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走,不要再來了

走,不要再來了。

點起煙,煙熏氣很重,每個人都像東亞病夫,恹恹地擡着手指,任由煙卷發出嗆人的味道。

煙和酒在桌上占據地方不大,但被拿起來的頻率最高,玲琅滿目的菜式由穿旗袍的女孩子們端來,她們的旗袍開叉到腰,露出又長又肉感的兩條腿。

這些菜根本沒人看。

桌上坐了四個人,千紅緊挨段老板,在席上最頂頭那人的威嚴下一言不發眉頭緊皺,司機脫下夾克就是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裝,像個農民企業家臨時借了套西服就出去參加農貿大會似的,端起酒杯替那位擋下所有敬酒。

段老板最實誠,喝得眼暈耳熱,明知道敬酒敬不到人家肚子裏,還要頻頻舉杯。

旁邊坐了個擺設,千紅不喝酒也不抽煙,像個布娃娃似的杵在座位上如坐針氈。

怎麽回事?怎麽人到了這種場合就不能豁出去?怎麽到這個時候她就變得很慫,不敢站起來拿酒瓶子給每個人腦袋上掄上一圈?她是席上的肥肉,聽段老板的話裏就知道,她是賣給那位的處女,而那位只在她進門的時候看了她一眼,之後一直和段老板說話。

她們聊起了廠區的生意,段老板在談美容店的生意經,又說起按摩的技巧,笑意盈盈之下帶着明顯的讨好,讓千紅更不敢豁然站起掄瓶子,只能在桌子底下左右手打架,把自己的手背掐出青紫的印子。

段老板買了她,正在往外推銷。

“這是村裏來的小紅,家裏缺錢,也是迫不得已,我手底下的怎麽敢拿來髒您的眼。”

話繞到千紅身上,千紅低下頭不讓那人看見自己的長相。

“很樸實,讓我想起我以前下鄉的日子。”那人評價。

段老板明顯松了一口氣,舉杯,兩人酒杯碰了碰,那個人喝了第一口酒。

這是要談妥的意思?千紅低着頭左右看,這間民宿隐藏在高樓中,是個小平房,然而進去之後有兩道屏風,院內陳設古雅,看起來價格還挺貴,那個人的那份威嚴和段老板的讨好更讓他顯得深不可測。如果真的被賣出去,她真的不知道該從哪裏跑。

“說起來段老板頭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紗布包裹,看起來好了一些,段老板似乎已經去換過藥了,那層白色的紗布就像裝飾品似的隐在發間。

千紅怕她提及自己讓她賠錢,又狠狠在手上掐出一塊淤青。

“不知道誰的珠子灑了一地,我一腳踩掉,跌下樓梯,就摔成這樣了。”

輕描淡寫地撒謊,自行增加細節以提高可信度。如果千紅不是罪魁禍首,她還真就信了。斜着看段老板,來時特意化了妝,比初見的妝淡了一些,但還是烈焰紅唇綻放得像朵業火紅蓮,只是千紅離得近,看見她眼角淡淡的細紋。

诶。千紅心裏有些訝異。

段老板啪叽一下掉到人間了,之前就像披着人皮的惡魔。

那三個人又聊了起來,千紅更覺自己沒有容身之處。

“我去……我去上衛生間。”她還是站起來了,旗袍小姐帶着她拐了又拐,拐得她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時,終于走了進去。

沒過多久,段老板一身酒氣地進來了:“你很聰明嘛,我還沒交代你就進來了。”

“我不想——”千紅靠着金燦燦的洗手池垂頭喪氣,也不看正在洗手的段老板。

說歸說,段老板怎麽會聽她,于是她住口了。

段老板洗手,手指細長,不像她粗活做多,關節有些發腫,別起頭發露出側臉,衣領子上的酒味更重,撲得整個洗手間都是濃郁的酒氣。

遞過來一個小塑料包,裏面有個去掉枕頭的針管,一團棉花,一袋子紅色的東西,像血。

“把棉花吸足血,填進去,不要灌太多血,用針管推進去,推進那裏去,不用我教你吧?”

這是要假裝處女?可她是貨真價實的處女,千紅不接,又覺得段老板不由分說地拽着她走到現在這步,心裏害怕,茫然得失去方向。心裏那股勁好像在休息,她變得很疲憊,但內心深處的空洞仍舊沒有填滿,她抓着胸口,感到一陣難受。

“不是懷疑你,男人對女人不了解,覺得第一次肯定出血,你不想特別疼就還是塞一下吧。”

段老板放緩聲音,反鎖洗手間的門,歪過腦袋,酒意上來,蒼白的臉被染上兩抹豔紅,眼神波光潋滟,似乎在笑,但又似乎不是。

千紅那一直在休假的神智終于回來,她捏着那包東西,迎着段老板贊許的笑意發出她的疑惑:“可既然都是裝,為什麽找我呢?這麽費勁……”

從楊主管手裏買她,從局子裏撈她,再往前追溯,送書給她,仔細想想都是殺雞用牛刀的好例子。

沒有賣過身體的女工如同海邊的沙那樣多,她錢千紅還有暴力傾向,一花瓶把人砸得現在都挂彩見人。

門闩發出清脆一聲,段老板跌在地上,手指攥着門把手,撞出很脆一聲。

吓了千紅一跳。

她沖過去,段老板正慢慢掙紮起來,捂着腦袋,眉頭緊皺,十分痛苦的樣子。

“怎麽了?”

“我忘了有傷,不該喝酒。”

緊貼門邊,段老板站起來,弓着腰,仿佛還沒緩過勁,低低地喘着氣。

那一花瓶真是拖泥帶水地牽扯到後續的麻煩,千紅吓得自責,手背上她自己掐出來的淤青也抵消不了腦袋上的破口,下意識地沖過去,拿她的手摁段老板兩鬓,扶上太陽穴。

她爹在家喝大了,躺在枕頭上罵娘的時候她見媽就是伸出雙手,用柔軟的掌心貼在兩頰上推一圈,再到太陽穴上輕輕地揉着,爹就會慢慢睡過去,好像被魔法的雙手驅散了疼痛。

當然,她和段老板非親非故,就省掉了摸臉的步驟,掌心貼上段老板的腦袋,她慢慢地揉了兩下。

段老板擡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啪——

這是什麽來着?狗咬呂洞賓?

千紅四下尋找有沒有第二個花瓶可以把這個惡毒的女人當場砸死在洗手池旁邊。

被扇的左臉火辣辣的疼,段老板抽人想必很有經驗,快準狠,腦袋疼得面目猙獰還能精準地給她扇腫了臉。

洗手池下踢開小門,露出一杆拖把,沾屎帶尿,打起來應該所向披靡。她抓起拖把杆子杵在身前,腦中一下有了妙計。

她拿着這個東西殺出去,就可以跑了。

段老板一手按頭一手扶門,整個人彎腰貼牆,一張臉從散亂的頭發中擡起,用眼神把她釘在原地。

“塞進去比較好。”段老板虛弱地指着那包東西,剛剛千紅沖過來,留它在池子上孤零零地放着。

“我不賣,我再說一遍,我最後說一遍!我不賣!”千紅握緊拖把為自己壯膽,看段老板的樣子覺得她真可笑,命都快沒了還要賣,腦袋疼死也無所謂麽?做雞也做出職業操守了?

仔細想想段老板真是幹一行愛一行,有文化又漂亮的小姐想必很受歡迎。

千紅掏心掏肺地掏出惡毒的詞語腹诽,面上只像尊憤怒的木雕和段老板對視。

可段老板雖然被頭疼擊潰暫且貼門站,但這女人就像個金剛不壞之身,也不知道是不疼了還是已經忍下了,慢慢靠近她。

千紅抓起洗手池上的那包用來假裝處女的玩意兒扔進馬桶,死按沖水鍵,但這包東西有些大,她撈起來撕開,一件件抛,終于沖進去。

段老板虛弱地擡手,千紅瞪着眼等這巴掌扇過來。

“你換只手打啊!打我左右臉對稱我才謝謝你呢!”千紅準備尖牙利齒好好嘲笑段老板,這包東西塞進去,她取得暫時的勝利,火辣辣的左臉也不疼了似的,咧嘴一笑感覺有些腫。

段老板那只高舉的手重重落下了。

千紅暗想這真是好機會,她也得打回來才行,前進一步千紅就擡手,想好了一巴掌把段老板扇個人仰馬翻的痛快圖景,可走近兩步,眼睛突然比手更快,看見段老板額上沁出的汗珠,臉頰蒼白得像紙人。

紗布下的發絲都被汗打濕了,段老板擡着眼,眼神不悲不喜地凝視她。

渾身的酒氣仿佛都被蒸幹了似的,這個女人看起來好像真的能一巴掌給扇死。

千紅縮回手。

打死了她可真要蹲局子了。

可我退敵強,段老板真是忘恩負義,又擡起手一巴掌真給她打了個對稱。

這回不打不是中國人了,千紅咬緊牙關拽起拖把,段老板一腳踢飛拖把,木杆在地上轉了個弧,啪嗒掉下。

千紅恨得雙眼發紅,兩手扼住段老板的喉嚨,打算把她掐死在這裏。

雙手用力,撞得門板發出粗重一聲響,段老板攥着她的雙手,卻無力掰開,只瞪着她。

這時就看誰力氣大能撕開對方,千紅被打紅了眼,滿心憤怒不掐死她不姓錢,段老板握着她的手腕死命拽她,然而未能拽開。

可這時,段老板突然不掙紮了,只似乎在笑,這回千紅看清楚了,真在笑。

段老板想死?

死?

陡然間,千紅回想她莫名其妙在局子裏兩次,被段老板撈出來兩次。

要是真殺了人……

雙手不自覺地松開了,段老板趴在洗手池邊不住地咳嗽。千紅條件反射地順她後背,像家裏誰咳嗽了就順後背似的。

“你手底下那麽多人,找我有什麽用,萬一我把心一橫,提把刀去,給人一刀砍成太監……哎呀一萬塊至于麽,我家一年都掙不了一萬塊還是好好活着,我家還有電視呢,好好地奔向小康,我就是因為相了個親,人家嫌我是村裏的,我出來見世面才打工。你說我要是在這兒為了三千塊錢把自個兒賣了,回去咋見人?以後咋嫁人?我真不賣,你就是拿刀豁死我,我也是這個理,我剛進城就說了,我要是幹那營生就讓我給一刀豁死了,我也沒臉回去了。真不是我想打你,我和你有啥仇?楊主管死翹了,咱倆也扯平了,我掐死你還得坐牢,誰也不想坐牢是不是?”

嘴上一定要贏一下,千紅還是表明自己的決心。

雖然這份決心聽起來像威脅似的,後面還跟着唠起了家常。

唠着唠着千紅自己唏噓不已,她進城真是因為男的嫌棄她土,可心裏那片口子空落落的,漏着風,讓她覺得茫然不已才決意進城。

其實她平時話沒這麽多,但是今天段老板真吓到她了,她不自覺地緊張,吐出許多話,說完就後悔,她和惡人怎麽能有這麽多話說,反正惡人不會聽她說話。如果不是這個惡人自己喝多了,千紅掐她脖子都能被一巴掌扇飛,何況唧唧歪歪像個碎嘴老太太。

事實證明就算段老板虛弱成這個德性還是想扇她就能扇她,擡起手的第三個巴掌扇得千紅腦袋嗡嗡響。

段老板摸出一張小卡片扔在她腳前。

卡片上,千紅憨厚樸實的臉格外醒目。顧不上打回去,千紅抓起身份證藏好,擡起頭,段老板已經拉開門,聲音平和地給她指了出去的路。

她穿過走廊,打開一道鐵門,走到後院,沿着一方小缺口出去。

眼前是一片荒地,再遠了是工地,可以看見不遠處有條小路,兩邊種滿了銀杏。

“到了小路往南走,走上大路就問路找公交站,17路公交回廠區。”

捂着紅腫的雙頰,千紅被劫後餘生的心情擊潰,跌跌撞撞地穿過銀杏樹,走在斑駁樹影中,望見了車來車往的大道。

段老板放過她了。

被打的時候還兇惡得像獅子恨不能撕爛段老板,可現在馬上就能回去,她卻崩潰得踉跄,走一步跌一跤,扶着樹邊喘氣邊哭,沒出息得要命。

“到廠區回汽車站,誤了大巴就過馬路,對面有個水果店,找老張,光頭,打赤膊,有紋身,你對他說是我讓你回去,不用花錢,今晚你就能回家。”

千紅穿過汽車站,對面水果店果然有那麽一號人,正搖着蒲扇摳肚臍眼,搖頭晃腦無所事事。

“走吧,不要再來了。”

段老板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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