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仙魔有終
仙魔有終
玉眠暗自揣度着幼年的容隐到底是想練劍還是不想練劍,是現在不想練待會兒想練,還是無論現在還是待會兒都不想再練。
“可是當真不喜歡練劍?”
玉眠枕在雙手上側頭問道。
“是也不是。”幼年容隐閉目養神,且聽風吟。
“那便是喜歡了。”玉眠望着頭頂的萬裏碧空,容隐的回答倒是如她心中所想,“若是不喜歡應當堅定地回答是才對。”
“……”容隐睜開眼,學着玉眠的樣子把頭仰躺在交叉的手上。
“或許如此。”
“所以練劍……是為何……”
沒想到若幹年後在天界大名鼎鼎的容隐神君,在幼時竟有如斯疑惑。後來那張無波無瀾的臉上已經甚少顯露出過多的情緒,讓人再也摸不着看不透他的內心。
“神君心中所想,自為最佳答案。”
雖不知是因何而起的疑惑,但是容隐神君的善惡之分饒是她也自愧弗如,不當出錯。
“該回去練劍了。”
在樹頂吹了約莫一刻鐘的風,幼年容隐衣袂翩翩,飄然躍下樹梢,在楓林中幾個來回不見了人影。
玉眠尋思着趕回軒榭,只見還未到散學時分,師弟師妹們已經陸陸續續從學堂內走出,乖巧地和它們的大師姐打招呼。
“大師姐回來了!”
“大師姐好!”
玉眠忍不住摸了摸它們可愛的小腦袋:“今天怎麽這般早下課?”
“師尊說他近來有事,學堂要暫停一段時日。”
玉眠穿過人群,看到容隐正拿着一封書信站在第一排的桌案前。
“師尊,可是發生了何事?”
書信背面露出的金龍紋路,讓玉眠不住一怔。
“北地出現了妖魔,天界要派人走一趟。”容隐向玉眠解釋道。
接下來難道是容隐第一次降妖除魔時的記憶?
“作為無名師門的大師姐,第一次門派任務若是不參與便說不過去了。”
道心修補之事未見端倪,玉眠打定了主意要寸步不離地跟着容隐。
北地的情況比玉眠想象的還要慘烈,她曾經聽如理說起過這段天界的陳年往事。
故神殒落,北地生魔。
那一日北地誕生了天界專司除魔正道的容隐神君。
關于故神是如何殒落,北地又是為何生魔的就不得而知了。
這一役的當事人如今也只剩下了天父和容隐。
玉眠估摸着北地的方位,未至極北。
一踏入北地,連空氣中都彌散着血霧的腥臭氣,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紅紗,哪哪都是如影随形的甩不開的紅色。
“師尊,這次要除的妖魔究竟是何物?”煞氣如此之重,玉眠盯着腳下一汪又一汪的暗紅色血泊皺起了眉。
“不是一物,是萬物。” 玉眠第一次在容隐臉上見到如此嚴峻的表情。
等她再往前走上幾步,就知道了是為什麽。
堆積如山的屍體和血流成河的山地。
一具具龐大的身軀匍匐于地,身上裂開了數不清的傷口,威猛的巨角在戰鬥中折斷生出了尖銳的骨刺,健壯的獸蹄一動不動地癱倒在地。
它們在奄奄一息中張開疲憊的雙眼,看着步入戰場的兩個渺小人類。
“清理的時間……到了……”說完它們望着一個方向,齊齊阖上了眼。
古卷記載的上古神獸一一陳列在玉眠眼前,可惜不是以它們生前威武英勇的樣子,而是以生命最後一刻的狼狽和虛弱。
難以置信是什麽樣的事情會讓如此之多的神獸一夕殒落。
玉眠和容隐放慢了腳步,無意驚擾逝去的魂靈。
屍山血海之上,屹立着高大的獸影,那是天地破開之初的第一頭麒麟。
“你們……來了……”銅鈴般的眼睛緩緩看向意欲奪取自己性命的二人,“我等逝去并不意味着此事的終結……”
“天界的神仙……最終不過是個笑話……”
“沒有人……能逃得過天道的安排。”
麒麟周身缭繞的魔息猖狂地奔向玉眠和容隐,容隐手執烽雪劍将其擊碎。
不知內情的玉眠聽的雲裏霧裏,站在容隐側後方偷瞄到他愈發陰沉的臉色,原來在場的人裏只有她一個是什麽都不知道就跑來的。
“罷了……動手吧……”麒麟低垂腦袋,從容地放在烽雪劍旁邊。
容隐握着烽雪劍的手緊了又松,三四次後都未能出手。
“哼。”麒麟的鼻息間發出不屑一顧的嗤笑聲,“你和他……倒是有點不一樣。”
玉眠看出了容隐的猶豫,不由得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容隐手心的冷汗激得玉眠心頭一顫,這個決定對他來說該有多麽艱難。
容隐低着頭,眼中的悲憫一閃而過,他舉起烽雪劍。
玉眠順着他的手看向烽雪劍閃出的銳光,眼底的淚水溢出了眼眶,砸在容隐的手背上。
她感知到了容隐心底的情緒……
那是數萬年後依然困擾着他的深埋于心的痛苦。
他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過往雲煙,都是過去的事情。
但是道心的裂痕清晰地表明,有些事他從來都沒能成功踏過。
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做,玉眠不行,容隐也不行。
劍落血湧。
溫熱的獸血噴濺而出,染遍了二人的臉,濕噠噠的血珠沿着袖口滴落。
玉眠無力地看着容隐孤零零地捧起砍落的獸頭,徑直跪倒在地,仰頭閉眼接下漫天腥風血雨。
麒麟死後,天上血雨不歇。
魔息自它碩大的身軀內咆哮而出,烽雪劍似乎在代替主人發洩心頭的苦恨,暴躁地淩厲出劍,人擋殺神佛擋殺佛。
玉眠顧不得身上的血污,三步并作兩步上前用衣袖堪堪為容隐遮擋出一方無雨淨地,容隐失神的瞳孔生生刺痛了她的心。
“師尊……”
容隐喃喃自語:“它們……做錯了什麽……”
玉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捧着容隐冰冷如霜的臉,一點一點擦幹淨他臉上的血跡,流着淚把容隐的頭緊緊抱進懷裏,不讓他再看這血紅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烈陽當空,血雨消散了蹤跡。
熾熱的太陽曬得玉眠口幹舌燥,嘴唇幹裂。懷中的人終于有了動靜,容隐撐着玉眠的胳膊搖搖欲墜地站起身。
屍山血海,茫然四顧,不見舊時神獸。
神獸成了魔獸,神仙斬殺魔獸,究竟是神是魔。
玉眠看見容隐抱起麒麟的屍首,定定望向北方。
北地之北,即為極北。
容隐禦劍飛行,落于極北冰山環抱之地,他用烽雪劍在雪地中挖出了一個又一個深坑,尋得正中央的位置将麒麟埋葬霜雪之下。
玉眠和容隐在北地和極北兩地往返不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所有神獸的屍體全部都安頓妥當。
這不正是數萬年後極北寒潭的所在地嗎?
容隐用術法抹去了北地一役的痕跡,兩個人默默無言地坐在雪山上,靜觀墳冢。
“它們……都是天地最初孕育的神靈……”
“為天界,為天道,為天理殺伐征戰,才有了三界守恒。”
玉眠曲起腿,雙手環膝安靜地聽着。
“天道有公,仙魔有終。”容隐定定地望着玉眠,“神仙的歸宿就是成魔。在天界派人去往之前,它們讓麒麟為它們先行了斷,這樣天界派去的除魔者只需斬殺一獸。”
“麒麟吸收了其他神獸的魔息,它是它們中最強大的那一個,到最後都在控制自己……”
玉眠抓住容隐的雙手,輕聲道:“你沒有做錯什麽……它們也不會認為你做的是錯的。”
如果當真不願意,麒麟又怎麽會低下它此生高昂的頭顱,它們又怎麽會願意提前了結自己的生命。
這不是容隐的錯。
“成魔……嗎?”玉眠看向了山下的一座座墳冢,在毀滅來臨前選擇自赴毀滅。
容隐聲音冰冷:“目前所知入魔的後果唯有被魔息操縱逐漸失去自我意識。”
玉眠結合三界現在的情況,猜到了容隐未說出口的話:“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堕魔的結局是一件緩慢而又無法扭轉的事情,容隐和天父作為當年事件的親歷者,恐怕是最接近這個過程的人。
玉眠深吸一口氣,在容隐眼中極慢極慢地眨了眼睛,所以說……容隐道心枯萎可能還與入魔之兆有關。
那天父呢?天父為何要到不缺山把她帶回天界,是為了淨化妄荼川還是有別的目的。
那她自己呢?她現在算是仙還是魔,等待她的下場又會是什麽?
玉眠帶着在雪山上嘔血昏迷的容隐回到了無名山,玉眠悄悄施了術法沒有讓大家看到狼狽不堪的師尊和大師姐。
“神君和姑娘……”在軒榭等待主人歸來的雪人看到撐着容隐的玉眠,焦急地跑上前去幫忙。
玉眠接過雪人端來的水,沾濕了布給容隐擦拭着身上的血污。
“沒關系,神君他……只是有點累了。”玉眠抽空捏捏雪人的樹枝胳膊,讓它不要擔心。
雪人看上去都快哭了出來:“姑娘和神君都發生了什麽?”
玉眠把頭埋到雪人的腦袋旁,嘆息道:“做了一件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情。”
清理幹淨後,玉眠右手支撐腦袋盯着窗外出神,紅色的楓葉落下一片又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