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海
1-雲海
九重天,寂靜海。
這片雲海起伏幻滅、無聲無息,是整個天界至為冷清的地方。
它原是神仙們靜坐修行的場所,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勒令罪仙思過的監牢。
這座監牢沒有厚實的障壁,沒有腥臭的血液,沒有兇惡的獄卒,只有千萬年長久的靜默,以及身體上一道無法掙脫的仙枷。
一旦離開寂靜海,仙枷就會将痛苦加諸于身。
雲遮霧繞之間,一道蔚色身影若隐若現,是受了天罰的神仙之一。明明被迫在此思過,她的姿态卻十分随性,仿若尋常。
她蜷起一條腿盤坐雲端,腿上支着手肘,托起下巴,望着某個方向似在發呆。
神仙都是天生好看的,而她身上尤其有種清冷恬淡的美。
此刻她臉上沒什麽笑意,那對狹長眼尾自然橫出,帶着一絲不悲不喜的弧度,乍看上去有些不易親近。
而就在她眺望的方向,不遠處出現了一只形似豹子的妖獸,白色皮毛綴着黑色斑紋,右耳尖挂着一枚翠色瑤碧耳圈,正搖頭擺尾地朝她跑來。
這是一種名為孟極的妖獸,極擅隐藏身形。這只孟極受傷之後被南極仙翁撿到,仙翁憐她百年枯寂,便特意抱來給她養。
見到孟極的剎那,她眸中驀然有了些許笑意,如同松枝落雪般,一對眼尾也跟着微微翹起。
“炭炭,怎麽了?”
由于許久才開口說一次話,清越的咬字裏帶着幾分生澀。
她取過孟極口中叼着的金色卷軸,展開,打頭一行便瞥見自己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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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明仙君,白霖。
這道旨意,經九重天至寂靜海,是天帝格外開恩而降下的。大意是允許白霖戴仙枷去往冥界,履行與東岳帝君的約定。履約結束後,重回寂靜海受刑。
在冥界期間,白霖身上的仙枷禁制不會消除,若過度使用仙力或擅動情念,便會受到嚴重的力量反噬,痛苦非常。
白霖心知天帝一直有幾分忌憚,不肯輕易将自己放出寂靜海,這次是看在東岳帝君的面子上才松了口。
不過白霖并不在意這些。三百年時光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場無人攪擾的清修。時候到了,羽化歸天,便是她的歸宿。
只是在此之前,要将身前事打掃幹淨。
如今東岳帝君涅槃将近,而算算壽數,白霖也時日無多,如要履約,必在此時。
于是她托南極仙翁請了個恩旨,準她戴枷辦事,入冥履約。
她将卷軸收起,從雲海間盈盈起身,赤足而行;蔚色衣擺随之拂動,隐約露出腕上一圈金色仙枷。
孟極湊上前來,親昵地蹭了蹭她的小腿。
白霖俯下身,撫摸它毛茸茸的腦袋:“委屈你這麽多年留在寂靜海陪我,如今終于自由了。”
孟極乖巧地應了一聲,興奮得繞着她的腿彎打了幾圈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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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仙一獸從寂靜海步出,本想找個神仙問問路,卻沒成想迎面碰上一位冤家。
面對氣勢洶洶、橫戟攔路的飛衡将軍,白霖嘆了口氣,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這位飛衡将軍生得濃眉大眼,對于武道很是癡迷,尤其是三百年前剛任職天将那會兒,不知聽誰說寂靜海裏關着一位打架極厲害的仙君,由此生了以武論道之心,總三天兩頭找她比試。
然而白霖一次也沒應過。
倒不是她性子多麽傲氣,只是入寂靜海前,她已将霁明劍抛入下界,并發誓此生不再輕易拔劍出鞘。
“接着,”飛衡将一柄仙氣精悍的長劍丢給她,“這是好不容易從武庫借來的神兵,總配得上你跟我比試一場吧?”
白霖揚手接住神兵,卻是一眼也不多看。
“我得走了。”她說。
“不行——”飛衡執意要攔住她,“若不出手,你就別想再向前一步。”
見他眼神執拗,白霖心知費再多口舌也無用,于是又兀自輕嘆一聲。
她看向身邊的孟極,囑咐道:“躲遠些。”
飛衡見此,不由喜上眉梢。
百年不使劍,白霖仍然對這物件熟稔得很。
她轉腕将長劍旋了一圈,掂掂重量,對飛衡道:“你在寂靜海外頭嚷嚷了三百年,毅力可嘉。”
“我今日用劍鞘一擊,權當回禮。”
她後撤一步,執鞘于身側,擺出應戰姿勢:“開始吧。”
飛衡會意。雖然覺得一招太少,但總好過沒有,何況白霖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也不好多作糾纏。
這一擊,他必須使出全力。
飛衡将軍定了定神,将自己多年的武道修行全部貫注在這一戟之上——
然而,面對如此猛烈的攻勢,白霖只是舉重若輕地握住手中神兵,擡手便是一招。
只是一招。
飛衡卻被這不帶分毫殺意的一劍,生生擊退了半步。
他好歹是天帝親自加封的将軍,自然是神仙之中的武力佼佼者,卻抵不過白霖未出鞘的一劍。
緩了一會兒,飛衡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你對劍意的領悟,已接近神君境界。若非仙力受損……”
聞言,白霖輕輕将手中神兵丢回給他,打斷了後半句話。
“論修為,我自然遠不及諸位神君。不過這些年在寂靜海,也參悟了一些道理。死而後生,破而後立。”
她對着飛衡行了個仙禮:“比試到此為止。再會。”
說罷,白霖潇灑轉身,卻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微微擰了下眉頭——
她的右腳踝正在隐隐作痛。甫一離開寂靜海,仙枷的反噬之力就讓她嘗到了苦頭。寂靜海中靈氣稀薄,她的仙力在三百年間空耗了許多。方才比武時大量動用仙力,盡數反噬回了自身。
飛衡将軍接了白霖一擊,頗有明悟,即便知曉她的身份是戴罪之仙,心中也已欽佩不已。
他望着她與孟極舉步離去的身影,鄭重抱拳一禮。
誰知白霖向前走了兩步,忽又折返回來。
飛衡看着徑直走來的她,沉聲問道:“霁明仙君還有何事?”
白霖:“你好,我想問下南天門怎麽走。”
飛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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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濃眉大眼的天界将軍看上去有些楞,指路倒還算清楚。
白霖依照他的指示一路走到南天門,遙遙地便看見一個白須老頭,微偻着脊背,在門柱附近徘徊。
這位老仙君是她的舊識,打從白霖化成仙胎的那天起,他就認識她了。
孟極也是老仙君送給她養的。
“仙翁伯伯。”白霖上前叫了一聲。
南極仙翁聽見她的聲音,迅速回身望來,口中應聲,面上帶笑。
他說:“聽聞天帝降下鈞旨着你去冥界,老朽便等在南天門送你一送。”
白霖謝過:“我本不是九重天的神仙,放眼整個天界,也就只有您還記挂我。”
南極仙翁聽了這話,頓覺心酸,憫聲道:“孩子,你是天生靈胎,仙骨卓絕,原本前途坦蕩,何苦将自己逼到這份上。”
見白霖不言語,他又忍不住說出那句重複了無數遍的話:“若你肯回到裂海斷霞山……”
只見她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回不去的。”
南極仙翁有些急了:“孩子,你不回去恢複仙位,再這麽下去,世人将徹底遺忘霁明仙君的存在,等待你的就是灰飛煙滅……可你才不過一千歲啊。”
他道:“縱使外界傳言是真的,你對你師尊生了凡情,也沒必要一直躲着他,更沒必要互相賭氣。老朽替你去勸勸戰神,此事便罷了,可好?”
類似的話白霖已聽過許多遍,從來懶得解釋。此番南極仙翁問起,礙着情分,她不能不澄清。
“仙翁伯伯,我與他從來不是賭氣,而是不同道。我們之間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相處了。”
“果真如此?”仙翁沉默了一陣,“……可你毀了仙緣臺,廢了白屹的婚事,三界對此議論紛紛。”
“是,否則也不會被天帝囚在寂靜海。”
“那你究竟是何苦呢。”
白霖不答,擡腳走到南天門雲氣的邊緣,坐下欣賞眼前遼闊無垠的四海八荒。
自古神誕生、天地開辟以後,經歷萬載才形成如今的景象。而往事多被遺忘,即便神仙也經不住滄海桑田的變遷。
她看了會兒風景,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我聽說,伏羲女娲是自願結成夫妻的。”
“可嫄姬神女心悅的不是我師尊,師尊也不喜嫄姬。這樣的仙緣,結成了又有什麽意思?”
“那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就殺上九重天,沖動行事啊。”
“我不僅是為了他們,更是為了裂海斷霞山、為了三界蒼生。天帝想用婚約籠絡戰神一門,可我偏偏覺得,戰神守護的是蒼生,不應只為天族拔劍。”
她說:“這聯姻底下一絲一毫的真心都沒有,即便如此,仙緣臺仍将師尊與嫄姬的名字刻在一處,要他們此生此世都綁在一起——這是何等荒謬之舉。”
當初白霖毀了仙緣臺,确實讓天帝忌憚了幾分,從此絕口不提聯姻之事,再沒有動過裂海斷霞山。但她也因此被囚在天界,犧牲了全部自由。
白霖意有所指地擡頭望天,恰在此時,第九重天傳來一道驚雷震響。
第九重天是帝君所居之所,若非天帝發怒,怎會平白無故降下一道雷?
南極仙翁被這陣仗吓得噤了聲。
白霖也知道自己不可再多言,否則能不能離開這道南天門都難說。
她站起身,對仙翁行了一禮道:“多謝仙翁伯伯相送。今日一別,或許再無歸期了。”
孟極似乎聽懂了白霖的話中之意,悲傷地嗚咽一聲,貼着她的腿蹭了蹭。
仙翁內心感慨不已,卻只能道:“孩子,你且去吧,千萬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