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池畔

31-池畔

白霖從夜宴離開,不知怎地走到了初來人間時落入的地方,景明池。

此時春暖,天氣已不再如那日一般寒冷,白霖走到池邊蹲下,将手指放入水中浸了浸。

雖有涼意,倒也溫和。

她四下張望無人,便在池畔尋了塊大石頭坐下,褪去鞋襪,将雙腳放進池裏,輕晃兩下玩起水來。

平如鏡的水面漾起漣漪,天上星月的倒影被攪碎成光點,白霖凝視着眼前景象,思緒恍然又回到了從前。

她在裂海斷霞山待了上千年,熟悉山中的草木溪流,有一回難得閑暇時,在溪邊玩水,也是這般的月夜。

白霖雙腳放在水中浸着,仰躺在岸邊的草地上看漫天星鬥。

“師姐,我找你好久了,原來在這兒啊。”

聞聲,白霖微微側目道:“桑鈴啊,怎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南海倉瀾托我把這個交給你。”

白霖清冷眉峰一挑:“給我看看。”

桑鈴遞過去一封信,白霖三下五除二将之拆開,讀了起來。

從第一列讀至最後一列,白霖臉上始終沒什麽表情變化,最後倒是輕笑一聲,将信原樣收好。

桑鈴好奇地盯着她看:“怎麽樣?倉瀾他說了什麽?”

白霖将信放到一旁,撐起身子坐直:“看你表情,能不知道他說了什麽?無非是情愛風流呗。”

Advertisement

桑鈴失望道:“這是倉瀾第一百次來裂海斷霞山了,如此心悅于你,我以為總歸能成呢。”

“心悅?”白霖忽然問,“桑鈴,你覺得怎樣才算得上心悅?”

桑鈴撓撓頭:“這……我也說不準,我還沒喜歡的人呢。”

見桑鈴有些困惑,白霖道:

“你說不準,我也說不準。神仙通達萬物,卻唯獨一樣東西無法摸清,那便是‘情’。若修得太上忘情,身為神仙便沒有弱點,算得上圓滿了。”

“我知道,就像師尊他老人家那樣。”桑鈴道。

白霖搖搖頭:“你剛來師門,有所不知。師尊的武道造詣雖然獨步于衆仙之上,號為戰神,離真正的太上忘情卻還差半步。”

“那師姐你呢?”桑鈴坐在她身邊,戳了戳她的胳膊,“我總覺得師姐是最捉摸不透的。”

“是嗎?”

白霖抿了抿唇,望向星空:“我是天生仙胎,能體會衆生之情,如一面鏡子映照萬物……可鏡子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模樣,解不了自己的心意。”

桑鈴拍了拍她的肩:“師姐,你仙壽還很長,這種事不急于一時。如今世人皆傳‘裂海斷霞,開夜霁明’——前者說的是師尊,後者說的是師姐你——以後你還要接替師尊成為繼任戰神呢。”

聽到“繼任戰神”四字,白霖一怔,道:“都是山上山下的閑言碎語,你聽聽便罷了,當不得真。再說了,我不一定比師尊活得長。”

桑鈴見她神情認真,并非謙辭。可白霖是天生仙胎,又是裂海斷霞山的劍部首座,她不繼承戰神衣缽,又有誰配得上繼承這個位子呢……?

- - - - - - -

“誰愛繼承誰繼承,”白霖嘀咕道,“橫豎我是沒幾天好活了。”

說罷,她渾身一激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糟糕,不會是她說的話被哪路神仙聽到了,要去給白屹打小報告吧。

就在此時,白霖雙肩忽然一沉,一陣暖意攜着沉榆香氣覆上她的脊背——

白霖轉頭去看,果然是殷孤鳴。

他沒穿外袍,因為剛剛将它披在了自己身上。

“不舒服?”他問。

白霖下意識搖頭,又點點頭。

殷孤鳴蹲下身與她視線齊平,眼角餘光瞥向那浸沒在水中的雙腳。

因為許久不曾使用法力的緣故,右腳踝的仙枷還算安分,皮膚上的血痕比初見時淺淡了許多。

殷孤鳴收回視線:“不冷嗎?”

“有點兒,但這樣就能保持清醒地等到你了。”

“……”他一怔,低頭輕笑了聲。

白霖就是這樣,除非逢場作戲,真正的她寧願吃盡苦頭也從不在人前示弱。在這一點上,他們真的很相像。

可他們也都見證過,彼此在瀕死時崩解成最為脆弱易碎的模樣。

他們之間,的确有一種牽系着魂靈的默契。

就像現下,她留在這裏,是因為在宴席上讀懂了他的眼神,相信他有解開符水詛咒的法子,而他總是有法子的。

“來。”

殷孤鳴從懷中取出一張帕子,展平後鋪在石塊上,看了看她。

白霖從池水中擡起腳來,落在帕子上。她将腳上的水揩幹淨,正要穿鞋襪的時候,被殷孤鳴止住了動作。

“我來,你手腳都是涼的。”

白霖松了手 :“好。”

殷孤鳴俯下身,略顯生澀地為她套上襪子,隔着布料捂了一會兒,才仔細把鞋穿好。

白霖見狀,打趣道:“我宮裏的侍女都沒你這樣仔細。”

“你說珈羽嗎?”殷孤鳴眼皮也不擡,“她是魔族,自然不拘這些,可凡胎肉身是十分脆弱的,須得悉心看護。”

“……嗯。”

殷孤鳴為她穿好了鞋襪,将手上的塵灰洗淨,指尖點上白霖眉心。

“我看看,這符水威力如何。”

他将神思貫注于指尖探查,半晌,沒有說話,眉頭卻先擰了起來。

殷孤鳴沉聲道:“那夜與鬼妖交手,我們的凡人身份被認出來了。”

“為何這麽說?”白霖問。

“這符水是針對你的,鬼氣在你體內擴散極快。若非你神魂強大,換個人來,神智早已無法自控了。那位‘國師’應當暗中與三皇子見過面,刻意要你喝下這東西。”

“可那晚我與你一起行動,若被認出,李崇珏早該疑心你我的關系……今日宴上,他卻仍舊以為我倆水火不容,費盡心思要把我倆一起趕到邊關去。”

“嗯,說明鬼妖對他有所隐瞞,沒将那晚的事悉數告訴他。他們的聯盟并不穩固,有猜忌懷疑,也就有弱點。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眼下……”

殷孤鳴說罷,喉頭滾了滾,忽然陷入一陣欲言又止的沉默。

而白霖甩了甩頭,神色有些迷離不清。

此時她的身體恢複了暖意,酒水和符水的後勁一齊湧上來,臉頰泛起一片淡淡的粉紅,唇色卻是慘白如紙。

殷孤鳴見狀,心知必須即刻解咒,臉上卻一反常态地露出幾分窘迫,暗罵了聲“老鬼”。

他心裏清楚,白霖在宴上将那摻了符水的酒一飲而盡,不是因為有十足把握壓制詛咒,也不是因為被李崇珏逼得別無選擇,而僅僅是因為相信自己那一點頭的分量。

既點了頭,便是承諾。

可這回不一樣——這回情況特殊,尋常道士的術法不管用,而白霖體內鬼氣比想象中更快地紮了根,若想要徹底拔除,必須将她的鬼氣悉數引導至自己身上。他是冥仙,即便凡胎肉身也不懼這些邪祟,用不了多久便能徹底淨化。

殷孤鳴深吸一口氣,指尖微微發顫,卻還是堅定地托住了白霖的臉頰,引導她看向自己:

“白霖,驅除詛咒之前,我必須征得你的同意。”

對方用力眨了眨眼,努力保持清明:“嗯,我在聽。”

“我會将鬼氣從你的體內引至自身,但受限于仙力無法施展,眼下只有一種法子能做到。這個法子……至少在凡人看來,是有情人之間确認心意時才能做的……你明白麽。”

白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我是神仙,在意這些凡俗之事做什麽。”

殷孤鳴垂眸:“我不想唐突,讓你覺得不适。”

“沒關系,”白霖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解咒要緊,拜托你了。”

“那……”

殷孤鳴放在她頰邊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其實我很想問一個蠢問題,但——無所謂了。白霖,只要你對我有所求,哪怕是遍歷十八重冥獄的刀山火海,我也會去。”

白霖的睫羽顫了顫,眼瞳中掩飾不住那抹驚訝的情緒。

他是神仙,一言一行皆有天道為鑒,發了這樣的重誓,若不履行,是要受到天譴的。

言畢,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白霖,垂下眼睫,輕輕貼上了她的唇瓣。

引渡鬼氣時,殷孤鳴不作绮想,只專注地為她做好這一件事。

在他的坎坷命途中,曾經看不到絲毫希望,只餘下等死這一條路;惟有她的出現,撕開了無邊黑夜裏的一道缺口,将漫天星月的光華灑入他懷中。

百年過去,他放下了對血親的恨,卻始終放不下對她的愛。

他知道她會愛自己,就像愛衆生一樣。可殷孤鳴希望她對自己的愛,能夠比其他衆生都多一點點,再多一點點。自然,也不必太多,剛好夠他們糾纏牽絆,剛好夠彼此念念不忘,便足矣。

“……好了。”

許是彈指一須臾,又許是過去很久,殷孤鳴将鬼氣盡數引入體內,消除了白霖身上的詛咒。

“可有不适?”殷孤鳴問。

見白霖怔怔的不回應,他心中一虛,試探着又問了句:“你是不是……不喜歡這樣?”

“……”

白霖仍舊發呆,如同失了魂似的,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

殷孤鳴的心忽然沉了半寸,眼眸一黯。

他一邊起身離開,一邊喃喃道:“果然我還是——”

話未畢,卻見白霖忽然攥住了他的衣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道将他拉了回來。

她眼角眉梢的清冷氣息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雙含情的眸子與他切切對視:

“我想要确認一件事,你呢?”

遠處的宮殿內燈火輝煌,傳來陣陣宴飲之聲,殷孤鳴卻一絲一毫也聽不進去,只有白霖的聲音在耳畔清晰回響。

望進她盛滿星鬥的琥珀色眸子,殷孤鳴的胸膛中如有萬千煙火猛地炸開,心裏明透了這一點靈犀,嘴上卻不清靈起來:“……什麽?”

白霖不言語,目光落在他微微啓張的薄唇上,效仿他之前的動作,幹脆利落地覆了上去。

她的舉動實在出乎意料,雙唇相觸的那一刻,殷孤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怔在原地。轉念之間,卻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陷落于凡俗的羅網之中,心甘情願放棄掙紮。

這一刻,薄雲繞月,清風拂竹,天地無限溫柔,平靜亦瘋狂。

——瘋了便瘋了吧,至少做一回凡夫俗子,瘋得沒有遺憾。

- - - - - - -

白霖輕輕将他推開的時候,氣息虛浮淩亂,幾乎全身都在用力,忍受着莫大的疼痛。

她顫聲喃喃道:“原來如此……”

原來愛上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在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們的愛就已經萌芽了。

殷孤鳴覺察到異樣,忙去查看她的仙枷。

——只見金光之下血紋遍布,幾乎蔓延上了整個小腿。

白霖擡手遮住他的眼睛:“別看了,沒事。”

殷孤鳴握住那只微微發顫的手,将它拿開,從手腕間取下自己的烏木念珠放進她掌心:

“用這個,先将懲力壓制下去。”

“……謝謝。”白霖接過念珠,放在右腳踝上。

殷孤鳴不禁在心裏暗想,天帝這老頭出手忒狠,怎麽能用這樣的法器折磨白霖。他師尊東岳帝君巴不得他面無表情的臉上多幾分情緒,天帝與戰神倒正正相反,非要神仙們都變成不會哭不會笑的木頭雕像才好。

“還能走嗎?”

白霖扶着殷孤鳴的肩試圖站起來,仙枷禁锢的部位卻幾近喪失知覺,全靠左腿的力量穩住身形。

“看來暫時是廢了。”

“這樣不行。趁夜宴還沒結束,我避開巡邏背你回宮。”

殷孤鳴走到她跟前微微俯身:“上來。”

白霖猶豫了:“要麽還是……”

他嘆了口氣,側過頭對她道:“相信我。今後有我在,遇到這樣的路,你不必再獨自一個人走了。”

夜間涼風忽起,白霖吸了吸鼻子:“……好。”

她像個兔子似的單腳跳了兩下,俯身圈住殷孤鳴,任他背着自己離開。

他的脊背有些瘦削,但還算寬闊,步子走得四平八穩。

月色下兩人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沒過多久,白霖便生出幾分困意,可仙枷的痛感仍在持續,她合不上眼,索性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殷孤鳴說話。

她醉了,也累了,說話斷斷續續,有時前言不搭後語,殷孤鳴每一句都仔細地聽着,時不時簡短而認真地回應。

快到宮門口時,白霖湊到他耳畔,小聲嘀咕道:

“我想好了。”

一縷氣息拂過,殷孤鳴覺得耳朵癢癢的,有些想笑:“什麽?”

白霖:“待東岳帝君歸來,若我還未灰飛煙滅……便不回九重天複命了,就戴着枷鎖留在冥府。到那時,你陪我走完最後一程吧。”

殷孤鳴唇邊的笑意淡了,沉默着微微使力,将她身子托得更穩。

複行了十餘步,才聽他柔聲應道:“都依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