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重啓
42-重啓
——白霖死了,至少是消失了。
這是所有冥界仙君的共識。
本以為少君會失意一陣子,沒想到他親眼見證了白霖與魔氣一同被卷入蓮華輪回鏡之後,還能像個沒事人似的從雲端降下,有條不紊地安排善後。
經此劫難,所有妖魔都被重新關入冥獄,刑罰加重,刑期翻倍。
當然,前任魔尊隸旸除外。他與嫄姬神女聯手壓制了冥河周遭的魔氣,這才沒有牽引出河底的萬千怨魂,算是立了功,被少君上報天庭,提請天帝減輕刑罰。
苦不妄最後被炭炭馱回了冥府,孟婆趕來救他時只剩下一副幾近透明的仙軀,不休養個百八十年是不會好了。
原本十殿閻王就有缺位,苦不妄是臨時代班,如今元琅來了冥界,第十殿轉輪王的工作便交由他來做,如此也好讓他順理成章地留下來。
珈羽對孟婆的成衣店很感興趣,一邊養傷一邊替她打理店鋪,與冥府衆仙的關系肉眼可見地親近了不少。
重創之後,冥界的一切都在這片土地上悄然重生,惟有渡魂亭的白色彼岸花于一夕之間盡數枯萎。
因為耗盡了修為的殷孤鳴,無法再日日為它們灌注仙力。
然而,對于大多數冥界子民而言,它更像是一個隕落的暗示:那位降下無邊花雨的仙君,她的花永遠不會再綻開了。
鬼市街的說書人新編了一段傳奇故事,原型就是照着霁明仙君來的,其中免不了添油加醋,不過內容倒還精彩,引得不少聽衆捧場。
每次聽到外界沸沸揚揚的傳聞,殷孤鳴都表現得無動于衷。他雖然看上去頹了些,卻一直不急不慌,也沒有為白霖建起衣冠冢。
他們都道殷孤鳴是因為難以接受霁明仙君的隕落,所以暫且自欺欺人,如同她還活着一般。可孟婆不這麽認為——以殷孤鳴的性格,絕不會做出這種事。
正主不解釋,私下再多猜測也無益。孟婆不想被蒙在鼓裏,索性去找殷孤鳴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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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少君連日來一直在正殿處理公務,将往後九十九年冥府的工作任務都規劃完了。孟婆尋了個時機去正殿找他,果真如傳言一般埋首于卷宗之中,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
“喂,小孤鳴?”
孟婆踮着腳來到案前,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桌面。
殷孤鳴終于放下了卷宗,擡頭,卻沒瞧見孟婆的身影。
他将面前如山堆積的書簡挪開,一只腦袋這才完全露了出來。
“孟婆前輩,何事?”冷冷清清的語調,與白霖來之前一般無二。
“有話要問你,”孟婆清清嗓子,叉着手道,“那個,我就直說了。”
殷孤鳴略略點頭,示意她繼續。
孟婆小心翼翼地問:“……小霖霖是不是還活着?”
提到白霖,殷孤鳴的神情立刻變了,眼底一閃而過的溫柔将表面那層堅冰融化得一絲不剩。
他本也不打算刻意隐瞞什麽,于是淡淡點了點頭。
“真的?!”孟婆肉眼可見地開心了起來,可是旋即變得更加疑惑了。
“蓮華輪回鏡內的真實景象,除帝君之外無人可知、無人可見,就算小霖霖真的在裏面,你又如何知曉?”
“鏡子內的情況,我并不清楚。”
“啊?”孟婆一臉疑惑地盯着他。
殷孤鳴沉默片刻,才道:“我可以說,但是……前輩真的想聽嗎。”
孟婆急了:“臭小子,婆婆我什麽世面沒見過?我倒要聽聽看,你能玩出什麽花來。”
殷孤鳴合上卷軸,擺出一副鄭重的模樣:“前輩應該聽聞過魔族的一種秘術,叫做‘附骨纏命’。”
孟婆:“我知道。‘附骨纏命,同生共死;吾之苦痛,倍諸彼身。’據說千年前,魔後奪位,控制了當時的魔尊,自己成為魔界的君主,用的就是這種秘術。那位魔後我曾見過,她魔力雖弱,卻很有權術與野心。‘附骨纏命’準确來說,并不是一種術法,而是一種毒蠱,會強迫對方與自己共享壽命,并百倍感知自己所受的痛苦……魔後上位後,親自将它列為禁術,不準任何魔族使用。”
殷孤鳴點頭:“對。我拿到了‘附骨纏命’的使用之法。”
孟婆睜大了眼:“你做了什麽?”
“我拔去了蠱的毒性,将子蠱種在自己體內。白霖開啓蓮華輪回鏡時,我将母蠱悄悄種給了她。”
“相當于你是受術者,她才是施術者……所以一旦她在鏡中受傷,你就會百倍疼痛,那你……”
似是為了印證孟婆的說法,殷孤鳴忽然蹙眉悶哼了一聲:“……每天都在疼。”
“怪不得你如此肯定,小霖霖她還活着。”
孟婆哭笑不得:“臭小子,若論用情至深,你在神仙中絕對是鳳毛麟角。”
殷孤鳴勾起一個自嘲的笑:“可惜我千算萬算,終究鬥不過天。”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孟婆:“苦不妄如今需要休養,我正考慮将它交給誰,既然前輩問起,不如就給你吧。”
孟婆瞄了一眼那紙片,兩手向後一縮:“不行,你先告訴我這是什麽玩意兒。萬一是坑呢。”
“按照人界的說法,這應該叫做遺囑。身為冥界少君,總要将身後事交代幹淨。”
“身後事?你才幾歲啊,就操心這個?”
殷孤鳴搖頭:“我活不長了。‘附骨纏命,同生共死’。我本以為子蠱會被母蠱吸取壽命,等同于将我的仙壽分給白霖。然而事實上,‘附骨纏命’沒有這樣的作用,延長不了她的壽數。可同生共死是真的——白霖她仙壽将盡,随時有可能灰飛煙滅,到那時,我也會一并死去。”
聽到這裏,孟婆眼珠子轉了幾圈,反應過來後急得跺起了腳:“臭小子!你——”
“我翻遍了仙界卷軸,沒有任何以命換命的法子,惟有魔族的‘附骨纏命’可以一試。若成功,便是賺了;若失敗,能與她死在一起,也不虧。”
看他一臉無怨無悔的表情,孟婆便是有火氣也發不出。
她在原地來回踱了幾圈,一時間想不出什麽好法子,忍不住“啧”了一聲。
“難道你真就不管不顧了?”
“……師尊和各位仙君對我有深恩,冥府的事我都已經安排妥當,在師尊出關之前,不會出什麽大的岔子。”
“不是這個問題!”
孟婆一巴掌拍在案上:“你和小霖霖都是好苗子,是我們這些老神仙眼看着長成了如今的樣子。之前如何艱難、如何委屈你們都撐了過來,如今不過一個區區小蠱,你們就甘心灰飛煙滅了?”
“……”殷孤鳴默了默,“我是不甘心,我想她活着。”
“那我給你想個法子。當年白屹為了撇清幹系,不是将白霖的仙位從裂海斷霞山撤下了嗎,所以她才無法增壽。我們冥府自有一套體系,不受九重天的管,你就在這兒重新給她造個仙位,我們不會有異議的,就以——少君夫人的名目立。”
“不可,”殷孤鳴立刻搖頭,“什麽‘少君夫人’,她不是我的附屬,就算要立,也必須由她親自點頭。”
“她是個倔的,你也是個倔的!”
孟婆氣不打一處來:“你們真是天生一對。”
殷孤鳴:“……謝謝?”
“……”孟婆将桌案上的遺囑推回殷孤鳴跟前,“總之,這東西我不會拿的。你最好把它給我燒了。”
話撂下,她刻意“哼”了一聲,扭頭走了——只是經過門檻時差點被絆倒。
殷孤鳴無言望着孟婆小小的背影,默默收回視線,将遺囑再次塞進懷裏放好,重又拿起卷宗繼續批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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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鬼差小白匆匆了跑進來。
他向殷孤鳴報告說,九重天差了仙使來,有幾句話要代天帝問問冥府少君。
“知道了,”殷孤鳴站起身,“我這就去見。”
小白湊到少君身邊悄悄道:“天帝派的是南極仙翁,來頭不小。”
“沒事,”殷孤鳴拍了拍小白的肩,“我可以應付,你去忙吧。”
小白看着少君日漸憔悴的樣子,心底也是難受,猶豫着将手擡起,十分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背,試圖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
殷孤鳴嫌棄又疑惑地看了小白一眼。
“若非清楚你沒有這個實力,我還以為你想暗殺我。”
“……?”
果然,沒了霁明仙君在身邊,少君就還是那個少君,不會産生一絲多餘的感情。
小白安慰殷孤鳴不成,反被對方無情痛擊,讪讪地收回手,捂着心口難過地離開了。
而殷孤鳴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轉身去找九重天的仙使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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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室內,南極仙翁果然已經坐在那裏等他了。
“長川仙君。”仙翁起身,對他拱了拱手。
殷孤鳴的仙號與白霖一樣,是由東華帝君親自取了之後登記在冊的,九重天的神仙都習慣以此稱呼他。
“仙翁請坐。冥府做事一貫直來直往,天帝有何意旨,您不妨直言。”
就在南極仙翁打算開口時,炭炭忽然不知從哪個角落鑽了出來,走到他面前嗅個不停。
殷孤鳴明知故問:“仙翁認識這小獸?”
南極仙翁用手拍拍孟極的頭頂:“嗯,老朽與它有些緣分。”
白霖的名字就在嘴邊,仙翁卻沒打算繼續說,轉而道:“天帝驚聞冥界大劫,又聽說冥獄已被再次封印,沒有妖魔逃入凡間,對此大為欣慰,特意着老朽前來一看。天帝說,長川仙君年紀雖輕,卻有如此魄力,日後必不可限量。”
殷孤鳴不為所動,淡淡道:“謬贊了。”
南極仙翁:“只是還有三件事,老朽要帶代天帝詢問仙君。”
“仙翁但講無妨。”
“這第一件事,”南極仙翁從袖裏取出一張玉牒,“魔尊隸旸所為,天帝已經知曉。但陛下認為他罪孽深重,不足以将功抵過。可以減輕處罰,但他的刑期絕不能減。”
殷孤鳴挑了挑眉:看來天帝是絕不會放出隸旸再去招惹自家妹妹了。
“對此,長川仙君可有異議?”
“沒有。”
“那便還有第二件事。”
南極仙翁捋了捋胡須:“有個名叫元琅的散仙,仙君可聽說過?”
“嗯,不止聽過,他如今還是我的手下。苦不妄元氣大傷,轉輪殿目前由元琅暫掌。”
“長川仙君,元琅觸犯了神魔相戀的禁忌,九重天上不少仙君對他心懷不滿,要将他捉回天庭論罪。依老朽之見,冥府理當重新考慮他的去留。”
殷孤鳴聽懂了南極仙翁的言下之意。看來天帝想讓他賣個人情,将元琅——說不定還要加上珈羽——交給天庭。但他不會這麽做。
“仙翁以為,我身為冥府話事人,執掌所有冥界生靈的去留,會随意決定十殿閻王由誰擔任嗎?”
南極仙翁頓了一下:“自然不會。”
殷孤鳴:“既然我認可元琅為轉輪殿主,那他就是轉輪殿主。九重天哪位仙君若有不滿,可以親自與我說明,亦或等我師尊出關後向他老人家讨個說法,看是換了元琅,還是換了我這個少君。”
南極仙翁額上滲出冷汗:“仙君言重了。”
殷孤鳴親自為仙翁斟了一盞茶,推至他面前:“元琅歷劫時,在人間做了近五十年帝王,那魔族小丫頭也陪他治了近五十年江山,那段時期是我冥獄中惡鬼最為稀少的日子。這樣的仙魔相戀,我不認為有什麽問題。日後若元琅犯下什麽錯,我冥府自會嚴懲不貸。這一點,還請仙翁向天帝解釋清楚。”
“既然如此,仙君的意思,我會如實向天帝傳達。”
南極仙翁點了點頭,瞥了一眼炭炭:“至于這最後一問——”
“最後一問,就不必了。”
殷孤鳴沉聲道:“霁明仙君身上的仙枷是我親手斬斷的。若非她恢複仙力,使出‘開夜霁明’,這場大劫不會這麽輕易平複下去。”
南極仙翁一怔:“仙君你……?”
“仙枷被毀,全系我一仙之責。天帝若因此惱怒,大可以降罪于我。”
“不不,天帝的意思,并非要降罪于誰,只是擔心鬧出什麽亂子。畢竟霁明仙君她……是天界重要的罪仙,天帝需要知道她的去向。”
“仙翁來時途徑鬼城,應當知道如今整個冥界都在傳,霁明仙君已經羽化成灰,只是沒有誰親眼見過。她的下落與生死,冥府并不比九重天知道得多。”
——只是他自己知道得格外多些罷了。但這些事,暫時還不能告知九重天上的那位。
“好,老朽明白了。今日仙君所言,老朽定會如實向天帝禀報。”
說罷,南極仙翁站起,再次朝殷孤鳴拱了拱手。
臨走時,仙翁忽然念叨了一句話,傳入殷孤鳴的耳朵裏,令他有些意外。
“唉……比起在寂靜海做個罪仙,還是成為戰死冥界的英魂配得上她。”
——是啊,以白霖的性子,想來只會作出這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