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貓不疼狗不愛
貓不疼狗不愛
大着肚子的文文像懷裏抱了一顆籃球,臃腫得像随時都會跌倒。她進來是想剪短長發,即将臨盆,之後要坐月子,怕熱所以來理發店。她穿着一身厚厚的白色棉裙,腳踩拖鞋,臉大了兩圈但還能看出五官,眉眼細細的,氣質變得很淡然。
“我先生哦工作忙,我自己覺得離得近就過來了。”文文抱着肚子笑,和千紅拉家常,千紅把她扶到椅子上,慢慢調溫水,蓬蓬頭出水,淋在文文發間,蔓延到額際。千紅擡手一籠,收束水流。
“婆婆怎麽樣?”千紅問。
“就是那樣,別人什麽樣她什麽樣,也沒什麽好不好的。”文文閉着眼睛被千紅搓腦袋,洗發水的香氣漸漸蕩開。
一問一答像上課回答問題。
把毛巾搭到文文頭頂,千紅用了格外的小心把人托起,正要扯着嗓子喊秀芬姐,卻聽見文文說:“你這會兒已經是老板了嗎?”
“不是,我是個學徒。”
“這樣啊,怎麽不在罐頭廠幹了?”文文說話輕聲細語的,千紅頗不自在,她還是懷念那個滿嘴髒話和張姐對飙的女人,但看看孩子也合情合理。
“就,出了點事。”千紅不想多提,把文文按在椅子上,雙手扶她肩,對鏡比劃一下,拿起剪刀,“剪到哪兒合适?這兒,還是這兒?”
段老板剛來她就敢給人上吹風機,那是她第一次用那玩意兒。這次文文來,千紅也藝高人膽大地開始動剪子,要是李運知道了肯定要尖叫着說她不知天高地厚。
她不太想讓別人再跟文文提起自己。
雙手輕攏長發,文文的頭發變枯許多,比劃了一個長度,她不敢給人一剪子豁下去,于是往下挪了兩寸,輕快地下了剪子。
“檢查出來是個姑娘,我先生不喜歡,想要流掉,但是太大了流不掉,只好生下來。我媽來不了,只能婆婆照顧我月子……老人年紀大,挺不情願,我有點兒不高興。我先生又說我不體諒他……唉,讓人搞大肚子就是這個德性。”
千紅适時想到孫小婷,悚然而驚。
文文左右端詳,覺得自己這個短發有點兒概括不出來名字,但是說不上異樣,只好點點頭問多少錢。她如果知道自己這顆腦袋給千紅當了練手的,不知會作何表情。
千紅說不要錢,文文有些惱了:“我再怎麽做不了主,這點錢還是有的。”不由分說地遞過來十塊錢,拒絕不得。
離這裏不遠的兩棟小樓是廠區為數不多的居民樓,文文家就在那裏。說是居民樓也不大合适,那兩棟樓大都是棋牌室,坐滿了打麻将的人。
沒好意思問門牌號,千紅提着紅糖和雞蛋來慰問了個空,問路過的打撲克的人也沒問出文文是何方神聖。而且,文文是昵稱,千紅甚至不知道人家大名。
孫小婷是第二天清早回來的,精神飽滿地進宿舍,千紅剛洗漱過,正在織毛衣。毛衣的條紋愈發整齊,有幾種花紋千紅已經不必看書,低頭就能自行勾出來,再結合各種花式自己設計,但設計少,她自行設計的東西若是不問過秀芬姐,出來肯定醜得不能見人。
“昨天晚上去哪兒了呀?”千紅撇去腦海中陰魂不散的文文,盡可能語氣平靜地問。
“和李運出去玩了。”
于是沒了下文,千紅織毛衣織得心不在焉,想着孫小婷是她最好的朋友,索性直接問了:“你倆上床了?”
“什麽年代了你還盤問這個,千紅,咱們進城也得換換思想。”
看來是上了。
食指抵住針尖,粗毛衣針紮得指尖發疼,千紅換不來這思想,只好把自己變成角落一抔土,灰暗地希望李運用了安全套。
“你不高興了?”孫小婷散下頭發重新梳,千紅這才注意到她抹了口紅,增添了幾分氣色。
“我昨天見到文文,她懷了孩子……然後過得挺不好。”千紅斟詞酌句地吐出一句話,緊張地看孫小婷反應,孫小婷沒什麽反應,開始描眉毛,問千紅有沒有畫歪。
“沒有,哎,你和李運怎麽,怎麽好上的?”
“就那天你出去麽,我倆放假,李運問我唱不唱歌,我就去了。”孫小婷現在說話很爽利,一口一個釘,不用千紅出來做主,自己就很有主見。雖然千紅心裏高興,但仔細一想這個時間……也太短了吧!
“你覺得好就行。”千紅還是沒敢多說,怕孫小婷不高興。
如果剛進城的千紅,勢必看不慣孫小婷立即堕落腐化的風氣,肯定要提出約法三章勒令孫小婷好好反思才行。經歷這麽多事,千紅覺得自己莽撞狼狽,自己還沒活明白,更是不敢對孫小婷指指點點。
“你是想,李運以前追你,現在不平衡了?”孫小婷放下眉筆嚴肅起來,聽不出一點玩笑的口吻。
“我又看不上他。”千紅着急剖白,換來孫小婷一聲冷哼:“那是,你看上的也輪不上我。”
“孫小婷!”千紅氣她這麽想,豁然站起,孫小婷也軟化:“李運追過你,咱倆心知肚明的,你還不讓我吃個醋啊!”
這醋吃得突然,像刀子似的突然刮來。千紅心情煩躁,但孫小婷服軟她也不好嗆,只好說:“我反正管不着,你好好的就行,我不瞎操心了。”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自己肯定注意。我就是死了野地也肯定不牽連你。”
這話又生分了,兩人都不說話。
千紅堵着一口氣,孫小婷和她見外成這樣,把她想成了什麽!
在宿舍呆不久,她拎着袋子出去了,和李運擦肩而過。
李運也不和她打招呼,徑直往宿舍去,和孫小婷見面,隐約聽見李運說:“她眼界高,你別跟她置氣。她的手段很厲害,你看來了沒幾天秀芬姐就這麽關照她,你呀好好地和她處朋友就行,你怎麽能鬧得過她,她要說你兩句你也忍着。”
這話沒得叫人惡心。但千紅已經拐過彎,再殺回去反而膈應自己。
孫小婷以前懦弱沒主見,從來不會懷疑千紅,今天能說出這話,能這樣想,李運的挑撥功不可沒。
就當沒聽見吧。千紅狠狠翻了兩針,塞入塑料袋搭在臂彎,沖沖地進店去了。
搓搓手臂,外頭又下雨了,連綿的雨天中夾着連綿的晴天,千紅想回去拿個外套,又賭氣不回,因着毛線沾了水再織不好,她站在門口等雨停。
這棟樓裏住滿了租房住的打工人,有拖家帶口在這裏的,千紅頻頻讓路,到後來看雨勢微收,橫下心沖進雨中。
偏巧,隔了一條馬路和兩排廢棄的水泥管,對面的兩棟樓正是文文在的那兩棟。
大清早棋牌室尚未開張,只有一家拉開了卷閘。
黑色的傘在雨中開花,略一遲疑,漂到千紅面前:“我送你?”
千紅這才意識到,那次晚上來的棋牌室,就是在這附近。
神出鬼沒的段老板在這裏有一處據點離她只有幾步路。而吞掉她兩千塊的吸血鬼段老板此時正撐着傘,把傘放到了她頭頂。
糖衣炮彈!
千紅眼睛都紅了,可就是沒勇氣挪開腳沖出去。
孫小婷和李運鴛鴦戲水一樣踩着水走出門,正面碰上在段老板傘下的千紅。
百口莫辯,張着嘴好像沒長嘴,此時千紅僵硬地想撇清和段老板的關系——孫小婷和李運都知道段老板是誰,她和段老板走在一起,像随身帶了個牌子,上書小姐二字。
那兩人果然露出了“你怎麽和這種人待在一起”的表情,但随即就蹦跶着離開了。
“那我走了。”段老板把傘一撤,留千紅一個人和她的毛線團濕成貓不疼狗不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