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姻緣偶合
姻緣偶合
藥香、馄饨香、書香三者組成了莊恂十四歲的記憶。
其中藥香和書香是他自己濡染的,馄饨香卻是由另一個人自作主張來給他沾上的。
不可否認的是,在莊恂失而複得的十四歲的印象中,那碗僅吃了一次的香菇豆腐鮮肉馄饨的香味,厚重地掩蓋過了他早已習以為常的藥材香和書墨香。
還記得他背着藍色布包走進道觀的時候,小師弟正在為自己化作泡影的麥芽糖黯然神傷,眉頭耷拉下來欲哭無淚,看起來下一個瞬間就要哭出來。
小師弟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轉頭看到莊恂的樣子無異于白日見鬼。
“咦?謹之師兄,你帶着我的麥芽糖回來啦!”
“師父還說謹之師兄被山下的女妖怪給抓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小師弟猛然想起了師父說的話,在他小小年紀的意識裏,師父說的話都是肯定的、正确的、無誤的。
如果師父說的和師兄們說的起了沖突,那他……那他還是選擇聽師父的,誰叫師兄們總是“欺負”他,沒經過他的同意就随便捏他的臉!
只要……只要師兄們提前說一聲,他也……也不會不同意的。
“站住!你究竟是誰!謹之師兄已經被妖怪抓走了,你休要冒充我的師兄擅闖道觀!”
可可是……現在進門的是從來沒有捏過他臉頰的謹之師兄哎。他應該相信師父的話,還是相信眼前的謹之師兄呢?
莊恂聽從了師弟的話,定定地站在原地,一頭霧水地颠了颠背上沉沉的布包:“我沒有……被妖怪抓走……師弟你的麥芽糖我也給你帶回來了。”
小師弟頓時犯了難,怎麽辦,謹之師兄說給他買了麥芽糖。
二師兄聽到小師弟一驚一乍的聲音,從道觀內走出。随後和手足無措的莊恂對上了眼,見他平安無事總算能松口氣放下心來。
“二師兄。”
莊恂開口打招呼道。
“謹之回來了。”二師兄點頭應承,走上前來輕柔地摸了摸莊恂的腦袋,“沒出什麽事吧?”
莊恂看了一眼呆滞的小師弟:“沒有……就是小師弟說我被妖怪抓走了。”
二師兄扭頭揉上了小師弟軟乎乎的臉蛋,恨鐵不成鋼地道:“叫你少聽師父說的話,你還不信。這下好了,把奔波了一天的謹之給堵在門口。”
說師父師父到,他們師兄弟三人不靠譜的師父閑庭信步地溜達了過來。
“如何?今日出門可有碰上你的機緣?”觀主一上來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倒是沒有提什麽被妖怪抓走的事情。
“……機緣?”
謹之迷惑不解地反問。
“咳咳,出去一趟沒有遇見心儀的姑娘嗎?”
莊恂腦海中驀然出現了那道翩若驚鴻的身影,她為他教訓了趾高氣昂欺負人的不講理的小孩,她給他在馄饨攤點了最貴的馄饨,她還陪他去書肆買書再送他上山回家。
想起這些,莊恂的臉不由得變紅。
至此,每每午夜夢回皆困于同一張臉。
“我就說,我們謹之有龍章鳳姿之貌,豈有姻緣空空的道理。”觀主瞧見莊恂的反應,心滿意足地揣手離去。
“看樣子我們謹之長大了,心裏有了不可說的人。”
莊恂對着觀主的背影,不太堅定地搖了搖頭。
後來隆冬臘月,莊恂渾身發熱地在床榻上躺了七天七夜。他夢魂颠倒地睜眼看着窗外的梅花一朵一朵飄落,思緒空渺無際,總是無端憶起那道終生莫忘的人影。
師父找來不知多少醫生為他治病,可惜不知症結,醫藥無方,數日過去依舊不見好轉。
當師父和師兄弟們在道觀裏急得團團轉的時候,莊恂的病去時也似來時一般莫名其妙,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昏暗早晨他清醒了過來,遺忘了十四歲整整一年的記憶。
師父嘆息他是害了相思熱病,忘了也好。
莊恂時至今日才了悟,當年的感情并沒有與丢失的記憶一同消失,反而在他煎熬難言的心底愈演愈烈。
“這位——”因得情真意切的回憶,十七歲的莊恂對十四歲自己那天的悸動感同身受,輕聲細語怕驚擾了面前的人。
話說到一半,思及記憶存在時月上的差距,莊恂硬生生止住了話頭。
是啊,眼前的人又怎麽可能會是當年的她。
莊恂細看了之後便察覺到她不是她,她不會是她,她也不該是她。
蕭婼的眉眼深得玉眠仙姿玉貌的八九分神韻,倘若遮住下半張臉,只看上半張,恐怕如理來了也會認錯。
莊恂的話尚未說完,不打算繼續說下去,收回視線盯着自己的箱籠默默出神。
蕭婼和君羽自然不會催他,方懷一拍腦袋,激動地走進房間拉起莊恂的手:“別說那些不開心的事了。莊公子,今日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官府那邊已經把案件打理完畢,自明日起就會把賬款依次退給諸位。我看退款的名冊上有莊公子你的名字,你可別忘記了去領!”
“賬款?”
莊恂清點了身上的銀兩,未見得有少去。
“應當是與你一道來潼川鎮的那位姑娘給付的錢。”
方懷現下也有點摸不着那位姑娘與莊公子的關系了,要說關系不好吧,她又千辛萬苦把人搬來潼川鎮醫治,要說關系好吧,她又突然之間不見了蹤影,連馬的影子也跟着瞅不見了。
“我……不記得那位姑娘……”莊恂直覺自己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下意識地擡手捂住陣陣發涼的心口。
“咳咳咳——咳咳——”
為了不刺激莊恂,方懷盡量輕描淡寫地說道:“當時莊公子你被潼川道上的流寇一箭射穿了胸口,那位姑娘帶你來潼川鎮尋醫,之後你們二人就在這間客棧住下了。”
“那位姑娘……現下……人在哪兒?”
莊恂咳嗽不止,右手攥緊了拳心。
“這——最近幾日在下再也未見過那位姑娘。”這一問讓方懷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才好,“或許……是有事先走了?”
君羽趕忙拉走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方懷,恭敬地迎着蕭婼去隔壁房間:“莊公子,你且在此靜一靜,想不起來的事不急着想起來,恢複記憶的事慢慢來切不可着急。”
蕭婼見狀笑着附和:“莊公子也請再想一想我之建議,莊公子是我們潼川鎮乃至我朝的大恩人,能與你一程上京都,乃是我蕭婼的榮幸。”
“科舉考試的日子迫在眉睫,莊公子不慎患傷已經耽擱了幾天,走路去的話行程上恐怕也有些趕。我蕭婼的馬車不多莊公子一人。”
“還望莊公子好好考慮。”
莊恂送別了三人,回到這間用不着他支付賬款的客房茫然四顧,他們說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現今只有他要去進京趕考一事最為确定。
他走到對街的窗戶邊,推開半掩的窗子,明亮的光線和清新的空氣告訴他,他還在好好地活着。
莊恂在日光下翻來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沉睡時的安定仿若都是從這雙手上所汲取,讓人放不開手的溫熱興許從來都不是夢。他的手……是不是在夢中曾握住過什麽,只是……他忘記了。
借着兜頭淋下的日光,莊恂再度用審視的目光環顧不大的房間,他嘗試翻找出另一人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一人記得,一人不記得。
這對記得的人來說,未免太不公平。
這時,莊恂看到了枕邊擺放着的物什。醒來後下床的動作太過焦急,頭暈眼花的倒是沒看清周圍近在咫尺的東西。
他雙手壓着那面護心鏡,嚴絲密縫地貼在胸口,沒有痊愈的傷口受到擠壓隐隐作痛。
這便是他銷聲匿跡的記憶了。
第二日。
莊恂前往官府領了退回的銀兩,方懷一大早就到客棧敲響了他的房門,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一定要記得去領。
“你去領了錢,以後見到那位姑娘才能再還給她。”
莊恂都不敢打包票自己能再次找到這段丢失的記憶。下一次恢複記憶的代價還會是忘記另一段記憶嗎,如此反複無常,擁有完完整整的記憶都成了難得的奢望。
排隊領錢的人有不少,大街小巷上都在談論着天涯客棧牽扯出的大事。
“那天晚上啊,只見對門的姑娘一腳把三個偷盜的賊人踹到牆邊,那力道那架勢,你我沒個十年絕對望塵莫及。狠辣的手推着天涯客棧的掌櫃和夥計就給扔到了走廊上,嚯,地動山搖啊。”
有人排隊的時候興致勃勃地用親身經歷描述那晚所見的英勇事跡。
旁邊的人發出質疑的聲音:“你少來,我看官府的告示上可是寫了這是一位公子的功勞。”
“人家姑娘做好事不留名啊,隐姓埋名的才是真英雄。”
“你倆說的都不對,我聽說的是一位姑娘和一位公子聯手破的天涯客棧的局。”
莊恂作為當事人,知道的還沒有他們多,東聽一嘴西聽一嘴,多聽幾份傳言指不定他就能想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了。
聽起來那位姑娘是個再厲害不過的人物。