完全沒有不好意思”。
洛朝看了十分好笑，他食指微屈，輕輕刮了一下衛嫣的鼻梁：“想什麽呢？”
衛嫣看着眼前的人，沒出息地咽了下口水，然後掩飾道：“想－－你這哄人的可真敷衍，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人家想借一下肩膀，靠了一下還給人家推開了。”
洛朝聽出來衛嫣這是已經緩過勁了，都有心情開始責怪人了。他勾起一個笑，認真說道：“明明是你推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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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裏還帶了幾分半真半假的幽怨。
衛嫣故意板着臉看他一眼，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滿。
洛朝只好服輸：“好好，那我的公主殿下，請問我該怎麽哄人呢？”
“給我唱首歌。”衛嫣不假思索，直接出口。今天當着洛朝的面嚎啕大哭，丢大人了，倘若不抓住洛朝點把柄，搞不好日後天天要被他嘲笑。
洛朝聽了衛嫣如此果斷的要求，長眉微微上挑，那模樣擺明了在說－－我一眼就看出了你在搞什麽把戲。
但洛朝還是決定配合衛嫣這一出并不高明的把戲。
洛朝在衛嫣的注視下開口，唱了一首自小在北疆邊塞聽當地百姓唱的曲子。
因為此刻還在通祥園，雖然兩人待的地方好像不怎麽有人，但洛朝也沒敢放聲高歌，只是壓着嗓子淺唱了幾句。本來有些恢宏疏朗的北疆歌曲，硬生生讓他唱出了柔和溫潤的味道。雖然衛嫣不想承認，但居然有點好聽。
洛朝唱完，衛嫣回應以長時間的沉默。
本來洛朝是不覺得尴尬的，他本來就是為了讓衛嫣開心一點，唱歌丢人也沒什麽。但是現在衛嫣一直不說話，洛朝突然有點心裏沒底，該不會是－－很難聽吧。
洛朝的心在衛嫣的沉默中逐漸提起，最後剛想随便開口糊弄一句，好結束現在的煎熬，便聽衛嫣說道：“等你從曾北疆平安回來，便天天唱給我聽。”
洛朝一頓，然後臉上漾開笑意：“好。”
洛朝離京的時候衛嫣沒有去送他。
在自己的屋中聽到洛朝離開驿館的聲音時，衛嫣突然想起了華千祺曾跟自己說過他見到的一個姑娘。那個姑娘說自己不喜歡看着別人離去的背影，所以每一次告別都是她先轉身。
當時的衛嫣只覺得這個姑娘想法很獨特，此刻才大概明白了個中愁腸。
不過比那位姑娘幸運的是，衛嫣心裏有一個确切的念想。固然戰場兇險、刀劍無眼，但是和她告別的人曾經鄭重承諾，他會安然無恙地回來。
從認識到現在，洛朝答應自己的事情從未食言過，衛嫣知道這一次他依然不會。
八月十六離開，九月二十二回來，中間是短短三十七日，是長長三十七天。
這三十七天中，衛嫣每天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她給衛子潇收拾東西，對他三番兩次叮咛囑咐，讓他不要給九親王多是非，讓後強忍着淚水目送衛子潇和華千祺離開；她帶着知知入了京中允許女子入學的學堂，好好拜訪了教書的先生，還和幾位得體大方的夫人成了點頭之交；她接受了皇帝對她的加封，學習大梁宗室公主的禮儀規矩，準備加封慶典……
她白日裏讓自己忙的腳不沾地，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念一個遠在千裏之外的人；到了夜裏，便點上一爐安睡香，讓自己迅速入眠。
衛嫣不能允許自己有空胡思亂想，那之會讓她無端恐慌。她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對于遠處的事情，她無法插手，就只有靜候。
消息總是會傳來的，衛嫣不動聲色地打開每一封快馬加鞭傳回的信件，看完洛朝給自己的寥寥幾句話語之後，便去派人到兵部打聽洛将軍傳回的軍務消息。
第五天。
洛朝說，順利到達北疆，一切安好。
洛将軍說，抵達北疆，和阿古爾斥候小隊首次遭遇，戰平。
第十一天。
洛朝說，吃好睡好，身體康健，勿念。
洛将軍說，于北堂廟附近和阿古爾大部隊遭遇，我軍人數遠少于敵軍，暫且後撤，傷亡百餘人。
第十八天。
洛朝說，今日偶得野兔兩只，烹之，味美。
洛将軍說，于長甲城外速襲阿古爾副将，滅敵軍七百，俘虜一千一，我軍傷亡百餘人。
第二十七天。
洛朝說，說來公主殿下怕是不信，北疆落雪了。長白千裏，等與佳人看。
洛将軍說，趁大雪突襲阿古爾前線大營，敵軍戰備不足，我軍大獲全勝，阿古爾撥軍後撤。
第三十二天。
洛朝說，平安，天氣轉冷，添衣禦早寒，努力加餐飯。［注1］
洛将軍說，阿古爾困獸猶鬥，我方損失左參将杜長寬，俘獲敵軍兩名副将。
第三十五天。
洛朝說，不日返程，一切安好，歸程路遇錦繡芙蓉，心情大好。
洛将軍說，我與大哥洛城雙路包抄，敵軍措手不及，失地已歸，我軍長驅直入、北推百餘裏，長格布退守望姑娘山。
第三十七天。
洛朝的人和書信是一起抵達驿館的，晨光熹微，深秋的宛城已經有了重重的涼意。他一路星夜歸來，身上還穿着軍铠，帶着清早的霜露微寒。
他本打算直接去見衛嫣，但到了驿館外，又臨時改了主意。
于是衛嫣早晨醒來，如往常一樣洗漱、更衣、理好妝面，然後便接到了洛朝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寥寥五個字：
想聽什麽歌。
衛嫣看着這五個字愣了一下神，才明白其中代表的意思，她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差點站起身來呼喊出聲。
最後還是忍不住，起身拿着書信走到窗邊，對着清晨幹幹淨淨的晨光仔細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沒有花眼。然後又繞着外室的圓桌轉了好幾個圈，最後總算安定下來，對知知說道：“拿紙筆來。”
知知應了一聲，片刻後，一副紙筆便拿了過來。衛嫣下意識接過，晃了一下神才發現身旁的人不是知知。
她擡頭，眼前的人正彎着笑眼看着自己。洛朝先去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才趕來見衛嫣。他走了一夜，身上還帶着涼冷的寒意，但是又隐約有股清松的香味。
“要給我寫回信嗎？”洛朝先開口，語調十分自然親近，好像他們二人并不曾分別一月有餘，而只是片刻未見一樣。
衛嫣不知道什麽時候臉上已經帶了大大的笑意，要不是她竭力忍着，此刻嘴巴恐怕已經咧到耳後根了。
“是，不過你回來了，那我就不寫了。”衛嫣的回話中帶着幾分俏皮。
“那我可虧了。”洛朝好像很是遺憾。
衛嫣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的圓凳，示意洛朝坐下。洛朝從命，然後發現了桌上一沓未寄出的信。
他纖長手指輕覆其上，似乎是愣了一下，才問道：“這都是……給我的嗎？”
那一疊信大約有六七封，最頂上寫着洛朝的名字，并囑親啓。
“是。”衛嫣大方承認，“要看看嗎？”
當然要看，洛朝一封一封打開，衛嫣按照時間順序，認認真真給洛朝寫了六封回信。
第一封。
平安就好。我一切都好。
第二封。
萬望保重，切莫逞強。
第三封。
兔兔辣麽可愛你居然吃兔兔。吸溜，給我留點。
第四封。
一約既定，萬山無阻。［注2］
第五封。
吃得飽睡得好穿得暖，一切平安。
第六封。
芙蓉花期盼君歸。
看完了這六封，洛朝發現最下面還有一張未裝入信封的，他拿起來，上面只有四個字：
我也想你。
注1：添衣禦早寒出自《書直舍壁》。努力加餐飯出自《行行重行行》。
注2：一約既定，萬山無阻。出自《一代宗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