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黃花大閨女

黃花大閨女

推車賣西瓜的小夥從她倆身後晃悠悠地走過。

段老板截住人,要了半個西瓜切了,遞給千紅。

剛見過死人,千紅沒有胃口,捧着西瓜站在路邊。段老板也不吃,只拎着袋子往樹蔭下一藏。

剛才的算不上争執,只能是段老板單方面地說了很刻薄的話。

千紅萌生退意。

既然段老板不拿她身份證幹壞事,她回去補一張就好。廠裏的事情索性不管,反正已經賺了一千五,回家也不算灰溜溜。出來的時候清清白白,回去也幹幹淨淨。

西瓜汁流到手心,又濕又黏,千紅還是幾口啃掉,段老板遞過第二塊西瓜,千紅遲疑着,翹着小指扣扣子:“我不吃了。”

“不收錢。”段老板說。

千紅一時間覺得自己沒出息,看段老板給她兩塊西瓜就開始質疑段老板到底是不是個壞人。接了西瓜吃,蹲在馬路牙子上很沒形象,曬得臉熱,啃掉西瓜就近找垃圾桶扔掉,才恢複狀态。

“哎,你買我,花了多少錢?”她假裝随意地打聽自己的身價。

段老板好像沒聽見,一手提溜塑料袋,另一手別在肋下,兩手交叉抱胸站定,在樹下垂着頭站定,頭發不太利落,散亂地披散到肩頭。

“楊主管以前也賣女孩給你嗎?她們怎麽樣了?”

“你不如直接問:‘我去哪兒找能告倒你的證據 ? ’”段老板嗤笑一聲,笑她問得直截了當毫無技巧,千紅臊得臉通紅,恨自己沒有文化,劈手奪過袋子,把剩下的西瓜吃完,擦擦嘴,段老板攔了一輛車,一路回廠區。

後座上很涼快,段老板依舊翹起腳,好像不翹起來就沒辦法安放那兩條腿似的。千紅在另一側,隔着毛絨娃娃看段老板,莫名着慌,不知道接下來怎麽走,縮成鹌鹑,心裏鼓鼓地生着法子,一個個排除。

“賣自己是個技術活,一晚上二十塊五十塊的是低級貨。”段老板凝視窗外,也沒顧司機豎起來的耳朵,語氣平靜地給千紅講解行業規矩。

光聽起來就覺得肮髒,千紅想起自己的誓言:要是幹這個就讓人一刀子豁死算了。

“都是賣,有什麽高級不高級,我不跟你幹,我回去我就一榔頭砸死你,我要回家。”

“不要公道了?”

“要不起。”千紅賭氣說。

長久的沉默後,段老板慢條斯理地摸出煙來,猶豫一下又放回去,她自己在大腿上搓出來的煙是留給自己的。手指漫無目的抖了抖,像在空中按壓琴鍵,随即握成拳放在膝頭:“扯淡。”

那怎麽着?鼓勵她亢奮起來讨公道?

千紅倒是很想,但是她看見自己吊死自己的鄭老板,心裏發怵,隐約感覺世界比自己想象更險惡,卻無法用語言描述,像光着身子突然到了冬天,受不住砭骨嚴寒。

下車後,千紅也沒一榔頭敲死段老板,她剛下車,旅館門口一群穿制服的警察就把她铐上了。

她下意識地看段老板,以為這是段老板藏下的招數。真是殺雞用電鋸,費死個勁。

可段老板顯然也沒反應過來,左右環顧,在人群中尋覓到吳浩,湊上去遞了一根煙。

“段老板的煙難得啊。”吳浩抽了一口煙,看着被押上警車的千紅。千紅的目光死死釘在段老板身上,而段老板正悠然自得地吸煙,全然一副罪魁禍首的姿态。

“什麽情況。”段老板問。

“牽扯到殺人案。那個楊主管讓人一刀捅了,那把刀是錢千紅的。”吳浩深深吸一口,一想到這煙是美人大腿上搓出來的,更感覺風致不一樣,“事情鬧得很大,那個廠長出錢要告錢千紅,女工們都作證說那把刀是錢千紅的,正好她和那個楊主管有矛盾,鬧得人盡皆知。”

“老楊什麽時候死的?小丫頭一直在我這兒。”段老板聲音壓低,有點兒不高興。

“昨天晚上,那時候你剛把人帶走。我要是證明她無辜,就得把你挑出來,你最近的生意有點兒……還是不要管她了,小心被盯上。”

吳浩扔下煙蒂走了,段老板左右環顧,阿秀倦懶地擡胳膊出來,迎上段老板:“老板,別看啦,你看我行不行?我可會裝呢,那位貴客我……”

“不行。”段老板沒多解釋。

“行啦,恨我不是處女,老板找個別的處女,一抓一大把。”

“不行。”段老板扭頭沒再搭理阿秀。

那位貴客就是要處女的那位,經她的熟客某副局長介紹來的。這位是她繼續往上爬的階梯,是她生意的重要保護傘,是她高級賣笑史上必須攻堅的營壘,是漫長職業生涯的裏程碑。

拿任何一個女孩敷衍都讓她感到心虛,撒不出更多的謊。

非得是處女不可,老老實實地獻出去,換自己的平安順遂。

殺人案。

楊主管半夜被人橫插一刀,死在家裏。

整個工廠大搖大擺去過楊主管家裏的只有廠長,張姐還有她錢千紅,最多再算上鷺鸶腿。

千紅傻了眼,兇器擺在她眼前,是她失蹤已久的那把水果刀。

無論怎麽争辯說水果刀早就扔了,還是争辯說晚上她根本不在現場,聲音都顯得微弱無力。

廠長報的案,說從沒見過這把刀。他冰冷的眼睛陳述事情經過,早上起來他要去給楊主管送一瓶酒,因為他父親,也就是上一任廠長和楊主管私交甚篤。他打開門就看見楊主管上半身光着,下半身只穿了一條褲衩,心口被人戳了兩刀,把刀都留下了。

張姐聲淚俱下,整個工廠都知道她想傍上楊主管想瘋了,雖然聽起來有點兒情殺的意思,但她邊哭邊表明楊主管就是她的天,他死了,她還傍誰去,接下來的日子怎麽過!

千紅幹張嘴說不出話,那把刀是她的,她說她早就扔了,對面審問她的人說她沒有證據,她說張小妹可以證明她扔了刀,但是張小妹的證詞顯示她其實不記得千紅扔刀,只記得千紅以前就在枕頭底下藏了刀。

她說當天晚上她根本不在,她在棋牌室睡覺,對面說棋牌室一直鎖着門,沒有顯示有人在,她說是段老板帶她去的,于是對面說,她為什麽和段老板認識,于是她把對吳浩說的自己被楊主管賣了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

“動機也很充分。”她聽見警察這樣說。

刀上的指紋被人細心地擦過了,而根據當時楊主管家裏的情況,警察說當天晚上有人和楊主管發生了關系。

千紅想那更不可能是她了,她到現在可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

死去的鄭老板又浮現腦海,晦氣盤桓不去。千紅自從砸了段老板之後膽子就變小,即使心裏早就有一刀捅死楊主管的念頭也決不敢實施。

到底是誰?張姐麽?

張姐倒是豁達:“操!老娘就是跟他搞了!就是搞了怎麽樣?搞了就是殺人犯?你們一群吃狗屎的!王八羔子!”

“文明社會了,不能罵人啊!”警察的呵斥聲很大,張姐叽叽咕咕兩聲不說話了。

千紅束手束腳冥思苦想,想打聽消息,但這裏不比村裏,沒人搭理她。

張姐當天晚上她确實在楊主管家裏激情運動了一下,但運動完就走了,并且表明就算殺人她也不至于買不起刀,非要用錢千紅這個小賤人的刀也太猥瑣了。

那當初在她毛巾上撒尿的又是誰……千紅不乏娛樂精神地想着。

約莫等了有一個多世紀,來回盤問,反複陳詞,逐漸夜深,千紅靠着牆打瞌睡,時不時有人進來呵斥說不許睡,她再勉強睜開眼。

她很少見警察,或者是別的官,在進縣城以前見過最大的官就是村支書,村支書亂搞的事跡都刻進千紅心裏的黑材料了,因此全然不畏懼。進了城,見了警察,每個人臉上都刻着“秉公辦事”四個字,不是一盒月餅和二斤雞蛋能打發了的。

所以,她不知道清白的事最後還是不是清白。一晚上忐忑沒睡好,等到油盡燈枯熬瞎了眼,瞪大眼睛等來了第二天的黎明。

和她一起呆着的張姐此刻莫名和她惺惺相惜,或許太過無聊,竟然放平語調跟她說:“我知道你不是殺人犯。”

千紅沒吱聲。

張姐說:“哎,也是我們老楊福薄命薄,不知道是哪個天殺的看他不順眼……你說這些警察怎麽就盯着咱倆這女人下手呢,老楊生意上有不順的,或許路上惹到哪個混混,他們也不好好查,就沖着咱倆撒氣,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真是沒天理。”

楊主管“福薄命薄”這句話,千紅不能茍同。不過她還是說:“楊主管騙了我,他不是好人。”

張姐沒說話了,仿佛沒聽見似的,耷拉腦袋,落水狗一般搖頭,沒和千紅再嗆聲。

外頭鐵鏈子嘩啦嘩啦響,張姐重新挑起話頭,卻像是對自己說:“我羨慕文文,還有個男人肯娶她。”

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你不是還有個兩歲的女兒在家等你嗎!

退一萬步說,是文文逼人娶她,不是人家願意娶她。

千紅想糾正想腹诽,但還是決定管好自己的事情。

鐵門打開,漏出一線光,外頭的人說:“行了,錢千紅,出來,回去吧。”

“你傍上哪個大款了?”張姐果然說話難聽,千紅不想搭理,慢吞吞起身,像母雞換窩孵蛋,笨重地掀起衣裳下擺跟着大蓋帽走出去。

出人意料,但又情理之中的……外面段老板在給吳浩點煙,一只手籠着火,臉側過,傲慢地擡着下巴,仿佛哪怕她給吳浩點煙也是普羅米修斯賞給他的一點火星,是她下凡賞賜,全然沒有別人給她點煙的谄媚勁兒。

段老板把她拎出來了?

不光拎出局子,也跟着拎進一輛牌照被遮住的黑色轎車中,開車的人穿着夾克,抽着小熊貓,降下車窗吐了口痰,眼神滴溜溜轉,定睛到千紅身上,迅速別開:“段老板終于把人找來了?”

“她還小,不懂事,沒教會,您多擔待。”段老板給司機遞了一支煙,煙霧缭繞間,千紅第一次看見段老板讨好的神情,笑得妩媚動人。

段老板騰出一只手牽着枯槁得只想睡覺的千紅,塞進車裏,車子徐徐發動。

兩人呆在後座,千紅在昏昏沉沉中意識逐漸複蘇,感覺此去不簡單。

“一會兒和那位吃個飯,不準亂說話。”段老板低聲對千紅說,千紅茫然又緊張地往段老板臉上瞧,卻被扭過腦袋,拆開發辮。

一雙靈活的手穿插在她發間,把她來城裏好不容易燙卷了一丢丢的頭發藏起來,編辮子,立馬回到村裏被嫌棄的土裏土氣頭戴一枝花的樣子。

“那位是,要賣的那個?我不賣……我不——”千紅有點兒着急,卻踹不開車門。

車內是囚牢,她困得渾身無力,只剩半分清明的思緒提醒她,這輛車正在往可怕的地方開。

肮髒的,腳尖沾上就得一刀子豁死自己的那種地方。

司機從後視鏡打量二人,段老板抓住了她,司機一笑,臉上寫着滿意二字。

千紅無力地掙紮着,卻不敢把段老板還纏着紗布的腦袋再給敲個稀巴爛,掙紮也只用了三分力氣,徒然地費力,和汽車一樣氣喘籲籲地停在城區一家偏僻的民居門前。

“三千塊。”打開車門,段老板雙手扣緊千紅,用錢誘惑人進門。

這個女人恢複本來面貌。本就是看準千紅是處女,誘騙她來賣,根本不是什麽好人。

撈她出來也只是為了賣她,賣個好價錢。千紅是出賣肉身的市場上搶手的貨物,競價的人舉着號碼牌對段老板報出價格。

三千塊,就算三萬塊,千紅也不去幹,她只是剛出局子就進惡人手中,在虎狼叢林中反複橫跳。

千紅被生拉硬拽進去,跌了兩跤

門裏坐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坐在紅木桌前,散發出無形的威嚴。千紅沒見過這麽有氣勢的官,動靜小了一些,被段老板藏在身後。

“先吃飯,不急。”

那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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